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落鳞 东海回忆(3)

侍卫不卑不亢地应到,“地仙大人的脾气,想必您也曾耳闻。殿下还是请回吧。”

敖慕冷哼一声,脚下转了个方向,甩袖离去。

方才他故意和侍卫攀谈,是为了分散他的注意,好让韦玄析潜进洞内。若他成功找到移时灯,这会儿应该已经到了赴宴那日之前吧。敖慕心下泛起一股隐忧,擅自篡改过去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他也没有把握。

“师弟。”身后响起韦玄析透着凉意的声音。敖慕错愕地转身,“师兄,你怎么还在……”

目光越过他的身后,敖慕看见那个侍卫瘫倒在地,嘴角还挂着一抹猩红的血迹。

敖慕不可置信地看着韦玄析,连声音都在颤抖,“师兄,你这是做什么!”

韦玄析剑锋斜指,冷冷地笑,“我比你早三百年入师门,也比你先见到西海公主。可最后一切都不是我的。凭什么?凭什么位列仙班的是你,抱得美人归的也是你?难道就因为你是东海龙族,就注定拥有一切?可你别忘了,你身上也流着凡人的血。你也不过,是个杂种。”最后四个字轻飘飘地落在敖慕心上,一如那日的雪花,一如东海的海水,冰凉彻骨。妒火燃进了他的眼眸,韦玄析手里的白剑朝着敖慕胸口而去。

敖慕站在原地,没说一句话,眼睁睁看着那柄利剑没入自己的胸口一寸。鲜血顺着剑刃淌下,在地上撞出一朵红色的花。

“师兄,遇见你之前,我从不相信这个世界。我一直以为,你是世上待我最好的人。”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失去了所有温度,“可你和东海的人,好像也没什么两样。”敖慕闭上了眼睛,没有丝毫还手之意。韦玄析握着剑的手一震,剑锋悬在原处,再难动弹。他收回剑,语气不带一丝感情,“你不必再信我了。”

韦玄析走了,留了他一条命,也再没回过紫埙山。

那时候的敖慕还不知道,韦玄析潜入地仙洞,为的不是回到过去;而是借移时灯之力,触动地轴,酝酿一场灾祸,再把一切罪名盖到敖慕头上。他太了解敖慕,知道敖慕所有的过往,也清楚如何置敖慕于深沼——某个渔村一夜之间陷入地底,海水漫过所有房屋的屋顶。敖慕从韦玄析那里知道消息,匆匆赶去,可整座村庄都已陷进了翻涌的海浪。他拼了命地把那些凡人捞上岸,却为时已晚。全村两百余人,仅十人生还。

地仙洞的侍卫只记得敖慕明晃晃的腰牌,于是震怒的地仙一状告到了东海,要东海处置孽龙。

灯火通明的大殿上,老龙王威严地端坐在高处。敖慕的手脚上带着玄铁打造的镣铐,神情傲然地立于众人面前。“敖慕,你可知错?”老龙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话语间带着抹凌厉。

“我何错之有?”敖慕眼神带着不屑。

老龙王气得狠拍桌案,“你悔婚在前,对西海公主出言不逊;又擅闯地仙洞,打伤侍卫,酿成大祸,导致人间两百余人丧命!你这孽龙还不知悔改!”

敖慕嘴角微挑,望向华衣老者的眼神薄凉,却失去了所有解释的欲望和气力。

“来人啊,将他关进水牢,永生不得踏出东海半步!”老龙王指向他的手指微微颤抖。

先前那些看敖慕不顺眼的龙族子孙,借机一哄而起,纷纷上奏。

他们说,敖慕早年便处处闯祸,不思悔改反而变本加厉,应当严惩;

他们说,此番恶劣行径是给东海蒙羞,若只是区区囚禁,未免罚得太轻;

他们说,不如就卸去敖慕的龙鳞,将他锁在水牢内,永不见天日。

敖慕咬牙切齿地微笑着,一字一句地说,“你们真以为我不敢拿你们怎么样?”

眼前的敖慕手脚都带着镣铐,可他阴测测的话语,竟无人敢做声应答。

他身上只有一半龙族的血统,却是所有兄弟姐妹里天赋最高的一个;明明是最不入流的杂种,老龙王却对他最为关照;这些年来,他不知拜在哪位仙君门下,修为大增,能力远在其他龙族之上。他们自小排挤针对敖慕,不过是畏惧他的能力,嫉妒他的天资。

——那是敖慕最后一次大发雷霆。

翻腾的海水搅得龙宫地动山摇;玄铁打造的镣铐,寒冰铸就的水牢,被敖慕拆了个粉碎。敖慕心灰意冷地离开,回到紫埙山,做了一个低调的山神。他知道,几千年来,老龙王一直派人搜寻他的踪迹。可他在紫埙山设下了重重结界,掩去自己的行踪,发誓永不再回东海。

——

敖慕讲完了故事,眼前的柴火也将要燃尽。那只嚷嚷着要听故事的兔子,不知从哪一段开始就昏昏欲睡,最后直接把毛茸茸的小脑袋搁在了他的肩上。

一向暴躁的敖慕竟也没推开她,只是始终维持着一个姿势,任由她在自己的肩头呼吸渐缓。

“兔子,你的药仙爷爷应该待你很好吧。”敖慕的语气里带着落寞。

白琬咂咂嘴,声音有些困倦,“你们龙族还会下雪呀?”

敖慕脸色一黑,“我说了那么多,你就只记得这个?”

“凝城很久没下过雪了呐……”白琬自说自话着,脑袋始终没从敖慕的肩上抬起来。“你下场雪给我看看嘛。”

他沉默了一会儿,微微偏过脸,“……那样老家伙便知道我在哪了。”

“敖慕——”白琬把脑袋抬起来,语气变得严肃。肩上陡然失去温热的触感,敖慕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

“我的药仙爷爷对我很好,你的龙王爷爷对你也不差呀。回东海去吧,说不定他也惦记你呢。”

敖慕从喉咙里哼了一声,“我可不惦记他。”

“不要因为别人的眼光,把自己藏起来。也不要因为觉得愧疚,就纵容别人伤害你。”白琬素净的小脸上透着认真,眼眸里的温暖仿佛一簇火苗,一点一点攀上他的心墙。“你的师兄怨你,你的龙族兄弟中伤你,不是因为你做错什么。唔,那些龙是很讨厌,你当然不用顾忌他们,继续委曲求全。可是龙王爷爷是关心你的人啊,至始至终他都在保护你。即便他误会是你闯下大祸,也不忍心重罚你。所以啊,你应该回东海去,把当年的事情解释清楚——”

“我……”

白琬没有理会他,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你看,你没扔下晕倒的我,帮我找到青瞿,还救了落水的小孩子,几千年来把紫埙山打理得井井有条——甚至比从前的褚恒仙君做得还要出色。”

白琬小小的手郑重地握住他的手,表示自己的鼓励,“你是我见过最好的山神啦,不要因为没有意义的愧疚和自责,失去对爱的信心。”

他盯着那只抓住他的手,下意识想嘲讽她一句“那是因为你只见过我一个山神”,却忍住了没说出口。敖慕的目光看向别处,“为何要劝我?这事本与你没有任何干系。”

白琬绷着一张严肃的小脸,一脸正义地道,“不能让好人一直被冤枉!”她顿了顿,又道,“还有就是、就是……”敖慕还没说什么,她自己先结结巴巴着红了脸,声音细如蚊呐“因为我喜欢你……”

冷漠暴躁的山神大人,几千年来第一次露出了莞尔的微笑。“兔子,你说什么?”

小兔子慌慌张张地捂住脸,“没什么。”

“我听见了。”山神大人还是笑。

那堆柴火渐渐熄灭了下去,山顶不再有光;小兔子把脸埋进一个宽大的肩膀,白色的袄子像是缀在沉沉大海上的一朵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