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一怔,道:“为什么?”

谢怜在脑海中回放起了他方才斩杀鄙奴的一招一式,随手比划几式,道:“你没有试过用刀吧?你使剑,剑风诡谲,虽然快且狠绝,但仿佛有些束手束脚,施展不开。没用过刀的话,下次不如试试,我想,威力也许会更强。”

他每每看到人出手有精彩之处,都忍不住想交流几句,并非指手画脚,而是满怀兴趣地想与对方积极探讨。他总是一眼知其然,却一时说不出所以然,只是感觉一定就是那样的,旁人大多是尊他身份就听听,心下极少有真心去想他说得有没有道理的,这少年却是听得认真,似在思索,不时也看看手中剑刃。说了几句,忽然四野漆黑的森林又是一阵悉悉索索之声,仿佛有什么东西快速爬过,谢怜马上记起此刻仍处于危机四伏中,这兴致来得有些不合时宜,立即收神正色:“这山上不知还有没有其余邪物,须得彻底清理一番。”

那少年用力点头,双手把手中铁剑奉上,谢怜摇摇头,道:“你护住自己即可。你适才不走,现下也没法走了。我尽力护你,你也千万警惕。”

这时,又见草丛颤动,什么东西飞速蹿过,谢怜甩手便是一掌,击个正着,那东西“嗷”的一声惨叫,不动了。谢怜闻到一阵血腥味,不由奇怪:若是鄙奴,它们被打爆后流出来的都是黏糊糊的体液,粘性极大,不会散发出这种血腥味,于是上前查看。拨开草丛,里面果然是一只大头鄙奴,已被他一掌打得四分五裂,但散发血腥味的却不是它,而是它口里叼着的东西——一片带着长发的碎头皮!

鄙奴以啃食残渣为生,看样子,已经有活人遇害了。它一路爬来,有点点血迹滴在草丛上,谢怜立即顺着这血迹往前走,那少年士兵紧跟着他。越往前走,血迹越浓密,血腥气也越重,不久,听到一阵有气无力的哭声。

那小兵举剑挡到谢怜身前,谢怜却一把将他拉到身后。转过一片开花的灌木,一个半大的山洞呈现二人眼前。

这山洞大概原本是一些人的暂栖之地,现在,却尸横满地,二三十只鄙奴扒着地上尸体,啃得正欢。还有五六只,正围着地上一个少女。那少女神情痛苦,被开膛剖腹,内脏流了一地,人却还是活的。她似乎方才还在简单梳妆,鬓边戴了多鲜红的花,鲜红的血衬着她鬓边鲜红的花,格外残忍。

而那群鄙奴,正在舔舐她的热气腾腾的内脏,准备下口开啃,忽听有人靠近,齐刷刷回头,朝这边扑来。谢怜眼珠也不转一下,一掌劈了,尽数打死,立即检查尸体。这些尸体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皆是灰头土脸,一身朴实布衣,无疑都是永安平民。谢怜不由心惊。

他以为这山里突然出现的妖魔鬼怪,都是那诡异的白衣人招来的。那白衣人救走了郎英,多半和他是一伙的,可为何这些鄙奴却会以永安平民为食?非人之物不会无缘无故和人结盟,莫非,这就是郎英的交换条件?以追随自己的人的性命为筹码?!

那少女又痛又恐惧,口吐鲜血,呜呜咽咽道:“不要杀我,我没干过坏事,不要杀我!”

谢怜情不自禁想起了那天死在城墙下的一家三口,他们又何曾干过什么坏事?俯身,语气愈加柔和,道:“不要害怕。没事,我是来救你的。”

那小兵却拔剑指着那少女,道:“殿下,当心是深山妖精。”

谢怜自然知道有这种可能,而且可能性极大,但他斟酌过后,还是觉得不能放着这少女不管。不过,虽然要管,却也是谨慎地管。他先给那少女把脉片刻,翻看了她的掌纹和指纹,迅速确定她是活人,并且不曾练过,手无缚鸡之力,构不成威胁,立刻开始救治,从袖中取出药瓶,拧开塞子,淡淡的浅色烟气弥漫而过。这药非但能缓各种异毒的一时之症,对伤口也有奇效,那少女伤势极重,惨不忍睹,吸入那阵烟气后,脸也恢复了一点血色。谢怜毫不吝惜灵药,一瓶全给她用完了,道:“好点了吗?”

那少女虚弱地点了点头。谢怜道:“你们是永安人吗?怎么会这样?”

那少女哭道:“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本来,嘶,本来好好的,突然之间,我爹死了,我哥哥也死了,呜呜呜……”

谢怜道:“凶手是谁?是什么东西?”

那少女道:“就是……就是……就是你啊!”

她说到最后一句,突然脸露狞色,张开双臂,一把抱住了谢怜!

那小兵一直在旁警惕,一剑刺向她背心。那少女本意身负重伤,被他刺中,绝对是活不成了,然而,她却欢快地大笑起来,死死搂住谢怜,就是不放开,维持着这个姿势气绝身亡。那少年士兵道:“殿下!你怎样?”

谢怜也本以为这少女最后是想偷袭,可她并未身怀利器,连撕咬也没有,只是紧紧拥抱着他,至死也没有放开。他迷茫道:“……我没怎么样,我……”

话音未落,仿佛是在嘲笑他,一阵眩晕袭来。

那小兵瞪大了一只黑亮的眼,道:“殿下?!”

谢怜只觉一阵烧心烧肝的难受,说不出话,也不想说话,举手不语。这时,四面环绕处,却是有一阵女子的嬉笑之声传来。

“嘻嘻嘻嘻……”

“嘻嘻嘻嘻……”

两人惊愕中发觉,四周并没有第三个人。发出笑声的,竟然是那些鲜红的花朵!

谢怜瞬间明白他落到一个什么陷阱里来了——

“温柔乡”!

此温柔乡非彼温柔乡。温柔乡,乃是一种喜爱聚居的花妖,以吸食男子精|气精|血为生。它们的香味可不是什么好东西,谢怜立即道:“把你口鼻遮严实了,别吸气!”

那少年士兵原本脸上就给绷带牢牢挡着,滤了一层,闻言紧了紧,反应过来谢怜毫无遮挡之物,想撕下尚算干净的袖子给他,谢怜却道:“没用了。”

他给那少女疗伤,靠得极近,临死前,她还死死抱住了谢怜,鬓边所戴的,正是一朵“温柔乡”。也就是说,谢怜早已在不知不觉间深吸数口,这下,香气可算是货真价实的“沁人心脾”了。

温柔香入体后,男子会血气浮躁,先无力,再狂躁。现在是浑身软得跟被抽了筋似的,待会儿就要变成一桶炸药。如果这时那诡异的白衣人再度出现,谢怜真不知道有几分把握能应付,他原本也摸不准对方有几分本事,第一反应就是去摸药瓶,然而摸出才想起,那药为了救治身旁这气绝的少女,已经用完了。可是,人最终也没活成。

他望了一眼身旁尸体,那少女兀自面带微笑,仿佛因为死前使敌人中计、终于可以去见亲人而感到由衷的高兴。只怪血腥的场面冲淡了花朵危险的艳色,血气冲淡了异样的花香,他也从没想到,一个不过十五六岁的女孩脸上,能出现这种怨毒到极致的神情,能做出这种决绝的事情。

那边,花妖们兴奋至极,嘀嘀咕咕:

“上钩啦。”

“钓到啦。”

“真是那位太子殿下呀。”

“是他呀。”

“好俊哎……”

那少年士兵挥剑斩去,削平了一片花丛,然而,这花|茎竟是柔韧得很,那破剑斩了一次,就变得有些钝了。花妖们摇摆惊叫起来:“啊哟!这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哥哥,倒是挺凶的!人家好不容易快要开花了,你要怎么赔我!”

那少年士兵怒道:“我一把烧光了你们!”

花妖们叫道:“好厉害呀!”

谢怜也道:“别烧。它们是妖,烧了会生出有毒的瘴气。也不能拔,茎上全是毒刺……”

花妖们笑嘻嘻地道:“啊哟,太子殿下好温柔,谢谢你啦!等着,我们马上就要结果了!一定会好好疼|爱你的,嘻嘻嘻嘻……”

“从小修童子功的男子可不多得,虽然破了身法力是要掉一层境界的,不过,也只好委屈你啦,嘻嘻嘻嘻……”

温柔乡的花朵们彼此摩擦,发出咯咯娇笑,丝丝缕缕**|靡之意暴露无遗,听得那少年士兵一愣,什么“童子”、“**”、“境界”,似乎半懂不懂,但也听出了这不是什么好话,奋力挥剑斩花。而谢怜则是双手指节喀喀作响。

原来如此!

原来今夜这一连串,真是为对付他专门设的套。

只劫走戚容一人,就是算准了以他仙乐武神的骄傲和考量,一定会选择单枪匹马地追来,大事化小。而那重伤的少女,则是为了耗光他的灵药,使他吸入温柔香后一刻也无法缓解。妖魔鬼怪和活人相互配合,只为了在这一步等着他。

谢怜所修的这一功法,的确是要求修道之人必须为童子之身。这一脉的道人飞升后,前来参拜他的人们,也都坚信着所拜之神必然是超脱俗欲的。因此,若是没守住神,毫无疑问会使信徒崩溃,法力大损。虽不会从神官掉成凡人,日后苦修也有机会再修回来,但这个关头,哪有余地再给他闭门苦修!

皇极观清规戒律森严,他常年修身,从不曾破戒,早已修得如铁石一般狂风也吹不起半点波澜。然而,虽是心如止水,可此时还有一个小小士兵在旁听着这些连暗示也算不上的**言秽语,再加上花香缠|绵,血气激荡,毕竟年轻面子薄,谢怜难免心生了几分羞恼,面上也带了一丝绯色。偏生就是站不起来。

现在还勉强能撑,要是她们真结果了,那可就麻烦了。最好的办法是迅速回皇城去,可谢怜现在连站起身都脚底发软,只得对那小兵道:“你……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