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向来有一些端阳的习俗规矩, 谢澹登基后对宫中一些节日庆典宴饮没那么热衷,能免差不多都给他免了,但该有的礼俗还得有。

他原本端阳节这天也没打算干别的, 既然小姑娘要上山,谢澹下午就把一些端阳礼俗事项都处置好了。端阳节一早, 宫中要给宗亲、近臣赐粽子、香囊,给朝廷重臣赐扇,寓意“庶动清风, 以增美德”。

午膳后小憩片刻,谢澹便去了清凉殿, 把这些事情都安排好, 明天一早他走他的, 御前和内廷自然会把这些有条不紊逐一落实。

以及明日一早,按规矩还得到太皇太后宫里坐坐,问个安。不过下午太皇太后就先打发了淑妃来走一趟,照例是问端阳节怎么过。

太皇太后的意思, 就算不召宗亲宴饮, 不赛龙舟,行宫中除了他们祖孙两个, 也就还有淑妃、卫妃两个妃子, 家宴总得有的吧。

陈连江对淑妃娘娘的到来如临大敌,殷勤招待她在清凉殿外候着,皇帝差人传了话出来, 说请淑妃先回去,稍后他自会去跟太皇太后商量。

楚从婵对此已经习惯了。她进宫这么久了, 后宫无旨不得外出, 太皇太后隔一阵子就得找个什么理由打发她来御前走一趟, 有时有个正经理由,有时就只说太皇太后担心皇帝国事繁忙,使唤她来送个补汤,说几句“保重龙体”。

然后皇帝照例也不会见她,再说几句“谢皇祖母”之类的话,她就可以回去了。

楚从婵回去的路上遇到了卫妃卫临波,卫临波皮笑肉不笑地微微冲她福了福身:“臣妾见过淑妃娘娘。”

楚从婵停住脚,挑眉问道:“卫妃做什么去呀,本宫可提醒你一句,后宫无旨不得去御前,陛下降罪你自己担着。”

“臣妾谢淑妃提醒。”卫临波依旧皮笑肉不笑地说道,“陛下召见,臣妾不敢不来。”

楚从婵一口气堵在心口,气冲冲走了。

卫临波跟身旁宫女说了一句:“她怎么还是沉不出气呀。”一路花枝招展地去了清凉殿。

谢澹召她来还真不光是为了气人,有正事的,问了些后宫的事务。他决定趁着行宫避暑,要放一部分宫女出宫。宫女放出宫的年龄惯例是二十五岁,谢澹以倡导后宫节俭、体恤民情为由,把这次的年龄降到了二十岁。

他登基后就几乎不过问后宫宫务,延始帝的时候后宫嫔妃无数,宫人也冗员,光是宫女宦官就多达万余人,谢澹处理冗员的方式就是卡住源头,逐渐消化。这几年宫中每年放出到年龄的宫女之外,除了少数新进来的奴籍的小宫女,就没有再采选良籍宫女,现有的宫女整体年龄层次偏大。

卫临波心中算了算,笑道:“陛下,要是二十岁都放出去,据我所知的数目,宫里现有的宫女可就去三四分了。”

“那就这么办。端阳节后朕会下旨,此事你和楚从婵一同协理。”

“遵旨。”卫临波心中啧了一声,要这么办,用不了几年,后宫宫人可就都换光了。尤其小宫女不堪用,这个年龄层次的往往都是得用的大宫女,这些人恰好是宫中能够说话办事的人。

“陛下,那臣妾就先告退了?”

谢澹头也不抬说道:“你去侧殿等一等,稍后朕要去太皇太后宫中请安,你陪朕一起。”

卫临波缩着脖子去了侧殿,悄声问陈连江:“陈公公,这阵子后宫又是什么事儿惹到陛下了?”

“哎呦奴婢哪里知道啊,好像也没什么事儿呀。”

有些事儿就像一盘棋,皇帝眼里每个人都是棋子,陈连江琢磨着陛下最近棋路走得猛了点儿,大约是因为……姑娘在行宫?

皇帝这怕不是打算几年内把宫里整个儿清理轮换一遍吧。陈连江心里不禁啧了一声。

然而就算皇帝也不能算无遗策。

叶初闲来无事,午后读书的时候吃了几颗蜜渍青梅,一时心血**,就跑去园子里摘梅子了。行宫的园林里种了不少梅树,冬日看花夏日观果,这时节满树的梅子青黄半匀,叶茴最贪吃,决定多摘一些回去做腌梅子。

然后叶初站在梅林亭中望过去,便看见谢澹身边跟着一个穿绯色衣裙的窈窕女子,一起穿过湖边的花石小径往后头去了。

谢澹这次只随身带了两名内侍,由卫临波陪着,从清凉殿穿过大半个行宫去往太皇太后的福宁殿。

叶初眯眼看了看,远远的瞧不清楚,但那个穿甘石色衣袍、身形颀长的人千真万确是哥哥,再远她都能一眼认出来。

“那女子是谁呀?”叶初指着他们问叶茴。

叶茴看了看,头摇得像拨浪鼓:“不知道。”

春江看了一眼,忙笑道:“姑娘,大人他怕是有什么公务。”

什么公务,陪着人家一个年轻女子逛园子,午后临走时却跟她说要去御前当值!

叶初眯眼看了会儿,看见一行人走过湖畔小桥往北边去了。小姑娘心里哼了一声,陪谁就陪谁,做什么要哄她!她指着梅树叫叶茴:“你会飞,你去都摘下来!”

叶茴觑着她说道:“都摘下来我们也吃不完啊,这一小筐足够我们做腌梅子了。”

叶初道:“我们拿回去酿青梅酒。”

叶茴想说,姑娘您会酿青梅酒吗,转念一想,反正厨房肯定是会的。

然后她们就摘了一大筐梅子,丫鬟们自己动手做了一小坛蜜渍梅子,其他的都送去厨房,厨子说足够酿两坛上好的梅子酒了。

谢澹带着卫临波去了太皇太后宫里,楚从婵正好在,她刚告过状,说皇帝又召了卫妃去清凉殿,谁知皇帝没多会儿就带着卫妃堂而皇之来了。楚从婵看向卫临波的眼睛里顿时都能飞出刀子来。

太皇太后看着也心烦,索性挥手叫楚从婵和卫临波都退下了,留谢澹说话。

先说了端阳过节的事儿,又说起放出大龄宫女的事情。太皇太后起先不同意,说这几年本来就只出不进,这么一弄宫人走了近半,人手怎么够用的,再说不能每年采选良籍宫女,小太监也进的很少,这宫里几年下来不就青黄不接了吗。

谢澹则说道:“皇祖母宫里要留的人自然都留着伺候您。朕这也是无奈之举,延始帝的时候宫中光是大大小小的嫔妃,记录在册的就有百十个,宫人自然就多,如今朕这后宫也就这么几个人,哪用得着这么多宫女宦官,宦官不能放出宫,那就只有少进人。国库不充盈,到处都要用钱,蜀地这阵子又闹了蝗灾,这些宫女早早放出去婚配嫁人也是一桩恩典,后宫的用度也节省一些。”

太皇太后道:“你也知道你后宫没几个人,你登基都几年了?后位未立就罢了,你整日只管国事不亲近后宫,至今也没有子嗣,宫人再放走那么多,宫中得多冷清。依哀家之见,宫女你放就放吧,良籍宫女采选也不能一停几年,哀家正琢磨着皇后也该立了。”

太皇太后的意思,自然是立楚从婵。

太皇太后当然不会直说立自己的侄孙女,太皇太后说,忠王是武将之首手握重兵,不得不防,郭子衿如果坐上后位,忠王府一家独大养大了野心,早晚是个祸患。卫家根基还浅,一个妃位也该够了。而楚家是她娘家,几朝元老,自然会对皇帝忠心不二。

“淑妃比那两家适合后位,先把皇后立了,另外再给你挑几个嫔妃,你身边总得有几个可心的人。”

谢澹笑了下,说道:“皇祖母应当明白,朕不喜欢,这后宫立谁为后、再进多少人,无非都是养闲人。”

太皇太后气道:“那你到底要如何?让这大周江山后继无人?”

谢澹漠然说道:“顺其自然吧,朕年纪还轻,看着也不该是个短命的,为何那么急着考虑子嗣储君?”

太皇太后一窒。

谢澹道:“恳请皇祖母体谅孙儿,朕十岁没了双亲,孤僻惯了,血脉至亲都不可信,前朝后宫,朕身边的人哪个不是百般算计,朕都不敢轻易亲近谁了。”

太皇太后脸色变了变,明白他意有所指,她掩饰地端起茶盏,手却微微发抖。

“皇祖母歇着,朕先告退了。”

太皇太后望着他高大挺拔的背影昂然出去,端着茶盏的姿势半晌没动,突然重重地把茶盏摔在地上。

“太后息怒。”旁边的嬷嬷惊惶跪下。

太皇太后骂道:“你都听见了,他那是什么意思?他可别忘了,他登基的懿旨还是哀家下的呢。”

谢澹回到雨前斋时,叶初正看着几个小丫鬟做蜜渍梅子,抬头看见谢澹来了,便若无其事地问了一句:“哥哥回来了,你一下午都在御前当值吗?”

“对呀,不然还能做什么。”谢澹道。

叶初点点头,乌溜溜的眼睛看着他也没说什么。谢澹本能察觉哪儿不对劲。

他瞥了眼旁边的叶茴和叶菱,叶茴两眼轻飘飘装没看见,甚至还隐隐带着某种指责,叶菱则低头回避了他的目光。而春江索性装作摆弄坛子里的梅子。

一个个的,一点提示也不给他,胆子大了啊,一屋子人敢跟他打哑谜。谢澹心中有些无奈,想了想,难不成小姑娘发现什么了?

他倒是不怕她知道,早晚要知道的,只是谎言瞒得久了总得想个法子,他的身份如今成了个隐患,要是冷不丁让她知道了,谢澹还真有些慌。凡事最怕措手不及。

“都退下吧。”谢澹道。

丫鬟们纷纷退下,叶茴临走时还把坛子抱走了。谢澹心里也没个谱,干脆问道:“安安,你告诉哥哥,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没有啊。”叶初反问,“发生什么事情了?”

不知怎么,她心里就是不得劲,哥哥陪着佳人逛园子也就罢了,居然还瞒着她。

为什么不敢让她知道?

心虚!

小姑娘一顿晚饭吃得安安静静,谢澹给她夹菜她就乖乖吃掉,乖巧地让人心里反而不踏实。

用完膳,叶初便说要先去沐浴冲凉,谢澹则回到自己房里,让内侍去把叶菱和叶茴叫来。

没有姑娘在跟前壮胆,叶茴和叶菱一瞧见皇帝脸上不喜不怒的表情就立刻怂了,谢澹一问,两人赶紧全都说了。

原来不是身份的事,谢澹松口气,可是他反而有些不明白了。

安安瞧见他和卫临波同行,才会问他做了什么,小姑娘以为他跟她撒谎,所以不高兴了?怎么一屋子人跟他打哑谜,弄得像是他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谢澹一时之间还真没绕过来。

谢澹瞥了一眼叶茴和叶菱,两人跪在地上死死低着头装鹌鹑呢,谢澹盯了两人一眼,挥手叫她们退下了。

他信步去了后头,寻思着得跟她解释一下,又不是什么打紧的事情,他没以为她是问这事,并非故意跟她撒谎。

小女儿家还真是会莫名其妙撒娇闹小性子,于是谢澹决定去哄一哄。

他起身去了趟后头,却听说叶初沐浴过后已经回卧房躺下了。暑热天晚,小女儿家卧房里穿得清凉随意,谢澹就没再进去。

隔日一早端阳节,谢澹用了早膳只管带着叶初上山。

叶初兴致却不是很高,她夜间就没睡好。

不知怎么,叶初总有些心不在焉。她忍不住的想,昨日那个女子是谁,哥哥为什么要瞒着她?

哥哥是不是有喜欢的女子了,他会不会满心满眼都是别的女子,然后给她娶个嫂子……

她明天就十五岁生辰了,哥哥会不会也要她像韩瑾儿那样,有一天也会叫她去嫁人……

她不想嫁人,不想长大,更不想跟哥哥分开……

哥哥是不是不要她了……

哥哥对她太好了,捧着怕摔了,含着怕化了,予取予求,恨不得把全天下的好东西都堆到她面前来。好到她什么都不用去想,如同哥哥希望的那样无忧无虑,平安喜乐。

然而自幼的经历就像一颗敏感不安的种子,埋在她的心底,不期然地就会发芽。

一种叫做患得患失的东西,让少女此刻说不清是生气,还是失落,还是别的什么,反正就是不那么高兴。

郢山风景秀丽,山林清幽,谢澹带着叶初来到一个小山谷,叫随身的侍卫们巡查过后在谷口守着,只带着叶初进了山谷,走过一段山石小径,给她看谷底的一片水潭。

“我很小的时候来过,七八岁上,还在谭边烤鱼。”谢澹问,“想不想试试?我叫人拿钓具和烤架来。”

叶初看看周围,却说道:“哥哥,焚琴煮鹤说的就是你吧,这么清静雅致的地方,你弄个架子烟熏火燎地烤鱼。”

谢澹:“……”

他拉着她在一片草坡上坐下来,正色道:“安安,哥哥平日里忙,不一定能时时顾及到你,你有什么事情一定要告诉哥哥。比如你要是不高兴 ,你就告诉我。”

小姑娘心里哼了一声,侧头看看他,清亮的眼睛就像谷底的水潭,歪头问道:“然后呢?”

“然后我好知道你因为什么事情不高兴,或者你想要什么。”谢澹道,“安安,哥哥最不希望的,就是你有什么事情也不说,藏在心里,一个人生闷气。”

叶初撅撅嘴:“我没生闷气啊。”

还说没生闷气,嘴巴噘得都能拴她的小马了。谢澹轻笑问道:“那就是心里藏了事情了?”

“我才没藏事情呢。”小姑娘心里哼了一声,知道自己一举一动都瞒不住他,她身边的丫鬟下人都是些鸡骨头兔子胆的叛徒,他想知道的事情早该知道了。

叶初扭过身子不看他,傲娇地抬着小下巴说道:“哥哥你欺负人,我一举一动你都一清二楚,我有什么能藏的事情?倒是你自己,是你先瞒着我,还说什么在御前当值,你陪人家姑娘逛园子你就逛呗,我又不说你,你为什么要撒谎骗我嘛。”

“就这事?”谢澹问。

叶初忸怩了一下,不知怎么忽然有些不好意思了,扭头看着远处满目青绿的山林说道:“我没生气。你撒谎就撒吧,我又不能怎么着你。”

谢澹道:“就为这事,弄得你今天生辰不高兴?那你昨天直接问我不就行了吗?”

“……”叶初扭头看看他,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表示生气了,反问道,“你自己撒谎心虚,怎么还反过来怪我了?”

“我不是怪你。”谢澹赶紧赔笑,纵容地捏了捏她的脸蛋笑道,“我哪敢怪你啊,我是不知道你因为什么事情,大好的日子惹你不高兴。”

他认真解释道,“昨日跟我同行的那个女子是我的属下,你以前见过的,在我们家跨院,你还叫人家姐姐呢,还记得吗?”

叶初想了想,是有这么回事。叶初说道:“这女子是谁跟我不高兴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生人家的气。”

“行,怪我。”谢澹无奈笑道,“今日小寿星最大,都怪哥哥,怪我不好。”

“……”叶初别扭了一下说,“我也没怪你,就是……”

就是说不清怎么不高兴罢了。

谢澹道:“我跟你说当值,确实都在忙各种事情,那女子是我的属下,我带她同行无非是处理公务,又不是背着你出去玩,就没觉得要特意告诉你。”

他说:“你昨晚若是直接问我,我不就一下子说清楚了吗,哪值得你不高兴,连你屋里的丫鬟下人也排挤我。”

“??”叶初侧头看他,睁大眼睛抗议道,“她们哪敢排挤你?一个个的都是些叛徒,看见你就害怕,还不是什么都听你的。”

“不说她们。”谢澹笑,往后仰面躺倒在草地上,把双手枕在头下,悠悠说道,“哎,早知道因为这点小事惹我妹妹生气,管他什么事情呢,我昨日下午就不该出门。”

“哥哥!”叶初不好意思了,撒娇不依地在他胳膊上打了一下,谢澹却伸手捉住她,拉她也躺下来。两人并排躺着,看着天空的行云,耳畔听着山谷里的声声蝉鸣,一时安闲静谧。

叶初躺了一下,她本来就瘦弱,养得身娇肉嫩的,便觉得草地上不是那么舒服了。

小姑娘索性坐起来,硬拉了谢澹一条胳膊当枕头,重新躺了下来。

她做得理所当然,似乎没觉得有任何不妥。

毕竟小姑娘原本就是在哥哥怀里、背上长大的。

谢澹却知道,这个枕着他胳膊、手里玩着一片草叶的少女,已经不是幼时那个小小的女娃儿了。

“安安,”谢澹叫她。

小姑娘嗯了一声,表示听到了,两只小手放在眼前,把手里的一根草叶弯来绕去地玩。

谢澹问她:“今日是你的生辰,你想要什么东西,有什么愿望吗?”

愿望啊,叶初想了想说:“我想要一辈子赖着哥哥,哪儿也不去。”

她翻身支起胳膊,趴在他臂弯里,清清澈澈的声音问他:“哥哥,你永远不会不要我的,对不对?”

谢澹莫名的一阵心疼。

他仰面躺着,仰望碧空流云,一时无言,只是默默地收拢被她趴着的那条胳膊,稍一用力,便把她抱过来压在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