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娘撺掇了年纪小些的丫鬟。跋山涉水去西北, 一路上太辛苦了,姑娘千里迢迢去投奔姨母,哪比得上回定北侯府, 去做侯府千金?她们是叶初从小的奶娘和丫鬟,若是再加上送回叶初的功劳, 何愁在侯府没有好日子过。

在江州,她们瞅着谢澹外出的机会,支开留守的小厮, 偷偷带走了叶初,盘算着带她去北方边关的梁州去找定北侯。

两个女人没有独自出过门, 人生地不熟, 加上谢澹四处寻找她们, 谢澹也想到了这一层,派徐七去定北侯寻人留下的联络地点守着,奶娘她们找不到机会,只好先躲起来。

直到她们拿了叶初随身的小金锁去当铺变卖, 才被谢澹一路寻到。等谢澹找到叶初时, 小小的孩子被关了十几日,越发羸弱, 已经被吓坏了。

可他们也因此泄露了行踪, 引来了追杀者。

落雪的除夕夜,盆中御炉所用的银骨炭散发出温暖的香气。两人就挨坐在火盆边上,这些往事, 前因后果,谢澹能说的便都跟她娓娓说起。

当然, 他隐去了自己的身份没说, 也没提定北侯府相关之事。忠王府的事情还有些疑窦, 并且谢澹压根就没打算让她跟忠王府再有关联。

叶夫人和郭遇当年因何夫妻离心反目,谢澹那时也不过才十岁大的孩子,这种内宅之事也到不了他的耳中,并不是太清楚。只知道郭遇必定有负于叶夫人,叶夫人当年宁肯千里迢迢送女儿去绥州,都不打算把女儿交给郭遇抚养,谢澹自然也不打算再让她多个爹。

他一手养大的妹妹,他的心头肉,谁也不能跟他争!他郭遇算个什么?

他不提,叶初也不会问。毕竟叶初潜意识中她爹早就死了。叶初倒是从他的话中关注到另一个信息。

“我在绥州还有个姨母?亲的吗?”

谢澹答道:“亲的,是你娘亲的胞妹。”

叶初点点头,又问:“那她现在还在绥州吗?”

“安安想见她吗?”谢澹顿了顿,说道,“当年我们终究也没到绥州,绥州又远在西北边关,从没见过,哥哥对她也不甚了解。你若是想找她,等我想想法子。”

“我也不是想找她,就是知道了娘亲在世间还有一个血亲。从来也没见过,她都不一定知道我。”

“有缘会见到的。”谢澹道,拿了个黄铜火钳,掀开熏笼给火盆里添了几块炭,再把熏笼重新罩上。

叶初总是嫌京城冬日干燥,这屋子里又烧了地龙、生了火盆,丫鬟们便弄了个巴掌大的红泥小炉来增添湿润,炉上紫砂小壶里烧一壶水,冒出丝丝水气。谢澹掀开小壶看看,便又添了些水,回到她身边坐下。

“别想这些了,都是些过去的事。”他问,“困不困?”

“不困,要守岁的。”

说了这么长时间的话,晚膳和年夜饭几乎就没吃,叶初情绪平复下来,这会儿竟觉得有些饿了,叫当值的丫鬟去厨房给她找吃的。

宅子里的下人们大都聚在一起守岁,侍卫们还得如常值守,横竖除夕都是个不眠夜,厨房为此特意做了一大锅热乎御寒的萝卜羊汤,带骨羊肉大锅炖出来,放炉子上随时备着。厨子已经在准备天亮的早膳了,揉面,剁馅,年初一,照例是饺子。

听到姑娘要宵夜,厨娘便快手快脚包了些珍珠小饺子,羊汤里一煮,撒上一撮切碎的葱丝和青蒜苗,放在食盒里赶紧送了来。琢磨着不能光是姑娘吃吧,便一起送来两碗。

比鸽子蛋似乎还小的珍珠饺,叶初无聊地数着吃,用小勺吃,连汤带水一勺子一个。宫里年节的饺子用什么馅儿都有讲究,这个双冬三鲜饺子用的是冬菇、冬笋、新鲜虾肉,加上木耳和葱丝之类的配菜,打上高汤,馅料汤汁丰富,柔软入味,再配上大骨羊汤,吃起来十分鲜美。

“这个吃法倒是新鲜,就像煮馄饨的法子。”叶初夸了一句。

难得她这会儿有了胃口,谢澹便决定,回头给下人的新年打赏再多一些。

他其实还没饿,就陪她吃着玩。一碗里十来个珍珠小饺子,几片羊肉、两块萝卜,弄得十分精致。叶初把饺子和萝卜吃了,羊肉和汤却没怎么吃,谢澹一边嫌她挑食,一边拿勺子把自己碗里的小饺子和萝卜盛给她。

结果小姑娘吃饱了便开始哈欠连连,没多会儿就摇头晃脑打盹了,谢澹托了她一把,她便顺势歪在他肩膀上继续睡,谢澹便把她抱去卧房,叫值夜的丫鬟进来伺候,丫鬟们给她脱掉外衣和鞋袜,伺候她睡了。

* * *

已经寅时中了,谢澹也没再回自己房里,就坐在外间塌上翻翻闲书继续守岁。等到东方渐晓,天色亮了,谢澹交代了一声让姑娘好好补眠,便起身叫人备马进宫。

年初一,他宫里还有个皇祖母呢,作为唯一的嫡孙礼不可废,免得落人话柄,他自然要去拜年的。

积雪满地,所谓各扫门前雪,京兆尹对此还真有规定。常顺指挥着下人仆役把叶宅内外清扫了一遍,铁甲卫正在把巷子扫出一条路来,谢澹骑马慢行,先从朝阳门回到紫宸殿,天子仪仗再从紫宸殿往慈宁宫去。

嫔妃们齐刷刷都在,太皇太后看起来心情不错,乐呵呵接受了皇帝拜年,笑着说今年过年宫里热闹了许多。

太皇太后说:“哀家正说着呢,昨晚你饮了些酒,跟前也没人伺候,着实叫人有些不放心。一晃又一年了,这满宫的嫔妃们可都是为着你来的,年节休沐也不上朝,皇帝难得清闲,就多召她们伴驾临幸,也好早日给大周生下皇嗣。哀家这把年纪,可是急着抱曾孙等不及了。”

满屋美人们一个个羞答答红了脸,太皇太后又挥手道:“今儿大年初一,哀家就做个主,叫司寝局给你排个侍寝册子来。”

先排个册子,晚上就该把人送过来了吧。谢澹心中一哂,面上却依旧平淡地说道:“倒也不用那么麻烦,朕听皇祖母的就是了,回头……”

他目光往满屋子美人一扫,淡声道:“陈连江,午后召卫妃去紫宸殿伴驾。”

此言一出,满宫嫔妃纷纷掩饰不住地变了神色,皇帝当真召见嫔妃了,破天荒头一遭。

可是,怎么就偏偏是卫妃!

楚从婵最是沉不住气,顿时把两道刀子一样的目光投向卫临波。卫临波的表情似乎也有些出乎意料,回过神来忙福身道:“臣妾遵旨。”

“皇祖母,那朕就先回去了。”谢澹微笑颔首,便起身告退出去了。

皇帝一走,满宫嫔妃也没了呆下去的心思,太皇太后更加没心思留着她们,挥手让她们都各自回去,楚从婵留了下来。

众人刚一走,楚从婵就恨恨骂道:“会咬人的狗不叫,卫临波这个贱人平日里看着老实本分,本宫倒没发现,这贱人竟敢勾引陛下。”

“她跟你一样整日关在后宫,你当真以为,她有机会勾引皇帝?”太皇太后头疼地揉揉太阳穴,叹气道,“皇帝对卫国公府已经是恩宠有加了,这是还想怎么抬举卫家?”

卫国公府跟楚家,从来就不是一个阵营,如今朝堂上卫国公府针对楚家已不是一回两回了。

“祖姑母,那我们怎么办?陛下头一回召见嫔妃,竟召了她卫临波,白天召她伴驾,陛下要是真被她勾住了,晚上再召她侍寝……”

楚六只顾着争风吃醋,太皇太后却已经想到另一层去了,要是让卫妃抢先怀上龙胎,生下皇长子……这么一想,太皇太后越发觉得头有些疼。

太皇太后瞧着楚从婵也有些气不顺了,骂道:“还不是你自己不争气,整日的就知道掐尖要强,就会在后宫里横,你怎么就不把心思都用在皇帝身上!”

楚六也委屈啊,她进宫也两个多月了,结果呢,还不如没进宫那会儿,还能仗着“表妹”的身份,打着太皇太后的幌子去紫宸殿送个汤。如今宫规森严,硬是连皇帝的面都见不着。

她作为楚家嫡出的幺女,原本也不是为着进宫培养的,才养得她这般性子。谢澹登基之前,楚家已经开始给她谈婚事了,打算把她嫁个家世不错的联姻对象,谢澹登基,原本要嫁二皇子的二姐进了尼庵,她却被送进宫来坐冷板凳。

光鲜亮丽的楚家女,原本也只是家族的棋子,也就只剩下光鲜亮丽了。

然而自小耳提面命养出来的,这些世家贵女纵然被当做棋子,却还是一心为了家族。

半个时辰后,卫临波带着两名宫女、提着一盅补汤去了紫宸殿。陈连江从殿里迎出来,把她一路带进了侧殿。

陈连江神情有些忍不住的古怪,躬身笑道:“卫娘娘,陛下口谕,叫您从今日起一直到元宵节,每隔三日就到紫宸殿来。您就在这侧殿坐着,需要什么就跟奴婢们吩咐一声。午后您来,酉时您就可以回去了。”

“知道了。”卫临波应了一声,小声问道,“陛下在正殿吗?”

陈连江躬身颔首:“事关帝踪,奴婢可不该知道。不过这侧殿里您不必拘谨,不会有人来打扰您的。”

卫临波明显松了一口气,揣测到皇帝不在就放松多了,她也没拿陈连江当外人,抱怨道:“陈公公,你不必跟我那么恭敬,无非都是给陛下办事的。您说大过年的,陛下非得拿我给六宫添堵,这会儿宫里还不知道多少人扎小人咒我呢。”

陈连江忒的一乐,躬身笑道:“娘娘您坐着,奴婢去给您拿些果子点心压压惊。”

他这下子算是彻底明白了。

陈连江从侧殿出来,一边走,一边忍不住捂嘴偷着乐,不愧是皇帝,您说大过年的,这堵添得可够结实的。

* * *

熬夜守岁,叶初便整整睡了一上午。

家里反正也没有要拜年的长辈,大年初一睡懒觉,谢澹不说她,就没人敢打扰她一下。院里下人做事都轻手轻脚的,丫鬟们把床帐都放下,挡住了外头明亮的光线,让她好好睡。等她睡够了醒来,一时竟不知早晨还是晚上。

一问,已经是午膳的时候了。叶初便问了一句:“哥哥呢?”

“大人守岁熬了一整夜,也在他房里歇着呢。”春江道。谢澹一大早出去,大半个时辰后从宫里回来,听说叶初还没醒,也回自己房里补眠去了。

叶初打了个哈欠问:“你们不困吗?”

春江噗嗤笑道:“姑娘起得晚,我们也都多睡会儿懒觉。茴姐姐昨晚半夜出去玩雪,这会儿都还没起呢。”

既然哥哥也没起来,叶茴也没起来,叶初便又在**赖了会儿。她睡得有些迷瞪,慢慢想起昨夜似乎发生了一件十分重要的大事情。

想了想,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事情吧。

哥哥不是她亲哥哥,但是,似乎也没什么要紧的。叶初决定不要去想这件事,不然哥哥又要伤心了。

丫鬟们过来伺候她梳洗,年初一,丫鬟们也都换了过年的新衣裳和首饰,四个春头上都戴了鲜亮些的绢花。

她们给叶初挑了一件牡丹花样的云锦妆花褙子,头上还插了新年吉祥的绒花,颈上戴了八宝如意的赤金镶红宝石项圈,首饰也比平常多戴了几样。

打扮好了,一个个围着叶初说笑,又讨要新年的赏钱,叶初便叫春潮去拿早就准备好的荷包,里头装了做成各种形状的金银馃子,丫鬟们得了赏,纷纷围着她说些贺年的吉祥话。

春流嘴巧俏皮,接了荷包说了好一通吉利话,又笑道:“你们说姑娘从春天到现在,身量长了有没有两寸?你们看这件褙子,原本姑娘身量不高,就没怎么穿过这种长褙子,现在都能撑起来了。姑娘穿这身多好看呀。”

春江接了一句:“没有两寸也有一寸多,姑娘这年纪,正好是长个子的时候呢。”

谢澹悠然踱步进来,听见这话,便拉着叶初在自己胸前比划了一下,笑道:“当真长高了。长了有一寸半这样子。”

春天刚从漉州来的时候,还不到他胸口,如今小姑娘已经长到他胸口了。谢澹不禁觉得挺有成就感。

作者有话说:

卫临波:没错,大家都是工具人,我就是皇帝手里那把笤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