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落鳞 东海回忆(1)

但慕之是被隔绝在热闹外的那一个。周围的欢笑声与他无关,他从来都是一个人。他的娘亲独自带着他,住在这海边的小渔村里。

慕之性格孤僻,不善言辞;渔村里其他的孩子都不爱同他玩耍,背地里也对他指指点点,嘲笑他是没有爹的野孩子。

对于海边的孩子来说,会水是一种天性。那群七八岁的孩子每一个都能在海里如鱼一般穿梭,唯有慕之是个旱鸭子,从来不敢靠近大海。

“喂,慕之,你要是敢下海游一圈,我们就带你一起玩,怎么样?”那群孩子站在海边起哄。慕之明白,他们不过是想看他笑话。他摇了摇头,“我不会。”言罢欲转身离开。

可那群孩子一拥而上,一边推着他往海里去,一边嚷嚷着“多喝几口海水就会游了。”温暖的海水拥上他的小腿,他一个趔趄摔在浪花里,腥咸的气息灌满他的口鼻。周围的孩子们闹作一团,指着他狼狈的样子,笑得直不起腰。

慕之挣扎着想爬起来,可方才还浪潮温和的大海仿佛忽然发了脾气,海面的浪花霎时卷起一丈高。其他的孩子们动作敏捷,纷纷往岸上跑,还未反应过来的慕之被兜头而来的海浪拍下,卷入水深处。海水仿佛灌入五脏六腑,慕之只觉得自己的身子越来越沉,越来越沉。窒息的感觉随恐惧传遍四肢百骸,慕之几乎失去意识。

大海上空有阴云逐渐聚集,海浪一阵比一阵汹涌,狠狠地拍在岸上。孩子们看不见慕之,也听不见慕之呼救的声音。他们终于意识到自己闯了什么祸。而下一瞬他们看见的场景,让他们统统吓呆在原地——

海面上有金光乍起,伴着一声震耳欲聋的龙吟,一条白龙劈水而出,直冲云霄。

“慕之他、他是龙啊——”海滩上传来某个孩子细弱的声音。

那条白龙没有理会那群呆若木鸡的孩子,盘踞在空中,呵气成云,覆云为雨,滔天的浪花映照着他的白鳞,光华万丈。

八岁那年,他险些遇险;却也因此唤醒了为龙的天赋。

东海里来了一批身着华服的人,将他从娘身边带走。海底富丽堂皇的宫殿里,那个身居王座的老人慈祥地摸着他的脑袋,对他说,“孩子,你终于回家了。记住,你是东海龙族之后,从此往后,你便唤作敖慕。”

那是老龙王,东海里唯一真心待他的亲人。

敖慕的娘是个凡人,因而他在东海也不受那些所谓的兄弟姐妹待见。那些龙族至亲,表面上待他客客气气,背地里却对他百般嫌弃——即便他是兄弟姐妹里能力最出色的那一个。

年轻气盛的光景,敖慕的性子格外暴躁。在某条青龙一再挑衅他是个杂种之后,敖慕一怒之下把他打折了腿,外加踏平东海龙宫十丈宫墙。

敖慕负气离开,去了离东海十万八千里远的紫埙山,拜在那里的山神褚恒仙君门下。初次见面时,韦玄析一席青衣,拎着他的剑,站在山神身侧。他目光明亮温煦,亲切地喊敖慕“师弟”。

小时候在渔村时,他受尽孤独和排挤;到了东海之后,他也从未经历过来自兄长的温暖。他不相信他人,更不会对他人好,直到他遇见韦玄析。

韦玄析早他三百年入师门,在他面前却没有一点师兄的架子。紫埙山难得来了个小师弟,还是东海的龙族,韦玄析对他百依百顺,照顾有加。每天耐心辅导他法术不说,从哪位仙友那里顺来点好酒,都要第一个叫上敖慕,惹得山神师父都眼红。敖慕年轻,又不懂人情世故,常常闯祸得罪人;韦玄析就跟在他后头替他收拾烂摊子,还常常在师父面前替他顶过受罚。

敖慕冷了几千年的心,是被韦玄析暖化的。

他们曾坐在紫埙山最高的地方,把酒言欢。韦玄析握着素白的酒杯,长剑随意搁在身侧,偏过头来问他,师弟,你在紫埙山待了已有三百年了,可曾想过以后?

敖慕仰头饮尽一杯酒,餍足地眯起眼睛,凉凉地答到,“什么以后?你是说回东海吗?呵,免了吧。我就想留在这,跟你喝喝酒……这可比在东海受气的日子舒坦多了。”

韦玄析敲了下他的脑袋,笑道,“我可不想跟你这条龙喝一辈子酒。”敖慕也笑,把他的手一巴掌拍了回去,“那你倒是说说你有什么打算。”

韦玄析双眸微敛,“敖慕,你可曾喜欢过人?”

敖慕皱了皱眉,这种复杂的情感对于他来说太过陌生和遥远,他也看不懂师兄眼里突然柔软下来的光芒。“……不曾。”敖慕想了想,又问道,“师兄喜欢的人是什么样的?”

“她叫凉珂。我随师父去仙界时,曾遇见过她。她穿着蓝纱流仙裙的样子,我一直没能忘掉。”敖慕点点头,嗯,这名字耳熟,他听说过——据说是西海的公主。那西海的公主似乎常常跑来见师兄,但他只当那是师兄的私客,从未留心或是打探,甚至连她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敖慕忽然想起,那场宴席他也曾随老龙王出席,可他对龙族的人本来就无好感,更不会特别留意。

韦玄析的目光遥遥望向西边,眼里盛满温柔。“我与她约好了,待我接任山神之位时,便是我迎娶她之日。”

三月过后的某一天,从不落雪的凝城下了一场大雪。天空灰霾一片,片片雪花纯白无暇。紫埙山银装素裹,放眼望去,白茫茫的山脉构成一幅连绵壮美的盛景。

但敖慕却失踪了。

韦玄析好不容易在山脚处找到敖慕,却看见他眉头紧锁,一脸阴沉。

“敖慕,你怎么了?”韦玄析关切地问。

敖慕仰起头,纷纷扬扬的雪花落在他的发梢,落在他的肩膀,却不曾消融。“师兄,我要回东海一趟。”敖慕的声音低低的,难以辨清他话里的情绪。

“难道这异象,是因为东海出了事?需不需要我——”

“不必。”敖慕打断他的话,“老家伙知道我不愿待在东海,也不多管我行迹。但他曾和我说过,若是有一天他出了什么事情,需要我回到他身边去,他便会以龙鳞化灰,落而成雪。”敖慕伸出手,雪花轻悠悠地落在他的手上,融进他的指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