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天气炎热,叶初开始苦夏了,饭吃的越发少了,恹恹的懒动弹。等到六月三伏,天地架起了大蒸笼似的,叶初可以几天也不吃一粒粮食,整天就靠一点瓜果菜蔬度日子。

原本许远志每隔十天来诊一回平安脉,天一热,便三天两头往叶宅跑,没法子,眼看着叶初素白的小脸又渐瘦了,谢澹心疼着急。

他一着急,心气儿就不顺,偏还有那样没眼色的,这个时候上书谏什么延始帝庙号的事儿。

延始帝死后几个皇子忙着夺位厮杀,也没来得及葬入皇陵,停灵一停几个月,等到上位的三皇子被四皇子毒杀,四皇子随即落入谢澹手中,就更没人管了。

谢澹进京前,太皇太后大约是怕他恨极鞭尸,就让人把延始帝的棺椁悄悄抬出京城,随便找个地方埋了。谢澹登基后也懒得再多问,直接下旨废了延始帝谥号庙号,牌位扔出太庙,天下人都只能用年号称之为延始帝,连个正经庙号都没有。

这个不开眼的御史上书大意就是说,人都死了,好歹延始帝也当了十几年皇帝,又是谢澹的亲叔叔,圣祖以仁孝立国,世宗以仁爱治天下,圣上好歹给留个庙号吧,也好让天下人称颂圣上宽仁。

撞出气口上了。

谢澹问,卿言下之意,朕若不宽容这等杀父之仇、篡国之恨,倒是朕不仁了?父皇仁爱,却偏偏出了延始帝那样弑兄篡位的乱臣贼子。

于是午门前毒辣的大太阳底下,就又上演了一次血呼啦哧的杖刑。

傍晚时谢澹从宫里回来,也是一身汗,后背的天青直裰都洇透了,照例先回房冲凉换衣,就去后边叶初院里。

他进屋的时候,叶初正趴在铺着象牙凉席的塌上,丫鬟打着扇子,塌边放着冰鉴,小几上摆着瓜果和茶饮,窗下侍女指尖流泻出清幽舒缓的琴音。小姑娘穿一件银红提花纱衫子,翘着小腿,脚上却没穿罗袜,两只白生生的小脚丫悠然晃动着。

谢澹不禁一笑,顿时一股清凉怡人之感,驱开了胸中那股子污浊戾气。

丫鬟们纷纷福身行礼,叶茴原本很没形象地坐在冰鉴旁边,就盘腿坐在地衣上,脑袋靠着美人榻扶手的圆枕,嘴里还吃着西瓜,懒洋洋地跟叶初窝在一起,简直是不能再舒坦了。

一见谢澹进来,叶茴顿时吓得咕咚一声,硬生生吞下了嘴里那块西瓜,见旁人都行礼问安了,叶茴身体就地一歪,圆溜溜滚成了一个俯首帖耳的跪拜姿势。

“姑娘,姑娘,大人来了,大人回来了。”何氏急切地小声提醒叶初,叶初只偏过头来看看谢澹,懒洋洋地娇憨一笑,小脸贴着凉席,趴那儿没动弹,一副少气没力的样子。

“姑娘,快起来呀,快起来,大人回来了。”

何氏一急,伸手推了推叶初。谢澹迈步走过来,眸光瞥见何氏的小动作,微微一顿,便伸手拿过丫鬟手里的扇子,挥了挥:“都下去吧。”

何氏跟下人们躬身退下,抚琴的侍女抱琴出去,叶茴也爬起来跑了。

谢澹在塌边背对着她坐下,扭头看一眼身后趴着的小姑娘,笑着问道:“最近常见你听琴?”

“嗯,”叶初回答道,“叶茴说家里养了乐女,闲着也是浪费。”

谢澹心说她倒是比你会享受,又问:“中午吃的什么?”

“西瓜。香瓜。酸梅汤。”叶初想了想,自我表扬道,“今天吃的不少了,早晨还吃了一个汤包,两个鸽子蛋,半碗上汤燕窝。”

谢澹哪有听不明白的,熊孩子吃水煮的蛋不爱吃蛋黄,厨房的汤包比鸽蛋也大不了多少。

不过谢澹还是夸了一句:“嗯,有长进,再像前两天那样不吃粮食,就该变成喝露水的小仙女了。”

“坏哥哥,你才喝露水的呢。”

两人一边说话,谢澹一边给她打扇子,看着她两只白生生的脚丫晃来晃去,露出一截纤细的脚腕,脚趾头像一粒粒圆润小巧的白玉珠子。

世间女子多约束,即便这天气也要包裹严实了。只是自家这小姑娘在他面前似乎丝毫也没有女孩儿家的自觉,他自己似乎也不曾教过她。

谢澹无奈嗔道:“多大人了,还光着脚。”

“今天太热了,我又没光脚出去。”叶初嘟囔,她指着地上的暗红色地衣笑道,“哥哥,其实光脚走在这上面可舒服了,还凉快,不信你试试。”

京城的热是那种闷热,叫人透不过起来的感觉,不光热,下雨还多,闷而且潮,一天到晚黏黏答答的。以前在漉州时,虽说气温应该更热,但靠着大江,住的山林,远没有这么闷热,叶初苦夏也没这么明显。

叶初如此一说,谢澹便觉得着京城也没什么好的了,连个小姑娘都养不好,先是让她水土不服,好容易适应了,又让她苦夏。

迁个都?

其实行宫倒是个去处,宫里一般每年都会去行宫避暑。行宫避暑也算是皇家一桩大事,圣驾一动,国事朝政也就移到行宫去了,皇室贵族、文武百官就得跟着走,那么各家府上的夫人子女和得宠姬妾自然也得跟去服侍,差不多等于把半个京城搬走了。

春末就去,入秋再回来,所以皇帝们一年中能有小半年是在行宫度过的。

今年四月初太皇太后那边问了两回,谢澹家里还有个妹妹呢,那时叶初还在半路,谢澹等着叶初进京,便推说他登基不久,京城才初初稳定,作为国君不好久离京城。

当然他不去可也不会不让太皇太后去。谢澹说,皇祖母年岁大了受不得暑热,若是皇祖母愿意,就恳请皇祖母率六宫去行宫避暑,孙儿必定多派些人手,护送伺候皇祖母,代孙儿尽孝跟前。

太皇太后不去。太皇太后说,她一生所出二子,世宗皇帝崩了,延始帝没了,延始帝的皇子们也都死了,这世间血脉骨肉,她就只剩下谢澹这么一个嫡亲的孙儿了。她年岁也大了,还不知道能再活几天,哪还能祖孙两个分在两处。

于是今年宫中就没去行宫避暑。皇帝和太皇太后不去,京中其他皇室权贵自然也不能去,都在京中陪着热,挺好的。

总比平民百姓强多了吧,富贵人家储冰制冰,平民百姓就只能熬着。

“你体质弱,冰也不能用的太多,不能离冰鉴太近,别受了寒气。回头我跟常顺说。”谢澹拿起乌木托银果叉,从旁边盘中随手插了块西瓜送进嘴里,一入口就嗯了一声,睇眼看着叶初问:“冰镇的?”

叶初乌溜溜的眼睛立刻看向别处:“叶茴吃的,她放冰鉴里冰的。”

谢澹板着脸道:“我就说这个叶茴不懂事吧,天这么热,我妹妹还只能吃常温的呢,她倒好,她敢在主子面前吃冰镇西瓜,故意馋主子,她不知道她家姑娘脾胃弱,不能吃寒凉之物吗?我看该罚,回头我就叫人打她一顿板子。”

叶初慢吞吞翻个身,仰面躺着,黑眼睛眨呀眨地问:“哥哥,你说真的呀?”

谢澹:“真的,必须得打,太不像话了。”

“不要了吧,”叶初两手抓住他两根手指,撒娇地晃呀晃,期期艾艾地央求道,“哥哥,你别生气了,是……是我让她冰的,我,我就吃了几口,就吃了一点点,真的。”

谢澹:……他就知道!心里莫名好笑。

他脸上依旧板着,面无表情说道:“那也是她不对,这一屋子丫鬟婆子,又不是死的,主子不能吃的东西也不劝着点,西瓜本就性寒,还敢给你吃冰的,要她们有什么用?我下次要是再抓到了,我就把她们一个个的都打一顿。”

“别呀,下次不敢了,”叶初明知道哥哥说她呢,抓着他手指不好意思地撒娇,“哥哥,别生气了嘛,嘻嘻,我哥哥最好了,吓唬人的,才不会打人呢。”

谢澹:“她们不该打?那回头我家安安身子不舒服了,我该打谁?”

“哥哥……”小姑娘窘着脸,拉着他的手,不依地扭成一根麻花。

“可不许有下回了。”谢澹无奈道,手上稍稍施力拉她,“起来吧,起来吃点儿正经东西,回头带你去园子里纳凉。”

叶初借着他的力坐起身来,谢澹向门口道:“来人,给姑娘拿鞋袜来。”

春江送上一双松花色绢丝绣鞋,正打算跪下来给叶初穿上,却见谢澹伸手接了过去,春江忙低头往后退了一步,眼角余光瞥见皇帝骨节分明的手拿起白色罗袜,十分自然地要给姑娘穿上。

而姑娘竟也十分自然地把小脚伸过来,皇帝妥帖地给她穿上罗袜,系好袜带,套上绣鞋。动作熟练的像是做过了千百回。

春江心头莫名跳得快了几分,脸上发红,赶紧躬身退下去传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