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还早,郎君莫非现在就桃子吃么?”一个温婉的声音从暗处传来,语气里隐隐带着哄劝的意味。

不必抬头,李旭也知道是萁儿来了。在自己家中,夫妻两个从来没想过向对方隐瞒什么,也熟悉到了无所隐瞒的程度。他苦笑了一下,悻然道,“才是春末,哪里来得桃子吃!我一时郁闷而已,没想到这死物如此不经捶!”

“郎君可是拔山的力气!再捶几拳,即便桃子不落,树也被你捶断了!”萁儿笑了笑,低声劝道。她没有问李旭为什么而烦恼,只是快步走上前,俯身捡起两个青桃,信手擦去上面的软毛,轻轻咬了一口。

“吃不得,又酸又苦!”李旭小时在乡野里长大,自然知道青桃毛子是什么滋味,一把拉住萁儿的手,大声阻止。

“倒也带着股子清香!”萁儿被青桃的味道酸得直皱眉,脸上却透出了顽皮的笑。“没有那么难吃,不信你也尝尝。酸得很特别……”

“小时候吃过几百回!”李旭将萁儿递到自己嘴边的青桃推开,咽了口被酸涩味道勾出来的唾液,低声解释。

被萁儿这样一闹,他心里的抑郁散开了许多。整个人看上去也不再那样疲惫。“恰巧”来寿端着煮好的茶赶来,夫妻二人就在树下摆开了盘盏,一边饮茶,一边低语。

“据谢映登带来的消息!陛下被人杀了!”几盏浓茶落肚后,李旭幽然说道。

“陛下?”萁儿一愣,旋即明白李旭说得是远在江都的杨广。于丈夫心里,也就是那个躲在江都深宫中的昏君,才勉强当得起陛下二字。丈夫是个知道感恩的人,虽然杨广对丈夫的很多关照在外人眼里根本不能算是恩惠。

放下手中吃了一半的青桃,她低声追问,“消息确实么?军营里可曾传开?”

“我已经命人谢映登约束他的瓦岗弟兄,严禁传播未经核实的消息了!”李旭轻轻点头,又轻轻摇头。流言走得向来比骏马还快,无论怎么禁止,杨广被杀的消息也会在军中传开,守军的士气必然会受到些影响。

“大伙都曾经说过,此战是为了家中的父老乡亲!”萁儿对坏消息没有李旭那样敏感。或者说,她在刻意安慰李旭。“我大哥麾下的那些将士本来就没把江都放在眼里。瓦岗军和窦家军,恐怕也不会在乎陛下死活。只有博陵军与河间兵马需要郎君多费些心思。而咱们博陵弟兄,向来是唯郎君马首是瞻的!”

“王太守麾下没多少兵。咱们博陵军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李旭的浓眉慢慢展开,脸上的表情也慢慢轻松。虽然他心里明白,事实远非向萁儿说得那样简单。大伙的确都曾说过,是为了保卫自己的家才站在长城上。可杨广被杀,也就意味着大隋已经彻底亡国。一群没有背后没有国家的人,他们的功绩以什么来酬谢,谁又会在将来记得他们今日所做出的牺牲?

“只要郎君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咱们博陵军的士气就不会垮!”萁儿又点点头,柔声强调。

手中的青桃不断将酸涩的滋味传进鼻孔,诱得人依旧想去咬,虽然明知道此物又酸又苦,即便是回味也没有半分甘甜。

李旭没有注意到妻子举止的怪异,叹了口气,默默点头。博陵军,的确现在成了他一个人的了。这支曾经驰骋塞上的大隋精锐,未来全在他一念之间。他说向南,大伙绝不会拒绝,明知前路九死一生。他说向北,将士们也会誓死追随,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

酸涩的滋味刹那传遍牙齿与舌根之间,让人觉得非常痛快,非常过瘾。又咬了口青桃,萁儿柔声相询:“谢将军没建议你去替陛下报仇吧?他出身于瓦岗,应该不会念陛下任何好处!”

“他们只恨活着的陛下!”提起谢映登说过的话,李旭又忍不住长出一口粗气,“至于死了的陛下,刚好可以拿来做文章!”

“他劝你南下勤王?”

“他认为我刚好可以借此行曹魏故事!”李旭继续苦笑。

“郎君想必没有答应。”轻轻转念,萁儿便猜到了师兄弟二人今天的晚宴一定是不欢而散。否则,自家丈夫也不会如此失落。

“我不认为两万残兵可以横扫天下。”李旭继续摇头。“所以我建议他去建成兄那里,李家现在正是求贤若渴的时候,映登去了那里,必然有机会一展所长!”

“去大哥那里?”萁儿又是一愣,仔细品味丈夫的话,眼中慢慢浮起一股温柔。

双眼望着妻子,李旭又非常郑重地重复今天自己向谢映登说的那些话,“我仔细想过了。如果没什么意外的话,此战将是我在中原的最后一战。打完了这仗,我就带领弟兄们迁居塞外。用六郡之地,换取唐王那边的三年支持。塞外有的是无主之地,犯不着跟昨天还并肩战斗的人拼个你死我活!”

“郎君开心就好!”听李旭说得郑重,萁儿轻轻点头。猛然间,她心中一暖,顷刻被浓浓的柔情蜜意填满。

丈夫不愿意南下,不愿意与昔日的朋友拔刀。而真正跟他有过交情,又有实力拔刀相向的,除了瓦岗徐茂公外,也就是河东李家,也就是父亲和几个兄弟。谢映登此番前来,肯定是带着徐茂公的嘱托来为瓦岗黎阳军寻找出路的。所以,丈夫实际上躲避的,只剩下了河东李家。

他不愿意向李家称臣,又不愿意对着有着岳父与族叔名分的唐王拔刀。为此,他宁愿避居避居塞外,宁愿把经营了多年的根基拱手相让。

“我知道郎君是为了我。其实,其实你不必让自己如此委屈的。”说到这,萁儿再也说不下去,只觉得老天真是眷顾,让自己今生遇到如此一个可以相托的人。有此一世,即便来生苦修千年,也值得了。

“我也不全是为你!”李旭轻轻握住萁儿的双手,呵护着道,“你知道,打完这仗后,博陵军剩不下多少兵马。我不能再带着一万多残兵去做根本不可能成功的事情。况且,兵凶战危,博陵军与河东打起来,不知道多少无辜者会死于战火。我看不出来,百姓们死在我李某人的刀下,和死在突厥人的刀下有什么区别!”

“只怕不止谢将军一个人会对你失望!”萁儿仰头,望着丈夫明澈的目光,低低地道。虽然只有二十出头,丈夫的鬓角已经见了皱纹。这些年他身上担负的东西太多了,很多事情,本来不该由他一个人来承受。

“谁又能勉强得来!让几个人失望,总比尸横遍野的好!”李旭笑着回应。“鼎本来就不止九个。塞外一样有大好河山在。跟自家人抢,哪如在骨托鲁手中抢来得痛快?若是让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我才真正令人失望。”

“草原上认可有实力者,骨托鲁不败则已,一败便很难再崛起。与其把此战的成果便宜了某个不知名的可汗,不如我自己去收!”想到出塞后可能遇到的挑战,他心里又燃起了烈烈豪情,“那边天气的确差了些。但有骏马、奶酒和一眼看不到边的原野。夏天来时咱们骑着马去打猎,走到哪里都是一片葱茏!没有山,没有树,只有圆圆的天空与翠色的草海,想歇了,就地便可以扎下营盘,除了老天,谁也管不着咱们!”

“只有咱们!”萁儿虽然没见过草原,听着旭子的描述,眼神也变得闪亮起来,轻声问道。

“只有咱们!”李旭柔声相应。

想当年,他曾经纵马放歌,在草原深处渡过了人生中最轻松的一段岁月。当年他不得不离开,现在却可以大摇大摆杀回去,并且没人有资格再赶他走。

猛然间,他发现了妻子一直握在手中的半颗青桃,不觉万分诧异,停止了狂野的思维,低声问道:“怎么还不丢下,难道真的很好吃么?”

“最近嘴里一直觉得没味道。刚才试着咬了一口,发现,发现可以生津,嗯,生津!”萁儿的脸突然变得非常地红,缓缓地垂了下去,一直垂到了李旭的胸口处。

望着妻子已经变成粉色的脖颈,李旭慢慢也明白了一件事情。军务繁杂,所以弄得夫妻二人难得有闲暇能在一起睡个稳觉。但一个多月前的晚上,他们紧紧相拥着如梦。如今,青桃尚小,却是酸得及时。

“我们会有一个孩子!”一股难言的喜悦涌上了他疲惫的心头,“我们会有一个健康的孩子,在安稳富足家中长大。”他大声重复,恨不得让天下所有人都听得见。“我不会让你和他再受到任何伤害!”稍稍用力握了握妻子的手腕,又唯恐弄伤了对方般,他迅速地将胳膊撤开,手足无措,“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到他和你!”他语气哽咽,一股泪水忍不住从眼角淌了下来。

如果博陵军不远赴河南,二丫与另一个孩子也不会死。她们娘两个应该开开心心的活着。而不是因为自己的一时冲动想完成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而葬送掉性命。

经历过那一次之后,他发誓不会再做自己没有把握的事情了。永远不会。

盛世 (三 中)

离开了李府很远,谢映登的心情依旧没从失落中恢复过来。作为师兄的李旭根本不了解他的心思,他之所以鼓动对方战胜突厥后领兵南下,并不单纯是为了江南谢家。瓦岗寨已经被李密弄得摇摇欲坠,用不了多久便会灰飞烟灭。那已经不是当初的瓦岗,弟兄们没必要为李密一个人的野心与愚蠢殉葬。所以谢映登必须在天下大势定下来之前,为自己的好兄弟们找到一条出路。

天下诸侯虽多,但此刻有实力达成大伙平生志愿,又能让大伙敬重的,也只剩下李旭和李渊两个人。并且,前者明显比后者更对大伙的脾气。特别是对徐茂公、秦叔宝、程咬金等出身并不见得高贵的豪杰而言,选择一个与自己背景相同的英雄去追随,远比选择世代簪缨的李渊出头的机会大。

可惜,大将军在外边威名赫赫,实际上却是个扶不起来的!回头又看了眼隐于夜色中的李宅,谢映登在心中腹诽。塞上天薄,半弦弯月将皎洁的光洒满人间,照得远山和近树清晰可见。只是那如水月华却有些冷,透过人的衣服,一直凉到肚子里。

这样夜色中赶路,自然犯不着举火把。走了一会儿,侍卫们便将自觉地手中的大部分灯笼熄灭了。一行人谁也不出声,跟在领路的两个表明身份的灯球后慢慢向军堡附近急行。堡南是军营,堡北灯火通明处,正是河东李家专门为招待各路豪杰而搭建的英雄楼。

不知不觉间,谢映登的马头便向堡北捭了过去。两名替他领路的博陵亲卫十分尽职,问都没问,也将灯球挑向了堡北。反是谢映登从瓦岗黎阳军带来的亲兵们有些困惑,稍稍楞了楞,旋即默默地跟了上去。

大战在即,各营将士都在养精蓄锐,因此军堡外很少有行人。间或一两队巡夜的士卒匆匆走过,看见亲兵手中的灯球,主动避开了道路。转眼间,谢映登已经到了堡北土丘下,正犹豫着是否继续上坡,耳畔听到一阵嘈杂声,有伙喝得醉熏熏的豪杰吵闹着从他身边冲了过去。

“去什么英雄楼,难道不喝他李家一碗酒,老子便算不得英雄了!”一名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汉子旁若无人地叫嚷。

“话不能这么说。两李联手,天下十分势力已经占了七分。咱们又不想让儿孙们也做山大王,不借机铺条门路又待何时!”回答的人话里带着酒意,条理却非常清晰。

是刘季真麾下的马贼和韩建纮等绿林豪杰们。谢映登眼神好,虽然白天只是匆匆一面,从几人的背影上依然认清了对方的身份。韩建纮与时德睿打得什么主意,在来时的路上他已经探听得七七八八。但令人奇怪的是刘季真等人麾下的草莽们,这些家伙可是天不收地不管惯了,居然现在也想到了立从龙之功?

看来天下聪明人不止一个!想到这儿,谢映登不仅失笑。趁着中原时局还不完全明朗,选择一方有前途的势力投靠,是笔能惠及子孙的好买卖。一旦投靠对了人,便是开国功臣,即便日后不能封茅劽土,乡侯县侯之爵也是跑不了的,比起提着脑袋打家劫舍,岂不舒服万倍?

“只是不晓得开此楼之人,当不当得起英雄二字?”又一句醉话顺着风传来,半字不落地钻入谢映登的耳朵。听得出来,马贼和绿林豪杰们还在犹豫,不能确定自己是否选择对了投靠方向。

“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么?里边的人若成不得气候,咱们打马便走就是。又何必这么早做决定!”说话的人是韩建纮,看样子,白天时李建成并没给他留下绝对的好印象。

凭心而论,白天第一次见面,谢映登对李建成的印象也是很平常。此子出手很大方,待人也很热情,坦诚,并没刻意摆什么唐王府世子的架子。但其于举手投足中所流露出来的优越感,依旧令人想敬而远之。一个唐王府世子尚如此傲慢,那已经在长安另立新君的唐王李渊,恐怕更是高不可攀了。那边已经名将如云,从各地投靠去的大儒名士更是车载斗量,如果瓦岗弟兄们没一点儿见面礼就过去……?

仿佛感受到了主人心中的犹豫,谢映登**的白马也喘息着放慢了脚步。转眼间,豪杰们已经和他拉开了一段距离,但议论的声音,依旧顺着夜风不断地向他耳朵里边钻。

谢映登不想偷听别人谈话。可对方所谈论的,正是他心中最犹豫的。轻轻地磕了磕马镫,他催动坐骑,不疾不徐地坠在了豪杰们的身后。仿佛恰巧顺路,中间却保持着合适的距离。

“我听说李家有一支娘子军,主帅正是李建成的妹妹!”又一句议论传来,清脆声音里带着隐隐的羡慕。这是刘季真的结义妹妹上官碧,白天时谢映登曾经见过,对方身上浓浓的异族风情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谢氏家族不乏美女,但长到上官碧这么高,眉宇间又带着股慷慨男儿气的,却未曾有过一个。

难得的是此人还熟读诗书,偶尔引经据典,在一群粗坯般的马贼中间更显得鹤立鸡群!感觉到主人情绪的变化,**的坐骑非常体贴地将速度加快了几分,远远地让主人能看见月光下那个风姿卓约的身影。

“上官妹子想当女将军么?以你的身手,娘子军中定能找到一席之地!”刘季真大声拍着上官碧的马屁。为了照顾韩建纮等人,他刻意用汉语和朋友们交流,恰巧也满足了谢映登的偷听欲望。

“我只是好奇,想会一会李家那位姐妹而已!替别人去厮杀,暂时还没考虑过!”上官碧好像并不是很领情,凶巴巴地回答。

“妹子去了,哪个又舍得让你上阵厮杀。没见白天时李世子那副模样么?眼睛里除了一个你之外,几乎什么都没有了!”刘季真也不是善良之辈,立刻反唇相讥。

这话说得有些毒辣,谢映登听完,本以为上官碧会为此着恼。谁料塞上马贼的想法远远与常人不同。他耳畔只闻一阵轻笑,刹那间,仿佛月光都跟着暖和了起来。随后,是上官碧特有的爽快声音,“我又不是丑八怪,他多看我两眼,有什么不正常的?如果他对我视而不见,我反觉得他是伪君子!”

“只怕他想得不是多看几眼,而是日日都看!”刘季真继续出言给人添堵。

上官碧的回答也愈发直接,“那也成。只要他按照我们燕山鲜卑的规矩,赤手空拳在马背上将我抓下来。”

“那恐怕有些难!”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哄笑。正所谓行家伸伸手,便知有没有。李建成的骑术应该不算差,可与上官碧这种会走路便学骑马的人相比,能将对方走马活擒,简直是做梦都实现不了的妄想。

“除非上官妹子心里肯了,比试时故意让他!”韩建紘跟着在一旁起哄。白天李建成的表现大伙都看在眼里。绿林豪杰们不讲究太多繁文缛节,如果李建成向上官碧求亲,他们乐得以看热闹的心态成全。但能否顺利将这胭脂马驯服了,还是被踢得鼻青脸肿,就要看李建成自己的造化了。他想摘花,便要豁得出去挨刺。

“如果骑马竞技都需要我让,他还配做我的男人么?”上官碧竖起杏眼,冷笑着回应。

“那就可惜了!”韩建纮连连摇头,装作一幅非常遗憾的模样。见上官碧满脸不解,他继续笑着奚落道,“我不是为他可惜,而是为你,上官家妹子。要知道现在的唐王世子,就是将来的唐王。也许哪天变成了中原的皇帝也说不定。你如果肯让他一让,今后就可能是皇后,至少也是个皇妃。若是挥着鞭子乱抽一气的话,到手的富贵可就抽没的喽!” 这帮家伙,可是真敢说。谢映登听得直摇头。李建成早就过了而立之年,按照其唐王世子的身份,此时家中的妻妾没有十个,也有八个,并且其中大部分出身不凡。他即便再喜欢上官碧的异域风味,也不过是图一时新鲜而已。过后能给对方一个侍妾的身份带其回家,已经是仁至义尽。想让她在一堆妻妾中脱颖而出,简直和李建成走马活擒她一样困难。

“谁稀罕做什么皇后皇妃!”上官碧骄傲地扬起头,“只有你们这些人,才日日想着光宗耀祖。他要真是个值得信赖的英雄,我便是跟他一道风餐露宿,心里也是甜的。若只是个表面光鲜的俗物,我即便住在皇宫中,墙上贴满了金子,又有什么乐趣可言?况且待我人老珠黄时,又到哪去找人为我写长门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