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澹骂完就置之不理了,叶茴便继续跪着,一直到谢澹看完了一册刑律疏议,才有一个内侍弯腰小碎步跑出来,悄声叫她起来吧。

叶茴端端正正跪拜谢恩,悄默声的起身回后院自己住的东厢房。她走到门口,却没有进去,转身敲了敲隔壁的门。

“回来了?”叶菱打开门让她进去。

“回来了。”叶茴一屁股往椅子上一坐,龇牙咧嘴地撸起裤腿,揉了揉膝盖,叶菱随手丢给她一瓶药酒。

“唉,跟阿初在一块久了,我的肉也养得娇贵了。”

叶茴嘴里嘀咕着,叶菱脸色变了变,气得不想理她。

“阿初没问起我吧?” 叶茴问。

叶菱瞪了她一眼,叶茴缩缩脖子,改口追问道:“快说呀,姑娘到底问没问我?”

叶菱道:“姑娘沐浴呢,何婶婶一直陪着她,倒没顾上问你。”

“还好还好。”叶茴拍拍胸口庆幸。

叶菱无奈斥道:“你呀,说你什么好,真不知道带你的暗卫师傅是怎么教你的。”

暗卫组织里也能养出她这样跳脱的性子,也是奇了。

叶茴揉着药酒顾左右而言他:“哎你说,叫了三年的娘,现在改口叫何婶婶,怎么有点别扭呢。”

“你难不成还想继续叫娘,那也得叶福敢认你才行。”

叶菱思忖道,“大宅院里确实少有婶婶这样的叫法,普通富贵人家叫妈妈,宫里叫嬷嬷,可今儿姑娘先开口这么叫了,现在满院子的丫鬟都叫婶婶。她今晚还跟我说呢,主子怎么没给姑娘身边放个教养嬷嬷,是不是一时疏忽了。以何氏自己的资历,原本只是后宫的粗使宫婢,当教养嬷嬷怕是不行,但要是在宫里,姑娘认可她,叫一声嬷嬷倒也顺当。”

“嬷嬷?”叶茴乜了她一眼,嗤笑,“你可算了吧,这事儿叫她也别往主子跟前提了,我看呀,主子是不会给姑娘弄个什么教养嬷嬷的。他哪里肯让别人管姑娘的事。”

叶菱说:“可也未必,你我心里都清楚,姑娘将来身份必定尊贵不凡,别的不说,礼仪规矩起码要学的。”

其实何氏还真没有胆子去谢澹面前提,就是私底下悄悄嘀咕。叶初开口叫了她一声何婶婶,她年纪摆在那儿,又有漉州的情分功劳,俨然就成了院里的大管事,丫鬟仆妇都得敬着她一些。

何氏跟叶初说:“姑娘你如今是京城里的千金贵女了,今非昔比,跟以前在漉州自然是不能一样,这京城里官宦人家的小姐,可不光是出身高贵,个个都是琴棋书画、女红针线,礼仪规矩上更是挑不到半点错处。姑娘如今年纪小,还来得及,样样都学怕也是一下子来不了,姑娘就先想想,喜欢什么,先挑喜欢的学那么一两样。”

又说:“叶大人可不是一般人,要说大人对姑娘可不是一般的好,姑娘学的好了,大人喜欢,姑娘也更有脸面不是?

叶初想了想,似乎,是这个理儿吧。

然而谢澹以前只教她读书习字,在漉州的时候,又因为此中缘由,加上她三天两头小病小灾的,叶福和何氏只求能保护好她,能把她平安养活大就行了,也不敢多想别的。所以叶初哪里学过这些。

她说:“可是我以前也没学过,甚至都没见过,也不知道喜欢什么呀。”

何氏转身就叫春江:“你们去给姑娘拿一架琴来,谁会抚琴的,给姑娘抚一曲听听。姑娘要是喜欢,改天也好叫大人找个琴师来。”

何氏心里着急,琢磨着姑娘眼看都十三了,即便姑娘聪慧,这会儿再学,怕也比不得那些王侯府第从小养出来的。可谢澹偏偏又是皇帝。如今也瞧不出谢澹对她是个什么心态,就这么把叶初养在宫外,将来是要让她进宫做嫔妃,还是只把她当做小妹妹。

何氏对皇帝把叶初养在宫外,还要隐瞒身份的事情其实很是不解,便越发猜不透皇帝是个什么打算了。

要说他不重视叶初,却又不像,若说他重视吧,他一个皇帝,怎么也不给个名分封号,不明不白的把人养在这儿。

隔天谢澹一口气批完这两日积下来的折子,处理了一些政事,回来的就晚些,夜色深沉,他经过自己住的前院,脚步没停,径直往后头走去,进了外间没看到人,小丫鬟说姑娘沐浴去了。

“怎么这么晚还没睡?”

“姑娘说要等您回来。”小丫鬟瑟瑟躬身道。

“姑娘今日可有不舒服,饭都吃了吗?”

小丫鬟细细说了叶初一天的起居日常,早膳后听春流抚琴,还让叶菱教她下棋来着。小丫鬟说:“大约是午后吃了些果子,奴婢见姑娘晚膳用的不多,只用了半碗香菇鸡丝粥,几口小菜,就没别的了。”

“去叫厨房做些清淡好克化的宵夜送来。”谢澹道。

既然叶初在沐浴,他便先回自己院里,沐浴冲凉,换了件衣裳过来。

等他在外间坐了一会儿,叶初才沐浴完,披散着一头湿漉漉的乌发进来,一眼看见谢澹闲坐在塌上,叶初高兴地走过来。

“哥哥,你今晚怎么回来的晚了些?累不累?”

她说着,就攥着两个小拳头去帮他捶捶肩膀。谢澹看着她那两个糯米糕似的小拳头,白生生软绵绵,那点力气就跟挠痒痒似的,便失笑地捉住她的手。

“你还不如不捶呢,过来先把头发擦干。”

“擦了一遍了,还有点潮。”

谢澹带她去妆台前坐下,随手从丫鬟手里拿了巾帕,给她把头发仔细擦干,又拿了梳子细细梳顺。

两人之间,他这么亲手照顾她再正常不过,叶初反正是早就习惯了,何氏和一众丫鬟在旁边却没法坦然,尤其何氏。

这大晚上的,暑热乍起,叶初沐浴后只穿了件单薄的粉红色素罗女袍,一抬手便露出半截嫩藕似的胳膊。何氏这是头一回见他们两人私下相处,心里不禁又各种忐忑、各种揣摩,甚至想,这么晚了,两人又这样亲昵,陛下难不成是要……

这时宵夜送上来了,咸甜两样粥汤,甜的是牛乳冰糖炖燕窝,咸的是一道山药乳鸽汤,汤里鸽肉和山药炖得软烂,还加了鸽子蛋和萝卜,撇了油花,做的够清淡够滋润。

厨房应当是考虑到谢澹也一起吃,又切了一碟卤牛肉、一碟盐水鸭,配了两样松软的蒸糕一并送来。

谢澹晚膳用的早,又批折子处理政事忙到这会儿,确实也饿了,叶初看着他一连夹了几块卤牛肉,便也来了兴趣,尖着筷子给自己挑了一片尝尝。

牛腱子肉卤得稍稍筋道,大料和酱香比较明显,叶初不太喜欢这样味道的东西,一片牛肉咬了一小口,筷子一转,丢到谢澹碗里去了。

何氏顿时面色一白,却见谢澹十分自然地夹起那片牛肉吃了下去。

叶初晚间其实不太想吃东西,便只盛了半碗燕窝,拿小银勺一边慢慢悠悠地搅动,一边看着谢澹吃。谢澹用筷子夹下一块鸽腿肉,送到她嘴边哄道:“尝一口,这个汤还蛮好喝的。”

叶初张嘴把那块肉吃了下去,却摇摇头不肯再吃了。谢澹端详着她巴掌大的小脸嫌弃道:“整天也不好好吃饭,想把你养胖点儿可太难了。”

小姑娘也不反驳,就咧着嘴卖乖地笑眯眯。她对二人之间这些举动习以为常,可周围丫鬟们一个个低头红脸,实在是没法习惯,就连何氏也惊得几番变了脸色,总觉得心脏噗忒噗忒跳得厉害。

“酸梅,给我拿茶来漱口。”叶初喝完燕窝,放下碗叫丫鬟,一转头却看到屋里丫鬟们一个个屏息凝气好像木桩子,脑袋都低到胸口去了。

叶初着实有些纳闷,四个春还有这一屋子好吃的丫鬟们,明明白日里一个比一个嘴巧机灵,专会逗她说话开心,怎么每次哥哥一来,这些人就很变成闷葫芦了。

谢澹目光随着她瞥了一眼,自己吃完喝茶漱口,便随口道:“都下去吧,留几个夜间当值的就行了。”

丫鬟们悄无声息地收拾了桌子,迅速退下去了。何氏也跟着一起退下,出了门,一堆人站在回廊下面面相觑。

半晌,春江迟疑地低声问了一句:“何婶婶,您看……陛下这是要……我们是不是也该做些准备,是不是……得在外头候着?”

“哎呀,这……这我哪知道啊。”何氏。

屋里,叶初哪知道丫鬟下人们这一堆心思,她还在关心哥哥怎么回来的这么晚,是不是差事不好干。

谢澹笑道:“宫里的事情就这样,平常应当也不会太晚,若是遇上事情多,那就得多忙一会儿。下次我要是回来得晚,你不用等我,不必担心的。”

皇帝的起居作息都是老规矩,寅时起,卯时朝,上午除了早朝后用个膳,就都是处理政事的时间,午膳后休息一个时辰,下午则属于相对自由的私人时间,读书学习、召嫔妃下棋听曲、消遣娱乐,或者勤政的皇帝也会召见朝臣,酉时过后晚膳、批折子。

到了谢澹这儿,叶初一来,他就把下午都用来批折子,晚上的时间空出来,回家陪妹妹。没有什么突发或者棘手的政事,他好歹也能回家吃个晚饭。

谢澹想了想说:“要不这样,下次我要是回来得晚,就先打发人跟你说一声,你就乖乖地自己吃饭睡觉。记得吃过饭去院里消消食”

“知道了。”叶初说,“那你早点儿回来,我知道哥哥在宫里当差必定不容易,好歹早点儿回来,安生吃顿晚饭,便是皇帝也不能不让人回家吃饭吧?不然我一整天都见不着你。”

那一瞬间谢澹忽然觉得自己真挺可怜的,像世间许多顶门立户的男子一样,肩上挑着一个家呢,不得不早出晚归,辛苦劳作,养家糊口。

他牵着叶初的手离桌,换到塌上坐下,心里不禁涌起一阵内疚,小姑娘其实挺孤单的,一家子统共两口人,早晨天不亮他就走了,像今天这样,更深夜重才回来,都不能好好陪陪她。

本打算这就叫她消消食去睡觉的,谢澹念头一转,便决定好好陪她说会儿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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