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怜冷冷地道:“让开。”

那鬼火一动不动。谢怜道:“你们为什么要拦着我?”

那鬼火不答。而其他的小鬼火们依然在重复着“不要过去”。谢怜根本不想和这些东西多作纠缠,挥手一掌,打散了它们。

并非是打得魂飞魄散,这一掌,只是驱散了结成阻拦之阵的鬼火们,仿佛驱散了一群萤火虫或小金鱼。谢怜快速通过,踩得地上枯枝败叶轻声作响,然而回头一看,它们也迅速跟了上来,看样子要再次结阵。谢怜警告道:“别跟着我。”

最明亮炙热的那团鬼火飞在最前,充耳不闻,谢怜举手作欲打状,发狠道:“再跟着我,当心我把你们打得魂飞魄散!”

如此恐吓,许多鬼火都害怕了,畏畏缩缩向后退去。而为首那鬼火在空中凝滞了一下,依旧跟在他身后五步不到之处,让谢怜觉得,它仿佛在说“魂飞魄散也无所谓”,又或者是,它知道谢怜不会真的打它的。

谢怜一阵没由来的愤怒。从前他一声喝,哪个小鬼还敢再作纠缠?早就夹着尾巴四散无踪。如今,不但是个人都敢随意践踏他,连这小小一团鬼火都不听他的话,不把他的威胁当回事,气得他眼眶发红,自言自语道:“……连你这种小鬼也这样。全都这样……没一个不这样……”

为这种小事被气成这样,有点好笑,但谢怜此刻是当真满腔愤懑。岂料,他喃喃说出这句话之后,那团鬼火却仿佛知道他现在又生气又伤心,定在空中,不再前进,带着几百团小鬼火,慢慢向后退去,不一会儿,便尽数消失在夜色之中了。

谢怜吐出一口气,转身继续前行。

七八百步之后,前方迷雾中隐隐现出了几角飞檐,似是一座深山古观。谢怜走到近前,定睛一看,双目微微睁大。

这居然……是一座太子庙。

自然,是破败潦倒的太子庙。早就遭受过暴徒的洗劫了,匾额落在地上,摔成两半。谢怜在庙门口停顿片刻,抬脚跨过那块残破的匾额,进入庙里。

殿中神像也早已不翼而飞,不知是被砸了还是被烧了,亦或是被沉海了,神台上空荡荡的,只剩一个焦黑的底座,两侧的“身在无间,心在桃源”被划了十七八刀,仿佛一个好好的美人被人用刀子划花了脸,阴森狰狞。

谢怜沉住气,到殿中就地坐下,等待着白无相的出现。

一炷香后,果然,庙外的迷雾中,现出了一个身影。

但是,这身影身形不对,并不如白无相悠然自得。脚步声也不对,较为急促,并不如白无相那般悄然无息。所以,来人绝对不是白无相,也不是任何他认识的人,

那么,会是谁呢?

谢怜警惕万分,待到那人“踏踏踏”地冲到太子庙前,他才看清对方模样。不过,很遗憾,来人跟他的一切猜测都不符,怎么看都完全就是个过路人,看不出端倪。但谢怜仍然没有放松警惕,谁知会不会是白无相的伪装?

荒山野岭,破败道观,忽遇一人,谢怜警惕对方,对方也警惕着谢怜。半晌,他才试探着问道:“这位……道长?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不?”

谢怜微微皱眉,抬头道:“你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那你是怎么来的?”

那人道:“我迷路了!转了老半天都转不出去。”

谢怜心知,他这绝对不是迷路了,如果这人不是白无相伪装的话,那就多半是被什么东西拐进来了。

他道:“别转了,你走不出去的。”

“啥?你说啥?”

谢怜却不再回答了,继续打坐。如果是白无相拐来的,那着急也是没用的,他不放人人就别想走,不如静静等着看他到底想做什么。

那人也跑累了,坐在一旁歇脚,二人相安无事。过了没一会儿,迷雾中又现出了一个人的身影,行到庙前,也是一个纳闷儿的路人,看到庙里二人,连忙迎上来道:“两位老兄!问一句,这是什么地方?”

那两个路人攀谈起来,谢怜继续打坐,有一种预感:这还没完。还会有人来的。

果然,不到一个时辰,这座太子庙就陆陆续续来了几十个人。男女老少皆有,或独身一人,或三三两两,或拖家带口,大多数是迷路的,但迷路的方式千奇百怪,有的甚至在大街上走着都能迷到这里来,十分不可思议。而且在里面,谢怜还看到了之前非要跟他比胸口碎大石的那个卖艺人,脸色不大好,看来上次的比试,果然受伤不轻。显而易见,他们全都是普通人,而且全都是白无相故意带到这深山老林的!

谢怜心中警铃越来越响,却是不动声色,从袖中掏出一个冷馒头用力啃了一口,用力咀嚼,再用力咽下。他要尽可能保存体力,应付待会儿可能到来的大战。

两个时辰后,这座太子庙里里外外就被“迷路”而至的人群挤爆了,谢怜暗暗点过,约有百人左右。没有一人走得出这片森林。

人一多,场面就闹哄哄起来,众人七嘴八舌:“你也是莫名其妙来的?这真是太邪乎了!”

有人提议道:“要不我们再找找吧?”

立即有人赞成:“走走走,我就不信了,这么多人还没一个走的出去!”

坐在角落里的谢怜却冷不防抬头道:“你们怎么走也没用的。出不去的。”

众人望他:“为什么?”

谢怜冷冷地道:“因为你们都是被一个怪物引到这里来的。你们都是他的玩具,他会这么便宜放你们走吗?”

“……”

众人有觉得他危言耸听的,有觉得他神神叨叨的,有觉得他不可小觑的。一人站起身道:“你是什么人?凭什么这么说?”

又一人道:“他好像是最早来的一个人。我来的时候他就在这儿坐着了。”

“感觉真怪……”

“是啊,还蒙着脸。”

“你有什么凭证没有?”

谢怜淡声道:“没有凭证。你们信也好不信也罢,那怪物把你们引来肯定不会是要请你们吃饭的,小心些不需要我多说吧。”

话音刚落,还没人回应,远处传来一阵急速狂奔的脚步声。众人精神立即为之一振,道:“又有人来了!”

当即便有人想迎出去看看,可都刚迈出庙门就赶紧聊溜了回来。因为,伴随着奔跑声传来的,还有一阵阵欲疯欲狂的大叫声!

这叫声简直不像是人能发出来的,众人脸色大变,一齐往庙里退,道:“我的妈,这是什么人?可别是什么野兽吧?!”

而迷雾中的人影越奔越近,谢怜眯眼,道:“不,那的确是个人!”

只不过,那人一边冲这边跑来,一边大声嚎叫,而且双手捂脸。眼看着就要跑到太子庙里了,谢怜挤出人群,站在外层想看看到底什么情况,那人却仿佛没长眼,直往太子庙门口的一棵树上撞去,“砰!”的一声,当场被弹开一丈,倒地昏死过去。

众人都被这人吓了一大跳,挤在庙里伸着脖子惴惴道:“……这……这人怎么回事啊?”

有几个胆大的要去察看,谢怜立即道:“不要靠近!”

几人被他吓了一跳,道:“那怎么办?就让他在那儿躺着?”

谢怜道:“我去看就好。”

众人都道:“那你小心些啊?”

谢怜点点头,缓缓走近那棵树,蹲下身来,正打算把那人覆面的手挪开,那人却忽然一跃而起,发出了两声尖叫。

不错,正是两声尖叫。而且,是同时发出的两个声音。一个是从这人嘴巴里发出的,而另一个,则是从他脸上发出的——这个人的脸上,还长着一张脸!

人面疫!

谢怜登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瞳孔骤缩,庙内众人也被这可怖的一幕吓呆了。那人弹起来后,张开双手就要朝人多之地冲去,多亏谢怜眼疾手快,一掌拍出,那人面疫患者登时被他拍飞到数丈之外。谢怜急速后退几步,拦在庙门口,护在众人之前。他身后众人惊恐万状地道:“这个病不是只在皇城那边才有吗?皇城死了那么多人,这个病不是已经绝了吗?!”

“假的吧不是真的吧?!他脸上那真的是个人头?!”

更可怕的是,下一刻,从四面八方传来了更多的尖叫,十几个人影摇摇晃晃地朝太子庙这边聚来。

不用看也知道了,全都是人面疫患者!

有人喊道:“大家快跑!散开!不要被他们靠近!!!”

谢怜却喝道:“别散开!森林里不知道还有多少这些人!!万一外面更多就完了!”

“那怎么办啊?!”“总不能等他们来瓮中捉鳖啊!”“这不是等死吗?!”

之前路上折的那根树枝一直别在谢怜腰上,他一把抽出,如剑斜持,道:“放心,他们过来不了的。能不能靠近这里,当然是我说了算!”

这里可是他的地盘,太子殿!

“你……”

不等众人再问,谢怜飞身出去,刷刷刷几剑瞬间将那些人面疫患者点倒在地,这对谢怜而言根本不是什么难事,果然说到做到,这些怪人一个也没能靠近。庙内众人均是喘气不止,看得胆战心惊,见他战胜,纷纷叫好,高声谢天谢地。而森林的夜空中不知何时游来了许多鬼火,当空乱舞,不知是不是在帮忙驱赶那些人面疫患者,反正谢怜觉得它们没有碍自己的事。扫完一圈,他习惯性地要把剑收回鞘中,收了个空才发现自己手里拿的不是剑而是一根树枝,尴尬了片刻,下一瞬,便见不远处一个白色人影正在向他招手。

谢怜刚刚战过一轮,士气正佳,热血沸腾中,立即追了上去:“别想逃跑!”

那群鬼火也跟随他冲了上去,仿佛在为他照亮前路。白无相自然不是要逃跑,走的不快不慢,甚为从容,但永远快上他那么七八步。谢怜追了几步,心中一亮,又立即折回。白无相却反而不走了,道:“为什么不跟过来?”

谢怜回头道:“你无非是把我引开,再到那群人里再散布一次人面疫,当我不知道吗?”

白无相却微笑道:“不,我不想。你弄错了,我的目的不是引开你,我的目的,就是你。”

虽然他脸上戴着悲喜面,根本看不出来他什么表情,但不知为何,谢怜就是能感觉出来,他在微笑。

调虎离山也的确说不通,白无相如果想再一次散布人面疫,天南地北任他散,谢怜根本拦不住,为何非要在这深山里散?

谢怜道:“那你究竟想干什么?!”

这个问题他问了无数次,已经快失去耐心了。白无相道:“我说了,我想你到我这边来。”

谢怜拔出树枝指他,虽然这样根本没什么威慑力,还显得有点好笑,但这是此刻他手上唯一的武器了。还好那团格外明亮的鬼火落在那树枝的前端,还是给他增添了几分气势的。谢怜道:“你想我到你那边去干什么?要你的命吗?”

白无相低低笑了几声,温声道:“太子殿下,你是美玉,让我来教导你吧。”

“……”

谢怜又是滑稽,又是愤怒,忍不住啐道:“凭你也配教导我?我有师父,你……什么东西!什么怪物!”

白无相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道:“错了。太子殿下,应该说,在这世上,只有我才配教导你。我教你的东西,你学的很好。你的师父在我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谢怜怒道:“你教我什么了?你在鬼扯什么?完全听不懂!”

白无相道:“我教你的第一件事,是:世上有很多事,你是无能为力的。”

闻言,谢怜脑海中闪过了许多杂乱无章的声音和画面。最终,他咬牙一“剑”刺出,骂道:“莫名其妙!”

白无相轻松闪过,道:“第二件事——”

他一把抓住谢怜,在他头顶摸了一下,道:“你想拯救苍生吗?苍生根本不需要被你拯救。他们不配。”

闻言,谢怜的动作顿了一下,拍开他的手反手又是一刺。“啪”的一声,却是白无相折断了他手里的树枝,闪到他身后,冰冷的两指放在他脑后致命一点上,淡声道:“如果你不到我这里来,你永远赢不了我,永远只会被我打败。”

谢怜被他抵住了后脑,感觉随时会被他穿脑而过,僵住身形,须臾,一字一句地道:“……尽管来!你可以打败我无数次,但是你杀不死我。而只要你杀不死我,终有一天,我会打败你的!”

那鬼火似乎也听懂了他的话,烧得更亮了。白无相道:“我杀不死你?看来你对这个很有自信。”

下一句,他道:“我的确杀不死你。我也不会杀你。但是,你现在别太有自信,希望你之后不要为这个后悔才好。”

后悔?为什么会后悔?

谢怜还没想明白,一记猛地手刀砍在他后脖颈上,眼前登时陷入一片漆黑。

黑暗中,前方遥远处似乎有光和热传来,谢怜逐光而去,一点一点苏醒。

微微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上方的一团鬼火。看来,昏迷中感受到的光和热,就是它。

谢怜总觉得这团鬼火似乎格外不一般,没记错的话,刚才路上结阵阻拦自己的就是它。谢怜想伸手探一探,岂料,手完全伸不出去,因为他的手脚都被缚住了。

谢怜愕然,瞬间清醒,低头望去,这才发现他居然被紧紧地绑在神台上,身下就是那个残破的底座。许多人挤在神台下,正圆睁着一双又一双的眼睛,齐齐注视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