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吃了许郎中的药,叶初自己觉着像是见好,饭能多吃几口,冬春时节也没有那么畏寒怕冷了。

她从小怕喝汤药,偏偏体质弱容易生病,记得以前每次喝药,都要哥哥软硬兼施地哄上半天。再说她本来人就瘦弱了,一碗苦药下肚,哪里还吃得下饭。许郎中倒是聪明,就只给她吃药膳,或者做成小小的丸药,也不难吃。

院墙边的山杏花刚刚绽开了几朵,东风渐暖,叶初也终于换下了大厚棉衣,穿起丝绵夹袄了。

这天上午,一家人正在家中,忽然有个村民跑来说山下来了几个生人,自称是来找叶老爹的,这会儿就在村口那边等着呢。

叶福便说他去看看,叶菱一听,脚一抬也跟着跑了,何氏就叫叶初和叶茴先回房去。

“阿初莫怕,来找人还知道在村口等着,应当不是什么坏人。”叶茴笑道。

叶初倒不怎么怕,就是觉得叔婶和堂姐他们对生人十分敏感,每次有生人上山都要防备一下,大约是比较警惕吧。

堂姐妹两个在屋里坐了坐,不多会儿,听见院里有说话动静,然后何氏敲门进来,一脸喜色说道:“阿初,是你哥哥派来的人,有你哥哥的亲笔信,你出去见见?”

叶初一向不喜生人,一听说是哥哥叫来的,也顾不得了,忙起身去堂屋。一进门,便看到一个面皮白净的中年男子正在跟叶福说话。

叶初正打算见礼,谁知那人一见她进来,慌忙起身离座,躬身到底,恭恭敬敬行了个揖礼,口中道:“小的常顺,见过姑娘。”

对方这年纪怎么看也得三四十岁了,叶初年纪小,哪里经过这阵仗,顿时有些局促,定定神忙回了个福礼:“您快免礼,是不是我哥哥托你捎信来了?”

谁知那人扑通一声就跪下了,伏在地上说道:“姑娘快莫折煞小的了。小的是叶大人的家奴,奉命来接姑娘进京。”

说着双手奉上一封书信。

叶初拆掉蜡封,展开信笺。哥哥的信一向不长,这次更只有短短几句话,哥哥说,他已经在京城安身立足,有了份家业,叫她去京城团聚。他如今抽不开身,派了这个叫常顺的下人来接她,有什么事情只管吩咐给他。

叶初把信来回看了两遍,有些不敢置信地抬头:“我可以去京城找我哥哥了?”

叶福笑道:“是的,可喜可贺,你们兄妹终于可以团聚了。”

“叔叔,是我们都去,一家子团聚。哥哥说了,叔叔婶婶和堂姐都一同去。”叶初捧着信纸满心欢喜,然后才想起来问常顺,“你刚才叫他叶大人,哥哥是当官了吗,他当了什么官?”

“叶大人……当官了。”常顺斟酌着说道,“姑娘去了就知道了,等姑娘到了京城,大人想必是要亲口告诉姑娘。”

叶初点点头,忍不住骄傲地笑道:“我就说嘛,我哥哥是何等人物,他肯定能出人头地、建功立业的。三年前他离家远行,说要去谋一个前程、挣一份家业让我过好日子的,这世上但凡他答应我的事情,就绝不会食言。”

“那是,他如今是天大的家业。”叶茴喃喃道。

叶菱用力瞪了叶茴一眼,叶茴脖子一缩,忙闭上了嘴。好在叶初只顾拿着信高兴,大约也没留意听她说的什么。

叶福便叫她们这几日收拾行李,准备动身。叶初一听又问:“哥哥说路上约莫要两个月呢,这么远的路,我们是要坐船去吗?”

常顺忙躬身答道:“回姑娘,小的带了船只,还有随行的丫鬟奴仆,如今就在漉州城外码头上等着呢。姑娘也无需多带什么,京城什么都给姑娘预备好了,船上也给姑娘准备了衣食日用的东西,一应都齐全,姑娘只带上随身的重要东西就好。”

叶茴拉了她一把说:“这些事情哪还要你操心,我们只管去收拾自己的行李。”

叶初答应着,便拿着信,跟叶茴一起回房。她一时也无心收拾东西,坐在那儿心如潮涌,酸甜悲喜交织,一颗心早已飞往京城。

她已经,整整三年没见过哥哥了。

叔叔婶婶和堂姐对她再好,却总感觉不是她自己的家。对叶初来说,这世间绝没有任何人能替代哥哥。

叶家的小院喜气一团,为表庆祝,何氏午饭时便多做了几道菜,炖了一只鸡,还烧了一条鱼。今日的鱼是江中刚捞上来的鲤鱼,够新鲜,够肥美,鱼肚子上一层雪白的脂膏,吃到嘴里又滑又软,却又不腻。何氏的手艺当真不错,这鱼烧得咸甜适口,鲜而不腥。

叶初饭量小,却也就着米饭吃掉了不小的一块鱼肚子肉,又喝了半碗汤。

何氏吃着上顿琢磨下顿,嘱咐叶福道:“你明日记得再买一条鲈鱼,我们阿初爱吃鱼虾,等去了京城,京城不比这儿靠着江河,想随时吃到这么鲜活的鲈鱼怕不是太方便。这两天我就多给你们做几回。”

叶福满口答应着。

叶茴端着碗扑哧笑道:“娘啊,我们是要坐船的,一路沿江而上,要在船上那么多天呢,你还担心缺了鱼吃?我看咱们这两天还是先把家里的鸡杀掉吃光吧,横竖你也不能带到京城去。”

何氏自己不禁也失笑。第二天果然又杀了两只鸡,早晨鸡丝面,中午炖了一道野菌枸杞鸡汤,另一只做麻油鸡。

一家人忙碌准备行装,也有村民邻居上门来恭喜送行。晌午过后忽然听说,有一队官差往村里来了。

小山村一向少有外人,与世隔绝一般,忽然来了一队官差,不免就让村民惊觉了。

“怎么还有官差来了?”叶福放下手中的东西转身出去了。

何氏带着叶初她们三个等在家里,很快就从村民口中听到一桩大事情:皇帝召许远志进京。

许远志正是许郎中的大名。诏令下到州府,知州大人才知道他的治下还有个连正经地名儿都没有的半山村,半山村里竟还有一个如此重要的人物,皇帝亲召的太医。

于是知州大人急忙派人来请,说是已经在府城为许太医设下宴席。结果差役们好不容易一路打听问路爬上山来,到了村口就被人挡了,接着便被新出炉的许太医给撵走了。

这可太巧了,许郎中也要进京?

叶初不禁觉得惊奇,这几个月来给她把脉、做丸药的许郎中,居然是个太医。她对这些官员啊、太医啊之类的事情都不了解,便问叶菱,太医比知州大人的官还大吗?

“那倒没有。”叶菱笑道,“我朝知州是从五品,太医一般来说,有品级的应该也就八品,按品级知州比许郎中官大。不过太医是什么人,太医可是皇帝身边的,知州这样的地方官,一辈子都不知能见到皇帝几回呢,他碰上许太医,可不得巴结着点儿吗。”

“也不知道哥哥是几品。” 叶初说。

叶菱扑哧笑道:“等你见了面自己问他。”

正说着,叶福和许远志一起回来了。许远志大约刚才还在药圃干活,穿个木屐,背个斗笠,半边袍子掖在腰间,完全不像个什么官儿,说是农夫还差不多。

他一进来,何氏便笑着上前道喜,叶家姐妹也纷纷过来道贺。

叶初也笑道:“恭喜许太医。怪不得您医术这么好,听说皇帝亲自下旨召您进太医院?”

“嗐,说来惭愧,老夫十几年前就是太医,蒙圣人不弃,居然还想得起我来,这次只不过是蒙召回京罢了。”

许远志便说起他十几年前因为是世宗皇帝惯用的御医,被继位的延始帝忌讳,便借口重病垂死逃出京城,隐遁江湖了——反正他是太医,想让自己生病装死有的是法子。

许远志说:“这可巧了,我如今也要进京,正好和你们结伴同行,彼此还多个照应。”

何氏忙笑道:“那可太好了。我还正担心呢,这千里迢迢的,阿初身子骨弱,万一她路上有个什么不适。有您在,我们这一路上可就放心了。”

何氏边说边看向叶初,见她低头若有所思的样子,忙含笑问道:“阿初,在想什么呢?”

叶初只觉得真的好巧。

这两天的事情一件接一件,总有些不真实之感,仿佛还在梦中一般。她这会儿正在出神,被何氏忽然一问,不禁有些赧然,忙笑着说:“也没想什么,就是我还没坐过那么长时间的船呢。诗中说‘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诗人一日千里,我们却这么慢的。”

要是快一点,是不是就能早一点见到哥哥了。

在场的人都笑起来,许远志便给她解释道:“千里江陵一日还,他那是顺江而下,轻舟快船,再遇上顺风扬帆,一天几百里路也是有的。我们这一路沿江而上,逆水行船,江行一日也就五六十里。中间还可能需要改陆路,马车倒是能快一些,但也更颠簸,可没有坐船舒服。”

叶福忙安慰她道:“这一路上春光正好,沿江两岸风景可太美了,你们年纪小,正好一路看看人情风物,长长见识。”

叶初见旁人都含笑看她,也知道自己太急切了,不免有些不好意思,拉着叶茴告退了。

她一走,屋内四人便都面色一整,表情郑重起来。

“这一去,姑娘就该有大造化了吧。”良久,何氏轻声慨叹。

叶菱道:“那我们就各自准备,三日后启程。到了船上,仍旧由我们在姑娘跟前照顾,我和叶茴贴身守着姑娘,务必保证留一个人寸步不离。其余人先不管他,常顺的人也罢,随行暗卫也罢,只让他们在外围就好,眼下并不熟悉,绝不能放任何人私自接近姑娘。”

许远志和叶福明白地点了点头,许远志起身告辞,叶福也起身送他出去。

何氏却依旧坐在那里,再三犹豫,迟疑着说道:“这一去京城,可就大不同了。陛下也不知要如何安置姑娘,是要封她做义妹公主,还是想让她进后宫……姑娘这样的不谙世事,我们是不是……先给姑娘稍稍透露一些?”

叶菱道:“您也知道大不同了,这哪是我们该多嘴的。”

“可是……”何氏顿了顿,轻叹,纠结,“姑娘长这么大,早年间养在陛下身边,陛下那时自己也不过才十几岁,龙潜于野,藏踪匿迹,姑娘跟外人就少有接触。这三年又把姑娘藏在这里,让我们养得与世隔绝一般,她哪里知道世故人情,哪里见过人心险恶的!京城那是什么地方,宫里又是什么地方,姑娘也不过才十二岁……”

何氏说:“我也知道陛下待姑娘自然是不同的。这番进京的安排,处处妥帖仔细,当真是把姑娘疼到心坎儿里了。只是世事无常,今时不同往日,他如今可是九五至尊,是这全天下的皇帝……姑娘叫了我三年婶婶,她也没别的亲人,乖巧得让人心疼,我这几天忍不住就满心的多思多想……”

“您逾矩了。”叶菱轻声提醒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