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番外 尚存生机

毫无征兆的结束,太过唐突。

濯尘向来自认睿智沉稳,却被那九九八十一道雷劈得措手不及。他仍能记得那个白发的女子曾捏着酒杯,眼角闲闲挑着,说,“没有结局,不成故事,不论是蝌蚪尾还是豹子尾,每个故事都应当有个尾巴。”他原以为,这一世的她能有个圆满的收场。但事实并非如此。直到如今他才明白,谁是谁的劫数,谁又是谁的救赎。

这个属于无常的故事,白倾辞已经背负了太多。以至于结尾仓促,一切都来不及挽回。

那日他坐在覆云楼里,本想作最后的告别。远远的听见雷声,他以为是哪只妖在渡劫。可循着雷声的方向寻去,他离陆府越来越近。

心下涌起不好的预感,他用了最快的速度腾云赶去,却只见到一抹零落的影子,在八十一道惊雷里破碎消散。

他曾是高高在上的上仙,清冷高傲,不喜不悲;他曾是幽暗冥府的无常,见惯生死,看淡离别。数千年了,他对曾经的恋人,也只剩下愧疚。仿佛所有的感情都被时间磨平,所有的情绪都变得单薄,直到,他看见白倾辞的死。

惊天动地的雷声里,他突然觉得浑身被抽空了力气,连意识都变得模糊;唯有心口尖锐清晰的疼痛,提醒他还活着。他忽然意识到,这股从未有过的感觉,叫做绝望。

很久很久以前,他唤她清瓷,是她的主子。她总是躲得很远,甚至不敢抬眼看他。他也从不曾对她上心,直到她为了未晞,魂飞魄散,身投烈焰。

她以白倾辞的身份重生后,忘掉了一切,她不再惧怕他,反而胆大妄为地跟他斗嘴。吵吵闹闹了上千年,她成为了他最熟悉,最默契的搭档;彼此的心意总能两两相通,不需太多的言语。

他不敢再开口说爱,也总是回避她的坦然;可如今想起,原来他为她破了很多次例,只是她从来都不知道。

即便过了上千年,未晞的影子还是频频出现,不肯散去。无论有多么疲乏,濯尘都极少入眠——他害怕梦魇,害怕在梦里看见未晞被贬入凡间,永世遭受病痛折磨,在年岁美好时逝去。自从白倾辞出现在他身边之后,他便很少做那样的噩梦了。他只用了短短的几百年,就把过去的人埋在了记忆里最深的地方,甚至只要不被提及,他就不会再想起。

回望的岁月实在距离太远,他记不真切;为她频频破例的那段时光,就称为“那个时候”吧。

那个时候,白倾辞方接手无常职务,处处都仍需学习,常带着魂魄在人间游来荡去,就连那些麻木的魂魄都开始发懵,这个莫名其妙的无常到底要把它们带到哪里。濯尘一眼看穿,她不过是想躲过他的监视,去买根糖葫芦。

他持着招魂幡,站在高处,睨着她鬼鬼祟祟的身影。他本是刻板严苛的人,那时却装作没有看见的样子,任她将魂魄放在一旁,偷偷摸摸顺走根糖葫芦,又把碎银子塞进小贩的荷包。他意外得觉得有趣,连嘴角都不自觉地弯起。

那个时候,她银发翻飞,从不绾起,却依旧眉清目秀。他叫她白发老怪物,口是心非地撒着谎,说她一头白发丑得要命,看着她被气得上下乱窜,指着他的背低声咒骂。

那个时候,他仿佛忽然就没有了底线,为了她一再地改变。他破例在离职后没有马上回天庭做他的上仙,而是陪她在人间开了一家酒楼,还故意和她抢大掌柜的位置,计较她偷了几次新茶。

她分明知道,他不能爱她,却依然放不下,忘不掉。正如他分明知道不能再动心,却在得知她替他遭受天诛时,肝肠寸断得没有声音。

他终于知道,白倾辞不是放不下,只是一旦放下,就连呼吸也停止,就连魂魄也荡然无存。

人间世事无常。每一个驻足,每一个瞩目,都会成为桃花;哪一瞬的生死,哪一瞬的别离,都不可预料,所以他酿就了一醉十年的淘梦酒,抚慰过往人间的灵魂。世人在淘梦酒里沉沉浮浮,不过是因为感情太重,一生太轻。可他身为上仙,又何尝不是。绕了这么多的弯路,等到她身化尘埃,他才明白,白倾辞才是他濯尘真正的劫数。

眼睁睁看着她以毕生血泪偿他,他甚至已做好了以余生光阴祭她的准备。

那日之后,覆云楼歇业关停。

濯尘没回天庭,却去了趟冥府,在忘川河旁守了三天三夜。冥王曾来劝他,说你本该恢复身份,重拾仙阶,这又是何苦。

他坐在河边的石头上,声音极冷极淡,“做上仙又有什么好。”千万年的孤独冷清,不再有白倾辞,又有什么可回去的呢。他守了不知多久,终于让他等到半片白色的魂魄从空中缓缓飘下,如失去颜色的花瓣。可当初让清瓷重生的莲花灯,以血为灯油,九千年才得一盏——如今她只余半片魂魄,拿什么去等待九千年的光阴。

他的掌心里握着她的半片魂魄,从头到脚都是冰冷。

“大掌柜。”身后响起熟悉的声音,他转过头去,眼前的竟是昔日的山神敖慕。如今他已是东海既定的传位之人,着拽地长袍,戴琉璃紫冠,器宇不凡。他身边跟着的女子挽起了发髻,应是当日他苦苦找寻的药仙后人。

“我们听说了二掌柜的事…便赶来冥府找你。”敖慕牵着白琬的手,问到,“我们能不能帮上什么忙?你尽管开口。”

濯尘疲惫地摇头,只轻叹了句,“太迟了。”

“我有办法救她。”一个空灵的声音传来,细碎的光点落下,聚成个身穿黑白衣裳的女子。能来往三界的妖不多,除却上古灵书,谁还能有这等本事。苏瑶直言道,“当年她剩下的魂魄,如今还在重兵把守的焱洞里受烈焰之刑。若能将其救出,加上这半片散魂,尚有生还之机。”察觉到濯尘投来的目光,她轻笑一声,“别那么看我。我虽为书妖,却是来自仙界的蓬莱书阁;天庭的事我知道得不少。”

敖慕闻言沉默了会儿,忽然开口,“焱洞由执法仙吏看管,若他不肯放行,唯有强取一条路可走。”他在天庭待的时日不多,却也知道执法仙吏生性冷酷严苛,不讲情面;当年清瓷弑仙之举让他勃然大怒,如今又怎么肯轻易将清瓷的魂魄交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