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凉殿正在朝议, 陈连江眼角瞅见雨前斋的小内侍出现在殿外,忙悄默声地出去。

小内侍压低声音禀了两句,陈连江脸色一变, 赶紧小碎步跑到谢澹跟前,压低声音禀道:“陛下, 雨前斋那边,太皇太后的人去了。”

谢澹脸色一冷,倒也没太着急。要是太皇太后的人今日能把安安怎么着, 那雨前斋里里外外几十名下人就该统统杖毙了。他冷然几句把事情交代下去,便叫退朝, 起身自顾自离开, 留下一帮面面相觑、不明所以的朝臣。

雨前斋门口一片平静, 常顺守在门边,见谢澹来了忙上前行礼回禀。谢澹点点头,问道:“姑娘呢?”

“姑娘没出来,听说是被吵醒了, 这会儿正在梳妆。”

谢澹嗯了一声, 抬步进去。从雨前斋大门进去,穿过种着几株合欢花树的庭院, 先是谢澹的住处, 几间重檐碧瓦的屋舍过去,经过一道月亮门和一个小巧雅致的花圃,绕过抄手游廊, 进了又一处小院。

院里高低错落摆着几架花架,架上几十盆各色牡丹花。京城的牡丹花这个时节应当已经开败了, 行宫气温凉爽, 加上花木房的人精心伺弄, 满院牡丹还正开得盛。

雨前斋原本应当是作为一处宫室用的,前厅后院,中间还有个阁子和小小的花圃,谢澹叫人做了些改动,地方其实不太宽敞,奈何两位主子愿意挤着住。

谢澹经过花架旁边的时候脚步顿了顿,听到屋里传来年轻少女们清脆的笑声,便顺手摘下一朵粉紫相间的复色牡丹,手背在身后信步走了进去。

叶初坐在梳妆台前,手里捧着一盅桂圆玫瑰炖雪蛤,几个丫鬟正围着她在给她梳头。见他进来,叶初便回头笑道:“哥哥,你这个时候怎么回来了?”

“前头没什么事情,回来看看你。”谢澹走到她身后,端详了一下镜子里的小姑娘。

“哥哥,刚才有人在门口吵吵,把我吵醒了,我好像听到有人喊什么太皇太后,吓我一跳,我还以为太皇太后跑咱们家来了呢。”

她原本想出去看看的,可是被春江拦住了,春江说外头没有什么太皇太后,就是来了几个生人不懂规矩在聊天说话,可能是园子里做什么活计的。叶初一听是生人,加上刚起床还没梳头洗脸呢,也就歇了出去的念头,乖乖坐在屋里洗漱打扮。

然后春江就支使得一堆小丫鬟围着她团团转,讨论今天穿哪件衣裳、梳什么头发、戴哪支珠花之类的。

谢澹赞许地看了春江一眼,伸手把手里的牡丹花插在叶初一侧的垂鬟上,笑道:“我看这个比珠花好看。”

叶初晃晃脑袋,抱怨道:“哥哥,你怎么把我这朵花给摘了,那盆牡丹统共就开了两朵,你还挑一朵大的。”

谢澹道:“长在花盆里不也是用来看的,放心吧,上面还有花苞呢。”

“可是哪有人戴这么大一朵花,我要出去人家还不得都来看我。”她嘴里说着,伸手把花朵插得牢靠一些,一边随口问道,“哥哥,太皇太后是皇帝的祖母,对吗?”

“对的。”

“亲的吗?”

“亲的。”谢澹笑道,“为什么这么问?”

叶初:“因为皇帝有很多妃子啊。”

“……”谢澹后悔多问这么一句,叫她好好去用早膳,便说有事离开了。

谢澹站在他院里的合欢树下沉吟片刻,内侍来禀,说太皇太后请他过去。

谢澹到了福宁宫,一进门就先看到满地碎瓷片,楚从婵和卫临波都跪在地上,大热天缩得像两只寒风里的鹌鹑。

卫临波见到皇帝进来,偷偷动了下膝盖松口气。她一早来太皇太后宫里问安,太皇太后便叫她和楚从婵留下了,说要一起见个人。卫临波在福宁殿枯坐了这么好一会儿,寻思着这是要见什么人呀,谁知道刘公公被几个手下扶着进来,一进门就扑倒在太皇太后脚下嚎啕大声,仿佛死了爹娘一般。

卫临波这才明白太皇太后传召的这个人竟然是叶姑娘。她心里咯噔一声,心说,糟了。

谢澹淡定地跨过一地摔碎的茶盏,躬身问了个安,便径自去椅子上坐下,问道:“谁惹皇祖母生这么大的气,这是出了什么事?”

“皇帝当真不知道?没的跑哀家这里做戏!”太皇太后便开始哭哭啼啼数落起来,从谢澹的皇祖父数落起,可怜她一个丧夫丧子的孤寡老妇,就只剩下这么一个孙子了,孤儿寡妇相依为命,谁知孙子竟如此忤逆不孝。

“……你们去,请各位宗亲进宫,请朝中老臣来,哀家要让他们给哀家做主,哀家要问问他们,哀家一个孤寡老妇,这日子还怎么活呀,竟让人折辱至此,这是要生生气死哀家呀……”

太皇太后一通声泪俱下,谢澹安静地听完,蹙眉问道:“竟有这事?”

太皇太后骂道:“你能不知道?少跟哀家装蒜!”

谢澹道:“朕今日在清凉殿大朝会,倒是刚听说。皇祖母如此动怒,是朕的不是,您先消消气,朕给您个说法就是了。”

太皇太后叫他这么一副不急不躁、漫不经心的样子噎得难受,气道:“那你就好好给哀家一个说法,哀家等着呢。”

“都是朕的不是,朕向皇祖母请罪。”谢澹道,“原来竟是为了安安。是谁跟皇祖母说朕身边有这么个人的?

“怎么,你还要质问哀家吗?”

“当然不是。”谢澹漠然一笑道,“只是谁把这事告诉皇祖母的,此人就该杖毙!此人传话都传不清,挑拨我们祖孙关系,害皇祖母如此动怒,这等用心险恶之人,碎尸万段也不为过。”

太皇太后心头一颤,定了定,仍旧声色俱厉质问道:“你这是怨上哀家了?哀家是你亲祖母,哀家也不过是关心你,你喜欢一个女子,哀家还巴不得呢,你把她放到后宫就是了,你把她养在外头、养在御前,这成何体统?哀家整日盼着你身边有个知心人,给皇家开枝散叶,给哀家生个曾孙,哀家今日叫她来,也不过是想见见这个女子罢了,哀家还能难为她不成?”

“皇祖母是朕亲祖母,您想知道安安的事情只管问朕,您要见安安只管说一声,朕带她来见您就是了。朕隔三差五都会来问安,皇祖母有话直说就是了,我们嫡亲的祖孙还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

谢澹漫不经心的语气顿了顿,反问道,“是谁撺掇皇祖母,宫里应当都知道朕今日清凉殿大朝会,早不去晚不去,非得趁着这个时候召见她,安安身边的下人不知此事,更不认识皇祖母宫里的人,才造成这般局面,这不是平白挑拨我们祖孙不和吗?如此用心险恶,皇祖母跟朕嫡亲血脉,可别受了旁人的撺掇。”

“你这反倒怪上哀家了?”太皇太后道,“怪不得那女子让你宠得无法无天,连哀家的人都敢如此对待,这眼里还有哀家吗?”

“皇祖母言重了。”谢澹道,“皇祖母有所不知,安安不是什么养在外头的女子,她是朕救命恩人的女儿,自幼被朕带在身边,是朕一手养大的。她被朕养得什么都不懂,半大的孩子,懵懂无知,能有什么错。都怪朕不曾好好教她,她若有错,自然全都是朕的错了。”

谢澹起身离座,微微躬身,恭谨说道:“朕跟皇祖母请罪,请皇祖母责罚!”

太皇太后气得往坐榻靠背上一倒,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旁边的嬷嬷见事不好,赶紧跪下说道:“太皇太后息怒,陛下息怒!陛下,太皇太后也是不知其中缘由,只听说您身边有个宠爱的女子,太皇太后心中高兴,想要见见罢了。太皇太后,陛下是您嫡亲的孙儿,对您一向恭敬孝顺,您何必为了这点小事跟他置气呢。”

太皇太后毕竟是太皇太后,话说到这个份上,再一哭二闹也没意思了,太皇太后迅速冷静下来,皇帝和太皇太后各自冷然端坐,殿内死一样的沉寂。

半晌,太皇太后重新开了口,问道:“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谢澹问。

太皇太后道:“你把人养在御前像什么样子,不合规矩!你喜欢她,就该给她个名分,好歹封她个位份,把她放到后宫里来。养在御前成何体统!”

“安安放到后宫?”谢澹玩味地冷然一笑,淡声道,“皇祖母,安安不一样,她又不是朕的嫔妃,进的什么后宫呀。安安自幼体弱,胆子又小,柔弱不能自理,朕哪敢送到后宫让皇祖母操心劳神,也只能自己小心养着了。左右她在朕身边都养了十几年了,她一个小女儿家,也坏不了多少规矩体统。”

“呵!”太皇太后嗤了一声,说道,“那你哪天倒是带来让哀家瞧瞧,哀家倒要看看,竟是个什么样的人间绝色。”

“皇祖母有命,改日朕带她来就是了。”谢澹道,“只是可能要等些时日,安安本来身子就弱,今日这么一惊吓,又传了太医了,只怕要好生将养一些日子才行。”

谢澹出了福宁殿,笑笑向陈连江吩咐道:“传下去,雨前斋丫鬟侍卫尽忠职守,所有下人,赏三个月份例。”

“哎,知道了。”陈连江窃笑,少不得叫人把这事传出去。陈公公心里嘀咕,这好事儿清凉殿咋没摊上呢。

谢澹一走,太皇太后又把新换的茶盏摔了个粉碎。

嬷嬷劝道:“太皇太后息怒。不过一个小女子,听这情形还是个病秧子,您犯不着因为个女子跟皇帝生了嫌隙。”

“他跟哀家还没生出嫌隙吗,他什么时候真心敬着哀家了?”太皇太后默了默,说道,“不知怎么,哀家这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刘公公跪在下头哭道:“太皇太后,您给奴婢做主啊,奴婢这一顿打就白挨了?”

嬷嬷说道:“你就消停吧,今日挨这一顿打你命大,你就没听见皇帝话里话外那个意思,他今日若是问你个挑拨离间、办事不力之罪,你想怎么个死法?”

“滚!”太皇太后心烦意乱地挥退了刘公公,把闲杂人等都屏退,自己枯坐片刻,忍不住埋怨嬷嬷道,“都是你,出得什么馊主意,你怎么就没把那女子底细弄清楚!”

嬷嬷低头委屈,御前的人哪是那么好安插的。

太皇太后道:“叫人去承恩侯府传个话,让他们这阵子都小心一些,令家中子孙闭门读书,谨言慎行,这个关口可不要惹出什么事端。”

* * *

皇帝口中“柔弱不能自理”要养病的叶初此刻头上就戴着那么大一朵牡丹花,骑着小马跑去找韩静姝玩。

叶毓回京后,宣平侯夫人也舍不得管韩静姝,关键也不太能管住,几天不见,韩静姝赛马成瘾,已经在王孙公子和千金贵女的圈子里面混个脸熟了。如今圈里都知道不要轻易答应跟宣平侯府的小千金赛马,输给她太丢脸了,可就算你侥幸赢了她,也不算什么光彩事。

叶初和韩静姝在韩家别院的那条路上会和,商量着去哪里玩。天热太阳晒,两人玩一会儿就该回去了,所以也不好走远。

从这个地方了望山下,就能看到山脚下一片空旷的赛马场,听说这几日有一个什么蒲月诗会,京城世家一年一度的诗坛盛会,要举行一连三日,各家公子和贵女们大约都去了,要在此展示才华,还要选出每年的诗魁。

没人赛马,韩静姝有些失望,两人一商量,决定去郢山西苑玩。行宫西北侧专门辟出一块,建成了一个大园子,叫做西苑,湖光山色,跟行宫相对独立开来,避暑的皇族可以来此观景散心,附近行馆别院的王公贵族们都可以来游园。

叶初想了想,那就去看看吧。

两人去了以后才发现今日人似乎很多,入口道上车马拥堵,好多王孙公子和千金贵女,叶菱稍稍一打听,便听说今日的蒲月诗会就在西苑的洗翠亭举行。

叶初和韩静姝一对视,不约而同地决定来都来了,避开洗翠亭,玩一会儿就回去吧。

她们沿着花木山石的小道走过去,迎面遇上几个贵女,见了她们,一群人眼睛便纷纷向叶初望过来。叶初顿时没了游园的兴致。

几人小声在讨论她是不是嘉仪县主,其中有一个前阵子见过的王姒,便忙着跟旁边人说,这个不是嘉仪县主,嘉仪县主已经在洗翠亭那边了。

王姒说:“她应当是宣平侯府的亲戚,跟县主或许有那么一点点亲缘,所以有几分像,你看她旁边那小孩,不就是宣平侯的孙女吗。”

另一个贵女道:“这女子穿衣打扮可不像小门户的,你们看她身上的衫子,是不是江南的轻容纱?还有她头上那个牡丹花,复色的牡丹可都不是凡品。”

王姒说道:“家里怕是有几个钱,反正没什么官职的,问她家门都不敢报。我看她指不定是个商户女,所以才会来宣平侯府攀高枝。”

这时一个白衣少年跑过来,跑到叶初面前腼腆地行了个揖礼道:“这位女郎,学生这厢有礼了。”

叶初侧头看看旁边的叶菱,眸光询问:他说什么呀?

那少年也不过十六七岁,一身白衣,拿着折扇,看上去倒是挺斯文,说话腼腼腆腆,一脸笑容问道:“请问女郎是哪家府上的姑娘,一向不曾见过,也是来参加诗会的吗?”

叶初停住脚,胳膊稍稍碰了下叶茴,叶茴开口道:“不是,我们就是随意游园,不参加什么诗会。请公子不要打扰。”

白衣少年一脸腼腆,似乎没听出人家在撵他,笑着问道:“请问女郎,您这头上插的可是洛城锦?”

叶初蹙眉,这人到底说什么呀?

白衣少年笑道:“若是我没看错,粉紫二色相间,必定就是洛城锦了,这花十分名贵珍稀,千金难求,戴在女郎头上真真是花如其人、天香国色。”

叶初歪头瞅了他一眼,明白过来他是说她头上的牡丹花。

这时王姒走过来说道:“这般名贵难养的牡丹,叶姑娘就这么摘了戴在头上呀,当真是忍心辣手摧花。”

叶初想说又不是我摘的,是我哥摘的,你有本事说他去,话到嘴边却笑眯眯问了一句:“干卿底事?”

白衣少年憋不住扑哧笑了下,王姒脸色一噎,气得跺跺脚一扭身走了。

“姑娘不要生气,这朵牡丹戴在您头上才不会辜负了它倾城颜色。”白衣少年躬身揖了一揖,笑道,“在下卫麒,原来姑娘姓叶呀。”

他身边的书童则朗声介绍道:“我家公子是太学学生,卫国公府三房嫡出的小公子。”

叶菱道:“抱歉这位公子,我家姑娘无意结识您,请不必打扰。”

“是我唐突了。”那少年说道,“学生不是歹人,并无恶意。我们今日来参加蒲月诗会,可否有幸邀姑娘同行?来的人都是京中名门望族、书香门第的公子小姐,大家同赏山色,以诗会友,便是不想作诗也可以游湖,叶姑娘不妨就去玩一玩吧?”

韩静姝扬声说道:“我姐姐都跟你说了不要打扰、不要打扰,我姐姐最不喜欢生人了,你听不懂吗?”

叶初这会儿是妥妥没了玩耍的兴致,她清凌凌的眼睛带着几分懊恼扫了那少年一眼,伸手从头上扯下那朵“洛城锦”,一边心里埋怨谢澹,一边转身就走。

谁知那少年一溜小跑追了上来,口中叫着:“叶姑娘,叶姑娘……”

叶茴刚想使坏,突然从旁边窜过来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直直向那少年撞过去,两人重重撞到了一起,那少年斯斯文文,身单力薄的,一下子就被撞得摔倒在地上。

旁边书童吓了一跳,反应过去扶,口中骂道:“你这人怎么走路的,不长眼睛的吗?”

对方丝毫没让,嚷嚷道:“他自己怎么走路的,乱跑什么,我还说他先撞到我的呢。”

“胡说,分明是你忽然撞过来的,伤了我家公子你担待得起吗?”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撞他了,今日就是他撞到我了,我还伤了呢!”

撞人者显然深谙吵架之道,双方几句话便吵得不可开交,引来了很多人围观。叶初则拿着那朵牡丹花自顾自离开。

她一路回到雨前斋,跑进谢澹书房,噘着嘴把那朵已经蔫巴了的花扔在谢澹书案上。

“怎么了?”谢澹问。

叶初背着手走过去,摇头晃脑说道:“这朵花叫洛城锦,价值千金。”

“??”谢澹问,“然后呢?”

叶初:“你辣手摧花!”

谢澹失笑道:“我哪里知道它价值千金,满园子那么多花花草草,我还能能都认识呀,就看它好看罢了。”

他捡起那朵花看了看,笑着哄道:“它若是当真价值千金,戴在你头上,不比养在院子里没人看见的强?”

“我说不过你。”小姑娘哼哼道,“反正都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