骠骑将军之死事关国本, 不可昭告天下,不可大肆宣扬,从漠南到中原, 封锁所有消息,有走露风声者, 诛。

大年刚过,长安大街正热闹着, 家家户户鸣鞭放炮, 从天不亮便开始噼里啪啦响, 直至夜深都不消停。

整个京城,唯独国公府是死一般的静寂。

老国公倒下了, 云姨娘也倒下了,丧事的担子便落在了几十年未问世事的长公主身上。

说是丧事, 有点兴师动众, 其实也就是刻了块牌位供在祠堂, 烛火没日没夜燃着,似要照亮亡灵回家的路。因为不能让人知道, 于是连祠堂中盛放残甲的棺材,都是由朱传嗣秘密打了带来的。

沐芳和施乔儿抱头哭了整一天,人几乎要背过气去,到最后是朱传嗣看不下去, 硬是劝着让夫人休息去了。

施乔儿说什么都不愿意走, 一定要待在祠堂给义兄守灵,两只眼睛快要肿成了核桃。

沈清河苦劝无果,便与娘子待在一起, 在香火缭绕中静跪祠堂, 眼波沉寂, 似悲痛,又似沉思。

夜深时分,朱传嗣皱眉而来,眼中带有与沈清河同出一辙的困惑,进去后对沈清河使了记眼神,示意他随他出去一趟。

沈清河对着施乔儿耳语一阵,搂了她一下,起身暂且离开。

如此,祠堂内便只剩下施乔儿和施玉瑶两人。

施乔儿从听到消息时的无法接受,到如今的只能接受,哭喊已经耗尽了她的所有力气,再开口,气若游丝——

“施玉瑶,你有心吗?”

施乔儿直直望着高案上新增的那个牌位,余光瞥着跪在前面的那道艳丽身影,眼泪流干了,嗓子也干到沙哑,冷冷质问:“从开始到现在,从你嘴里没有发出一句哭声,甚至连句话都没有,你怎能如此……”

施玉瑶并不说话,静静听她数落。

但硬数落也数落不了几声,施乔儿太累太乏了,几日来茶饭不思,只堪堪喝了几口白粥吊命,身体早已到达透支的边缘。

说完这几句话,她再也没能撑住,软软瘫在了蒲团上。

这时,施玉瑶的声音自前面传来——

“我不相信他会这么死了。”

语气冷静,毫无波动。

正当施乔儿诧异的时候,却见她那不动如山跪了一整夜的二姐突然站了起来,步伐径直向外走去。

“你去哪儿?”施乔儿强撑着问。

施玉瑶的步伐未停顿,眼神清明无尘,顺口道:“漠南,去找他。”

施乔儿先是心惊,后无奈长舒一口气,显然对此不信:“你疯了吗,你去漠南?你怎么不直接告诉我你要上天便是了。”

但施玉瑶的步伐未有一刻停下,令施乔儿不由有些害怕,信不信的先放一边,她铆足劲爬起来,朝着那道人影追去道:“施玉瑶你别犯癔症!你停下告诉我,你到底想干什么!”

施乔儿从祠堂一路追到后宅,直追到二姐闺房之中,一踏进房屋门槛便再也撑不住,倒地大喘粗气,说不出一句话。

房中分明有掌灯,但施乔儿依然感觉自己的眼前昏暗一片,只能看到二姐一个模糊的影子,似在翻箱倒柜找些什么。

她揉了揉眼,定睛努力去瞧,发现施玉瑶从柜子最底下掏出一身男装,同时动手将自己身上的钗环首饰摘下,再就是宽衣解带,将那身男装利索换上,发髻拆开,满脑青丝只用一根发带高束于顶,最后换好藏在床底的乌靴,摊开包袱,收拾行囊。

施乔儿目瞪口呆看着二姐那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晃了下头抽回神道:“你别告诉我你真要去漠南?”

施玉瑶不理她,将一些贴身衣物塞入包袱中,又往里掖了一沓银票,简单收拾好,系上包袱挎在肩上,转身要走。

施乔儿起身便挡在门口拦住她,坚定不移道:“我不会让你走的!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怎么,漠南都敢去!你可知那里天天都在打仗!你一个女人家,你到了那里,你知道你要面对什么吗?那里可不止有我们的驻关将士,还有蛮人!而且你就打算这么去吗?你路上怎么办?遇到坏人怎么办?爹爹不会同意你去的,你老实点吧!”

施玉瑶一扬下巴:“沈清河。”

施乔儿转头:“相公?”

施玉瑶照着施乔儿的后颈就是一手刀。

这还是她当年跟着少光在京城大街小巷当街溜子时学的,许久未用,没想到威力依旧。

施乔儿双目一闭,身子便要软倒下去。施玉瑶顺势将人搂住,一路连拖带拽将人弄到了榻上。

本来拔腿便要走的,施玉瑶又回过身给施乔儿盖了条被子,顺道捏了把她脸颊上的软肉,道:“睡吧傻子,我走了。”

趁着天黑,府里上下还乱作一团,施玉瑶躲过丫鬟,到马厩里牵了匹马从后门摸出,上马扬鞭,在冷冽的寒风中离家门越来越远,马蹄声一路穿过长安大街,直奔城门。

而挨了一手刀的施乔儿,在温暖的被窝中沉沉睡去,连个梦都没有做,一睁眼便到了第二天的大下午。

她悠悠撕开眼皮,感觉脑海中又懵又木,一点东西都回想不起来,只觉得后颈一阵酸痛,抬眼看了看屋子,似乎还有点奇怪自己怎么出现在二姐的屋子里面了,她不是应该在祠堂守灵才对吗?

哼哼着想起身,不料动作有些大,把趴在床畔小憩的沈清河给吵醒了。

看见沈清河,施乔儿又是一懵,傻傻开口:“相公?你怎么在这?”

沈清河苦笑一下,伸手扯了下她的脸颊,道:“你说我为什么在这?昨晚我与姐夫出去说了会话,回来你与二姐便都不见了,附近找了一遍都没有,最后来到二姐这,才发现你在**睡着了。我不想叫醒你,便守在这,与你一同睡下了。”

施乔儿一听便心疼了,抓着沈清河的手揉着道:“干嘛不到**与我一起睡?窝在个椅子里,腰能受得了?”

沈清河越发哭笑不得,摸着她的脸轻声说:“三娘睡傻了么?此处是二姐的闺房,床榻可容姐妹安寝,但哪里有让妹夫上去的道理?我若那样做,当真是一点礼数都没有了。”

说到这,沈清河有些回想起来,道:“对了,昨晚你与二姐同在祠堂,又同时不见,但却只在此处找着你一人,二姐哪里去了?”

施乔儿怔了下,生锈的脑筋逐渐转动,攥着沈清河的手一紧,大惊失色道:“坏了!施玉瑶走了!我怎么睡到现在才醒!施玉瑶她去漠南了!相公,相公你快找人去追她,绝对不能让她去漠南啊!”

听到“漠南”二字,沈清河心神一震,却并没有出现太多过激的反应,仍是温声安抚着施乔儿,紧接着便吩咐人去将大姐夫叫来。

朱传嗣来到,一听施乔儿口中的话,头发都要炸起来了,不可置信道:“什么?老二她去漠南了?她疯了?这怎么可能!”

虽说从昨晚到现在一直没找到施玉瑶人,但朱传嗣并没有将此事太过挂于心上,毕竟老二除了国公府之外还有将军府可去,她又是个独来独往从不受约束的人,与雁行几年夫妻也没什么感情可言,听到人没了连滴泪都不愿意掉,再是找不着她,也不用担心她会蠢到去殉情,自然没什么可不放心的。

可她若是去漠南,这事就全然不一样了。

施乔儿又慌又急,泪珠子直往下掉:“你们信我!她真的走了!”

说着,施乔儿目光在房中闪烁一遍,捡起扔到地上的衣裳道:“这就是她昨日穿的啊,你们不记得了吗?她当着我的面换了衣服收拾了行囊,我问她去哪,她说去漠南,然后她就要走,我拦着她不让她走,可不知怎么回事,我好像突然一下子就睡过去了,等醒来就是这样了……”

施乔儿越说越哽咽,说到后面实在受不住,放声大哭道:“都怪我!我应该赶紧告诉你们的,我不应该睡过去的,我应该拦住她的!”

见施乔儿内疚自责的样子,沈清河心疼到不行,抱住人轻声哄道:“好了三娘,别担心,我们马上就去追她,一定会把二姐追来的,别哭,你不能再哭了。”

施乔儿连忙抹泪,抽抽噎噎道:“好,我不哭,我去跟爹爹说,让他赶紧派人去追,不能再耽搁了。”

朱传嗣这时伸手拦住道:“别,我老丈人现在最是不能受刺激的,老二出走这件事绝对不能让他知道,他若是清醒过来问老二怎么不在,你们先胡乱找些借口搪塞过去,我亲自带人去追,沐芳那边也最好不要让她现在就知道,如若今日夜里我没能回来,她向你们问起,再将实情告诉她。”

施乔儿重重点头,说什么都听。

朱传嗣拍了下沉清河的肩,无奈道:“家里就交给你了,能怎么着呢,总会有挺过去的一天。”

沈清河心情亦是沉重难以言表,躬身一拱袖:“姐夫一路小心。”

朱传嗣叹了口气,马不停蹄唤人启程。

夜晚,施乔儿和沈清河在大姐房中守着,丝毫困意也无。

沐芳怀中抱着小女儿,经历了雁行去世,她心中自是感到万念俱灰,也就在看着孩子的时候,心情能缓过来些。

但眼见夜色渐浓,孩子爹还不回来,她终究是着急道:“你们两个跟我说实话,子衍他到底哪里去了?如今日这般一声不吭便离开,也不差人传个话,过往从未有过,他到底是怎么了?”

施乔儿心一沉,干脆实话实说。

沐芳听完,好险没当场昏过去,坐下以后本想放开声音大嚷一顿,但望了望女儿睡熟的脸,到底把声音压了下去,顶着满面泪痕哽咽道:“我就知道事出反常必是有妖!她好不容易愿意好好过起日子,雁行却又突然没了,可她不哭不闹,连声动静没有,哪里是正常的?原是在这处憋着呢,她老二从小性子便烈,可无论再怎么烈,那漠南是女人能去的地方吗!她硬是说走就走,连个护卫都不带,雁行已经没了,她若是再有个三长两短,她让这一家子人怎么活啊!”

沐芳气急攻心,当场便有些目眩头昏。

施乔儿赶紧将外甥女从她怀中抱出来,转身交给沈清河,伸手给沐芳顺着气道:“大姐姐你别急,如今家中一个个都在往下倒,再不能有出事的了,爹爹那边还未有好转,我不能看着你再急坏身子,我真不能了,你好好的,横竖姐夫已经去追了,他人脉那般广,定是能将二姐追来的,你喝口茶压压惊行么?”

沐芳对着茶盏直摇头,捂着心口泪如雨下道:“我最是知道她,她既然打定了出走的主意,莫说子衍,便是派出天兵天将,也是难将她寻回的,我的天呐,施家这一遭究竟是造了什么孽了?为何要遭此大难,雁行一去,边关必要告急,不仅家要不行,国也要不行,大凉的气数,便是如此了么?”

施乔儿一急,狠了下心道:“大姐姐这是说的什么话!雁行哥哥虽去了,但我偏不信施家便要由此倒了,大凉便要由此亡了!天下英雄豪杰那么多,不见得就都出在朝廷!”

施乔儿的泪是全憋在眼里忍住的,说完看了眼沈清河,夫妻二人间对视一眼,便是胜却千言万语。

她信他,直至现在还是信他,蛮人不会赢,大凉不会就此消亡。

沐芳失了所有稳重模样,扑在小妹怀中痛哭许久,身心俱是损耗过甚。

三人如此惴惴不安等了一夜,终于在天亮时分等来了一身霜雪的朱传嗣。

朱传嗣一进门便打了个哆嗦,不知驾马行了多久,眉目之间全是盖的一层白霜。

沐芳忙把手炉塞进他手里,举手去给他掸身上的风雪,又将外袍解开放在炭盆上烤着,眼里噙泪,一言不发。

朱传嗣没说,三人也没问,但俱在沉默中得到了答案。

在沈清河怀里睡一夜的小丫头悠悠醒了,也不哭,看见爹爹回来,咧嘴便笑。

朱传嗣快要冻僵的心霎时化开许多,觉得手烤得差不多了,将手炉又塞给沐芳,对着小崽子张臂道:“来,给爹抱一下。”

小无忧立即张扬着两条短短粗粗小胳膊,朝着朱传嗣直扑腾,嘴里还咿呀呀叫着小奶音。

沈清河哭笑不得,想到自己抱了一夜手都酸到不行也不舍得放下,结果人家一醒来,该找谁找谁。

“还得是亲爹。”沈清河揉着腕子感慨,眼中有些艳羡。

朱传嗣亲了下自家姑娘软嫩嫩的小脸蛋,朝沈清河嘚瑟道:“想要么?不给。”

原本死沉的气氛,由此轻快许多。

朱传嗣抱孩子坐下,喝了口热茶,长叹一口气道:“这老二实在是太厉害了,我偷偷从兵部支了五百的人,沿着京城周遭八百里内都找遍了,野狗埋地里的肉骨头都被我给刨出来了,硬是连她的影子都没能寻着,会隐身吧?飞天遁地啊这是,可惜生成了个姑娘,这要是个小舅子,别说把她送上前线了,送凌霄宝殿去我还得担心担心她别去薅玉帝胡子。”

沐芳白他一眼,眼中尚有些残泪,不快道:“都什么时候了还插科打诨?赶紧想想接下来怎么办吧,我是绝不放心她一个姑娘家走在外头的,偏又找不着,也幸亏我爹现在还晕着不知道,若是知道了,这家中指不定又要乱成什么样子。”

朱传嗣又喝了口茶,喝完噘着嘴又亲了闺女一口,心慢慢安了下去,好声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横竖找也找了,剩下的只能看老二自己的造化了,其实仔细想想也犯不着太焦心,她可是施玉瑶啊,我天,真不是我说,也就近几年大了好了点,就说她十几岁的时候,哪回一出门你们国公府不得遭弹劾?不是把这个大人家的公子给揍了,就是把那个尚书家的大侄子给踹湖里去了,也幸亏她是个姑娘家,每回陛下听到那些老家伙一把鼻涕一把泪告小黑状,都觉得是他们小题大做,跟个小丫头一般见识,实际上就她那小身手,咱们说句实在话,流氓遇见她那算流氓倒霉。”

沐芳嘶了一声,抬手锤了朱传嗣一下,皱眉道:“不许说我妹妹坏话!”

朱传嗣闭眼长叹一口气,再睁眼便低头道:“闺女,看清楚了吗,这就是你娘,冰冷,无情,还护犊子。”

施乔儿噗嗤一笑。

绕在几人头上的阴霾,似乎在一点点消散,铺天盖地的沉痛过去,待心静下来,那些未曾提起的细节之处,也在此刻被越发放大。

四人围着桌子坐着,似乎仍然没什么食欲,但喝几口茶还是使得的。

施乔儿手捧暖呼呼的茶盏,回忆起二姐出走时的决绝,垂眸小声道:“其实如果是我,我或许也会像二姐那样。”

沈清河望她,眼中有些诧异,其余两人亦是。

施乔儿抬头眨了下眼:“有什么好奇怪的?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啊,就拿了身盔甲回来,告诉你人没了,然后你便要接受,这是个什么道理?若放是我,我也是决然不会甘心的,与其在家中消化这样一个难以接受的事实,不如踏出那一步,自己亲自去查出一个真相来,起码能让自己心安。”

朱传嗣“啧啧”一声,盯着自己那和怀中闺女差不多柔弱的小姨子,好心提醒:“控制住你这个危险的念头,你二姐到处乱跑我还能插科打诨挨你姐两句骂,你,你别说是乱跑,你就是出个国公府,我都能直接去刑部挂号备案。”

施乔儿叉腰:“看不起谁呢,我只说我也会像她一样出走,但我说我不带护卫的了?我说我不带丫鬟婆子了吗?我……我说了吗?”

朱传嗣在自己嘴上拍了下:“没说没说,我错了,掌嘴。不过三妹啊,姐夫还是得给你纠正一下,咱那不叫出走,那叫踏青。”

施乔儿气得哇一声,指着朱传嗣向沐芳求救:“姐你看他!”

沐芳又锤了朱传嗣一下:“我打他了你看。”

朱传嗣怀中,小无忧冲着娘亲小手一抬:“哇!”

沐芳难以相信,看着粉嘟嘟的小丫头委屈道:“我就打了你爹一下啊,你凶我?”

朱传嗣心更化了,矫揉着嗓子搂住闺女:“还得是我的小棉袄啊,要我说,男人这辈子再有钱再有本事呢,要是没女儿,那照样还是白走一遭了。你说是吧,妹夫?”

沈清河:“……”

怎么感觉被骂了呢。

从大姐院中出来,天将大亮,夜幕散去,天地之间熹光略现,目光所及皆是灰蓝一片。

施乔儿近几日太受折腾,由沈清河背着回去的时候,沈清河感觉人又轻了不少。

“瘦了。”他心疼道。

施乔儿犯起困,脑袋懒懒歪在他的肩上,慢悠悠道:“能不瘦吗,我一点东西吃不下,也就是有你在我身边,不然我早撑不住了。”

沈清河心中苦里泛甜,想到她不久前对二姐出走的说辞,轻声道:“三娘,你不怕累么?”

“怕啊。”

“不怕苦么?”

“怕啊。”

“那为什么,会做出和二姐一样的选择。”

为什么呢。

施乔儿搭在沈清河肩上的手紧了紧,想了许久,方道:“其实我说不上来,但是我只要一设想,我就知道,我肯定会去找你。不仅因为没办法接受别人说的话,还因为我不能没有你,没有办法看不到你,不管是生是死,活人也好尸体也罢,我一定要再见你一面,不然我这辈子都不会咽下这口气,到老了临终前,我也没办法将那口气带下去。所以疼也好,流血也好,我就是要去找你,是因为爱你,也因为,我想让自己解脱。”

沈清河的心有些颤栗。

他们成亲以来,耳鬓厮磨时也好,抵死纠缠时也好,未曾将“爱”之一字宣之于口过,或许都觉得此字太重,轻易说出,便失了分量。

但此情此景,施乔儿便是如此顺嘴一说,居然在他心中掀起轩然大浪。

清晨的薄雾里,清隽至极的青年眉沾霜露,对肩上有些昏昏欲睡的娘子道:“三娘,我也爱你。”

“以及,我永不会离你。”

……

骠骑将军死讯未传,但朝廷内部早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主战和主和整日吵到不可开交,大有在朝堂上问候对方祖宗十八代的趋势。

因忧心老丈人身体,沈家夫妻守完头七未曾回去,一时半会便在国公府扎寨。老大家那对也不必说,朱传嗣下朝回国公府都快比回齐王府还顺了,即便出了宫门碰到老齐王铁青着一张脸要逮他回去,他也是笑眯眯躬身:“父亲安好,父亲我去了。”

要不是丘儿霜儿在家陪着,朱为治早炸开了。

回到国公府,朱传嗣也是直奔书房,正经架子一撤,对着他那天塌下来不忘写卷牍的妹夫说:“难啊,太难了,兵部已成是非之地了,我干脆告老还乡买块地归隐田园算了。小雁行一没,朝堂里那些老家伙们恨不得当场管蛮人叫爹,除了老五咬定不松非要主战,其余几个明白人今儿个丁忧明儿个告假,我他娘就想不通了,御史中丞那老东西,那么大岁数了,怎么就回家丁忧去了呢?他丁谁的忧?丁他那条看门大黄狗的忧吗?唉!跑干净算了!”

絮叨一大篇,沈清河眉头不皱一下,专心干自己的。

朱传嗣抱着乌纱晃悠过去,心想最烦你这死样子,翻了个白眼装大尾巴狼道:“咱老丈人如何了?”

沈清河:“已能吃下些汤药了,但神志依旧不太清楚,早晚时分见了谁都以为是二姐夫。”

朱传嗣煞有介事点点头:“哦~原来你不聋啊沈老弟。”

沈清河笔一顿,抬首以一种任人宰割的姿态注视朱传嗣:“谨听侍郎大人吩咐。”

朱传嗣心想这还差不多,把乌纱一扔坐桌子上道:“别跟我在这装,在祠堂那夜咱俩就通过气了,雁行绝对不可能就这么死了,巨石阵,葬冷甲,说出去的确挺能唬人,我老丈人岁数大了,又当了一辈子兵,也确实信这套。但你我心里都清楚,乘胜追击虽没毛病,可那么明显一个圈套,他要是还往里伸脖子,他不就是天下第一大傻子吗?这里边绝对有事,我真不懂那小子葫芦里到底卖得什么药。”

沈清河听完点头,心平气和道:“但这些,终究只是你我的猜测不是吗?”

“对啊!”朱传嗣一拍大腿,“我现在愁就是愁这个呢!你说他要是没死,他下那么大一盘棋,为的什么啊?我应该怎么配合他把后面的棋下完?没有骠骑将军坐镇,漠南的逃兵可是一天比一天多了,朝廷要是再拿不准主意,蛮人那边我就不信能有多沉得住气,漠南十城就连在一块,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那边要是守不住,燕云十六州也想跑,合着老一辈踩着尸骸把祖宗江山夺回来,绕了一圈,又给送回去了?”

沈清河长舒口气,闭眼捏了捏眉心,指尖蘸墨,在桌面点了十个墨点,道:“姐夫看,漠南十城,像什么?”

朱传嗣定睛一瞧,道:“像把弓。”

沈清河:“对,像把弓,弓若上弦,箭便直指中原。所以这把弓大凉必须守住,而蛮人如此挣扎,也无非是想得到这把弓,可姐夫你再看,这把我们眼中的弓,对蛮人来说,又像什么?”

朱传嗣再次一瞧,不由沉声皱眉:“圈,一个半圈。”

沈清河收指,帕子拭去指尖墨渍:“对,包住阴山的半圈。”

“他们对这个圈又恨又怕,既急不可待地想要冲破,但又不敢对这个圈用上全部兵力,否则稍有不慎,便是全军覆没。漠南漠北之所以僵持那么久,无非就是出在阴山上,出在这个圈上。”

朱传嗣怔住,良久后恍然大悟,拍了下额头咬牙切齿道:“秦盛这个疯子。”

以漠南十城做葬,引狼出谷,再一举杀狼。

成了,功高盖世,千秋万载以后,仍有后人将他的名字牢记于心,口口相传。不成,便是欺君罔上祸国殃民,当得五马分尸!

疯子,不折不扣的疯子。

沈清河拿着帕子,将桌上的墨渍也擦干净,声音语气一如往常:“无论是主战还是主和,按照你自己的心意去做吧姐夫,因为我们自身的想法,可能本就是他计划中的一部分。当然,此时说再多也没有任何用处,因为通通抵不过一个现实——”

“或许他真的死了。”

……

正月十五,上元节。

今年的花灯施乔儿自然不能去看了,因为她要在家守着疯疯癫癫的老爹。

施虎自吐出那口心头血,人便魔怔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拉住谁都说是雁行。

见猴儿,说是小雁行,见沈清河,说是大雁行,见管家老许,说:“哎呀雁行你怎么都长出皱纹来了,可是漠南飞沙太大?不行就别打仗,回来吧,回来陪爹喝酒!”

衣裳不换,头发也不让梳,除了满眼雁行,其余所有人都不认得了。

施乔儿坐在园子里头,看着自家老爹爬树打鸟的疯癫模样,气儿都懒得喘,眼皮耷拉着,有一搭没一搭撸着太极的毛。

今日太阳不错,沐芳带着无忧出来透气,看着这场面,不由走到施乔儿跟前,忧心道:“怎么还是不见好转呢。”

施乔儿有气无力:“老张不说了吗,失心疯便是如此,喝药只是治标不治本,他自己打心底不乐意好,旁的再是焦急,又有什么用?”

沐芳看着嘻嘻哈哈蹲在地上和泥玩的父亲,越看越愁:“这可怎么办,真成三岁小孩了?”

施乔儿呆呆盯着:“可别,三岁小孩不往自己嘴里塞泥吃。”

说着反应过来,仰天长叹一声,无力怒吼:“爹!你别吃!太极撒尿可不讲究地方!”

待过去把施虎嘴里的泥掏出来,施乔儿已经哭丧着脸一个字不想说了。

沐芳道:“老二走的也怪是个时候,原先我还担心该怎么跟爹张口,现在看来,别说漠南,天南也管不着她了。”

施乔儿看着手上的泥,欲哭无泪道:“可不是吗,她施老二要是真有良心就赶紧回来,有种把我一起带漠南去。”

这时,背对他们疯玩的施虎忽然双耳一竖,倏然安静下来。

安静中,幽幽转过身,阴测测道:“你们刚刚说,二丫头死哪去了?”

作者有话说:

疲惫,我今晚炫一碗加量猪脚饭不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