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晚上的, 沈清河还没有回来,施乔儿百无聊赖,把邀月逮回了房中喝茶闲扯。

施乔儿现在还对邀月还有些疑惑在身上, 如今得来了机会,便又提起曾在路上问过的:“照你之前跟我那么说, 你应该是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女才对,怎么会跑到宗人府, 给五皇子当护卫了呢?”

邀月喝的茶是施乔儿亲手做的茶汤, 里面加了果仁果脯, 与她素日喝的散茶截然不同,饮一口在嘴里, 茶汤裹着果仁,好喝好吃。

想必是吃人嘴软, 邀月今晚耐心许多, 饶有兴致地搅着茶汤道:“记得我那回跟你说的吗, 我的钱都被那对死鬼父子骗没了。”

施乔儿点头,不由坐得离她近了些, 道:“然后呢?你身无分无,被迫流落街头,五皇子对你一见钟情,把你带回家, 给你好吃好喝, 从此以后你就留在了他的身边不离不弃?”

邀月皱着眉,看着施乔儿的表情很是无语凝噎,顿了片刻道:“你脑子里整日都在装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怪东西?一见钟情?我俩刚认识的时候一个十三一个十二钟个鬼的情?还带回家好吃好喝, 你当他是活菩萨下界普度众生呢?”

施乔儿一歪头, 眨了下眼:“难道不是吗, 那你们俩怎么认识的?”

邀月翻了个白眼:“我快饿死了,他给了我一个馒头,就这么简单。”

施乔儿:“就这?”

邀月:“不然呢?”

因为那一个馒头,她记了那个人三年,后来再见,便是宗人府杂草横生的破屋中。

施乔儿叹了口气,手肘抵在桌面上,双手托腮道:“看来美好的故事当真都只发生在话本子里,现实中英雄救美的皇子殿下是个结巴,刚下山被骗钱的小侠女不讲理,还凶巴巴。”

邀月喝了口茶,白她一眼道:“沈清河真是把你保护得太好了,现实中哪有那么多美好,还不离不弃,我们江湖人从来都是说散就散。”

施乔儿转过头,望着邀月,好奇道:“你会和五皇子说散就散么?”

邀月神情怔了一怔,随即扬起眉梢道:“那是自然。”

施乔儿本皱眉,但不知为何,朝着她的眼神忽然一亮,欣喜道:“相公!”

邀月嘴里的茶差点喷出来:“谁是你相公啊!”

直到沈清河的声音从她身后响起,清清润润唤了声——“三娘。”

邀月这才反应过来是沈清河回来了。

她现在对这姓沈的莫名有些发怵,当即将茶一口饮尽,转身便要开溜。

沈清河却叫住她:“月护卫稍等。”

风光霁月沈某人独自跟老狐狸周旋一晚上,还被迫喝了不少烂酒,现在头昏脑涨,眼角和耳根绯红滚烫,十分不适。

却还是从袖中掏出一纸字条,交给邀月,和和气气道:“这上面是赣南地区所有与山匪勾结的府衙,人物名字都已写下,南康县令的亲笔,不会有假,这两日便可将人秘密收买,对于日后给山匪放出假消息,有大用。”

邀月惊到一个字说不出,难以想象这家伙是怎么不动声色把这样天大一件事给干完了,手略微哆嗦着接过字条,颇有些小心道:“要是收买不了,怎么办?”

沈清河垂眸想了想,片刻后抬眼道:“就地处决吧,反正留着也没什么用。”

邀月呼吸一凝,看着沈清河的眼神中满是惊恐,撒丫子就跑了。

施乔儿走上前,将门关好。这两天越发回暖,沈清河不在的时候,她总爱开着门通风,但沈清河一回来,这门就必须必得关上了。

果不其然,门缝刚合上,她就感觉身上一沉,鼻息间满是酒气。

沈清河从她身后抱住了她,脸埋在了她脖颈中,很是疲惫似的,一遍遍小声道:“娘子,我难受……”

施乔儿本来还想凶他两句喝这么多干嘛,但一听这话,再多的埋怨也没有了,先软着声音将人哄到榻上卧下,给他脱好鞋,取来凉帕子,轻轻敷在那张滚热通红的脸颊上。

这是沈清河第一次正儿八经在她面前展现出醉相,过往夫妻小酌时,微醺的时刻也有过不少,但像这样一卧倒就连眼皮撕不开,的确是头一回。

还跟个小孩似的,攥着她的手不松开,非要她在旁边,直等过了半晌,面上的滚烫分明降下不少了,依旧喃喃念叨:“娘子……难受……”

施乔儿哭笑不得,看他这幅模样,既心疼又觉得好玩,伸出指尖戳了戳他的脸颊道:“沈清河,你今年三岁啊,怎么酒一喝多,就变成小娃娃了。”

也罢,谁让素日里都是她对着他撒娇呢,怎么轮都该轮到他一回了。

施乔儿上榻,把她的醉酒小相公搂在怀中,轻轻拍着后背,柔声安慰着。

沈清河醉着也不安分,时不时亲下她的脸亲下她的唇,紧紧拥着她,小声呢喃道:“娘子,我不想待在这里,我不喜欢,我想回家。”

施乔儿一听,越发心疼了,眼眶都红了红,脸颊贴在沈清河脸上道:“等忙完这些咱们就回去,以后这种活儿再不要往身上揽了,你还是最适合教书,闲时写写简牍,累了就喝口我给你打的茶汤,如此便很好了。春夏秋冬,总有我们自己的小日子过,何至于到这些阴诡漩涡中,平白耗费许多精力,你不快活,我也不快活。”

沈清河声音越发低下去,脸埋在她颈中,颇有些委屈道:“娘子,对不住,让你随我到这里受累……”

施乔儿照他后背轻拍一下,酸着鼻头道:“夫妻之间说什么受累?再说是我要非得跟你过来的,又不是你逼着我,回去我就跟你老丈人说明,是我不听劝一定要随你来,他要生气就尽管打断我的腿,我才不舍得让他动你一下子。”

沈清河的呼吸有些哽咽,没再说话,就这么紧搂着他的小娘子,沉沉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格外漫长。

次日,沈清河破天荒日上三竿才起床。

某位天潢贵胄已经在门外等了小一个时辰,见他推门出来,两眼瞬间放光,

沈清河品着朱昭的眼神,感觉活似饿了一宿的狗看见一根肉骨头。他自知把自己比作肉骨头不恰当,把皇帝儿子比作狗更不恰当,但就是觉得……甚是相像。

“可把,先生,盼出来了!”朱昭顶着俩大黑眼圈,围着沈清河兴奋道,“昨晚上,我连夜,派人,去了周遭府衙,字条上的人,现已,全部被控制,控制不了的,全部就地解决,而且,一点风声,都,没走出去!”

一脸求夸。

沈清河停下步伐,定睛凝视朱昭片刻,神情复杂。

“殿下,您都不需要睡觉的吗?”

他以为这份名单放出去,起码能让他喘两天气儿的啊。

朱昭眉头一皱,感觉这事不简单,一脸神秘道:“睡觉?这也是,计划中的,一部分吗?”

沈清河:“……”

沈清河:“去练你的兵吧,他们需要你。”

“得令!”

解决完朱昭这边,沈清河梳洗完毕刚要吃口热饭,老狐狸县太爷又登门了,对着他二话不说先是一跪,接着涕泗横流道:“老朽已经将功补过,还请先生一定上表陈情,保住我这一家老小人命,求先生!求先生啊!”

沈清河吹着热粥还要回应,不愿多说一个字:“会的,知道了,下去吧。”

“多谢先生!先生的大恩大德!老朽没齿难忘!”

等人终于都走干净了,沈清河将手中温热正好的粥放在施乔儿面前。

施乔儿拿勺子喝了一口,品着县太爷方才那副死了亲娘的样子,道:“他都官匪勾结了,还想朝廷开恩,倒是怪敢想。”

沈清河:“也不一定,毕竟没有确凿证据。”

施乔儿瞪大了眼:“你不是跟他说有证据吗!”

沈清河气定神闲喝了口粥:“我诈他呢。”

施乔儿彻底说不出话了。

她突然间感觉只要她家相公想,天王老子也能被玩得团团转。

而此时的施乔儿也并不知道,将各个府衙的内鬼拔出,不过是沈清河走的第一步棋。

之后半月之内,南康县看似风平浪静,但每到午夜时分,菜市场口都会惨叫连连,等第二天人们一上街,地上徒留一大滩发暗的血迹,什么都没有。

衙差说,是在杀猪。

是不是杀猪,每个人都心知肚明。

赣南各个府衙开始严查贼户,凡是一户人家近来有跟山匪通风报信,一整条街的人都别想活。百姓们为了活命,纷纷跑到衙门承认自己哪名亲人在山上为匪,近来有没有见面,见面说了什么,全部交待了出来。而为了防止被邻里坑害,他们也开始日夜严查街区人家有没有同山匪走动,一经发现,不必等官差上门,自行扭了人送到衙门中,衙门检查以后发现情况属实,对扭送者另有嘉奖。

一时间,民风之肃清,旷古绝今。

那些开始没有招安的山匪,经过这一轮下来,有山不能下,有家不能回,原本是刻意藏在山上,如今是被生生逼在了山上。

如此绝境之下,主动招安者又添万千。

傍晚时分,朱昭照旧顶着一双大黑眼圈找上沈清河,丝毫未避施乔儿,到了张嘴便道:“先生,真乃神人!距今为止,一兵一,卒未动,匪患已平,大半!”

沈清河神色淡淡,放下手中典籍道:“还剩多少。”

朱昭:“五万匪众,聚集东西南,三面群山,三位匪首!”

沈清河思忖着道:“最凶残的三个。”

真正的软硬不吃油盐不进,决心和朝廷硬刚到底的三个。

朱昭这时候也明白了,沈清河之所以这么不疾不徐地抽丝剥茧一层层下来,就是要用保存下来的最大兵力,去对付最难对付的人。

朱昭知道,现在到时候了。

“我马上调兵,攻山。”

沈清河却道:“慢着。”

朱昭停下,转身疑惑地看着沈清河。

沈清河未管他,先起身走到檐下,看了眼外面的天气,道:“近来日头倒是大得很,天气干燥异常,夜晚却又常常起风,是个好时候。”

朱昭愣了一愣,马上明白了沈清河的意思,对着沈清河便是深深一揖,心服口服道:“能得先生,指点,乃为朱昭,三生有幸!”

送走了老五,施乔儿托腮瞧着沈清河,一脸疑惑道:“你们俩现在说话跟打哑谜一样,我越来越听不懂了。”

沈清河走过去坐下,将她抱到自己腿上,附耳说了两个字。

施乔儿瞬时睁大了眼,捂紧嘴小声道:“这么狠?”

沈清河一挑眉梢,对她笑道:“不对他们狠,他们可要对我狠了。”

施乔儿抱住他,语气果断:“那还是对他们狠吧!”

沈清河笑着将人揽入怀中。

……

夜晚西风起,带起一连串火种,刮向东面群山,山间燃起大火,匪众四处逃窜,下山逃命途中遭官兵拦截,接近两万匪众,全军覆没。

“东面群山远离城镇百姓,故而可用火攻。西南两面紧挨城镇,百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如若一把水点去,烧毁的可不止是匪众,还有民心。”

夜晚,沈清河与归来朱昭在房中详谈,两句话打消对方企图继续用火的念头。

朱昭听完,低头反思:“是我过于,急功近,利。”

沈清河宽慰:“殿下只是想早点彻底剿清匪患,这不是什么坏事,但,以您的身份,行万事绝非利字当头,而是民字当头。”

朱昭静静听着,眼中满是诚恳,显然将他的话全部听入脑中。

“烧东山剿匪的补金,务必这两日便下发到百姓手中。”沈清河道,“至于西南两山,西山人多,匪首最为凶恶,先攻西山,消息由卧底散播出去,下月初便攻。攻上以后,只能输,不许赢。”

朱昭本在点头,结果竟是愣住了,不解道:“只能输,不许赢?”

沈清河点头,口吻决绝:“务必如此,方可以最少的损伤,将胜算拉到最大。”

朱昭虽一时没想明白,但还是愿意按照沈清河说出的做。

时间一晃到了下月初,朱昭按照沈清河交待的,特地选了一支弱兵开路,意料之中,不到半山腰便被山匪打得弃甲而逃,场面狼狈不堪,好像此行剿匪与过往无甚区别,都是一帮酒囊饭袋前来例行公事,应付朝廷。

倒是施乔儿,后知后觉明白了沈清河的用意。

在剿匪当夜,夫妻俩在房中下棋解闷,施乔儿明知沈清河是在故意让自己,倒也没觉得不好意思,故意道:“你让我一次两次可以,可若次次让我,我可就觉得你当真没什么本事了。”

话音刚落,沈清河落下一子,正中她不曾在意过的隐秘死穴上,一子定胜负。

施乔儿顿时恼了,甩着袖子道:“没意思,跟你玩没意思,让我活就活,让我死就死,我就跟个被你玩弄于股掌之中的蚂蚁一样。”

沈清河哭笑不得,起身到她那边揽住她道:“我可不敢娶个蚂蚁当娘子,再说棋局上你的生死我定,可在现实里,我的生死不也是由你来定吗?”

施乔儿惊了:“有这种事?”

沈清河一本正经:“你挺能让我欲生欲死的。”

施乔儿捂了脸:“啊啊啊沈清河!你现在越来越会说荤话!”

和喝醉之后根本判若两人好吗!谁能还她那个娇娇相公!

似乎逗娘子比下棋有意思多了,沈清河心情大好,这几日遭琐事缠身的沉郁通通烟消云散了,抱着施乔儿好一通哄,哄好又两句话逗到她脸通红,然后再哄……周而复始,乐此不疲。

后半夜,施乔儿瘫软在某人怀中,指尖缠绕着二人青丝,有气无力道:“不过说真的,你为什么认为山匪就一定是你想的那样?把官兵打下去一次就轻敌,匪首又不傻,他的老伙计们都快被端没了,他会轻易放松警惕吗?”

“会。”沈清河的吻落在那两根纤细的锁骨之间,“只要我们按兵不动,再散播出已经离开赣南的消息,他们就一定会相信。”

施乔儿咬了唇,从齿间发出细碎的低吟,克制着问:“为什么?”

沈清河的指尖从她的后背逐渐往下游走,低声道:“因为人总是会格外相信自己的经验,剿匪剿到现在,第一次动兵便大败而归,匪首只会以为这回来的依旧是往常那群。至于那些被一窝端的,招安的名义已经打出去了,山匪与山下又被我切断了联系,在他们耳朵里听到的,只会是我想让他们听到的,他们打听到的消息,也是我刻意让他们知晓的。在这一切上,再加上他们往日里的经验,他们会笃定此次必如往常那般,不必放在眼里。”

施乔儿手指穿入沈清河发中,不自觉慢慢收紧,轻启牙关道:“经验?”

“对,经验。比如我们现在。”

沈清河吻着她笑:“从我一靠近你,你便怕到要哭,到现在这般,风未动雨先来……不就是经验吗。”

作者有话说:

人无手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