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从生死之间打过滚的人,心胸都不会太狭窄。况且大伙此时又面对着共同的仇敌。所以王伏宝稍一改口,河东将士也不再追究他恶语伤人,一场突然而来的风波就这样在笑声中悄然化解。

军议依旧由李建成来主持,林林总总陈说的也都是些好消息。但旭子却觉得有些酒意上涌,一些非常重要的军情也是从左耳朵听进,转眼自右耳朵冒出,再难有半点印象留于心头。

在李旭的印象中,曲突通与尧君素两位老将是目前在河东境内唯一还支持江都的两根钉子。东都兵马回撤后,两位老将军的退路便全部被刘弘基与柴绍堵死,麾下士气必然一落千丈。所以当他听说东都兵马回撤,立刻想到了曲突通与尧君素二人的命运。而李建成的回答恰恰验证了他的推断,曲突通对大隋彻底失去了信心,尧君素部即便能比曲突通部多坚持几天,也避免不了全军覆灭的结局。

此事对于河东李家以及长城防线而言,是个天大的喜讯。曲突通投降后,京师的兵马就可以沿漱水与汾河直线北上支援雁门与涿郡,再不用到绕冯翊郡这个大圈子。

只是如此一来,恐怕远在江都的杨广再无北返的机会?虽然是为了抵御突厥入侵,博陵才不得不与河东联手。但细算下来,自己到底还是辜负了他!想到此节,李旭心里不觉一阵黯然。

照目前的速度发展下去,恐怕一年之内,天下便再无任何诸侯有实力与李渊抗衡。五年之内,中原便会重新统一于李家旗下。大隋将不复存在,制造了无数灾难,又给予过自己无数机会的皇帝陛下将无处容身。而自己,将成为唐王家族的武将,大隋的掘墓者,超越两位师父的预期,出将入相。慢慢成为下一个李渊、薛世雄或者宇文述。

这一切都是自己希望的么?旭子不知道。他只觉得对曾经经历的某些日子非常厌倦。厌倦到不愿意去重复。而如何让这些日子不重复,他目前又找不到任何办法,只能随波逐流,走一步看一步。正像他曾经许诺给时德方等人一个未来一样,其实博陵军的未来具体在哪里,他这个领路者自己也不清楚。

到了这种时候,天下已经没有师父再能为他提供指点。旭子只能靠自己去领悟,自己去摸索,自己承受摸索中的所有困惑与迷茫。这种四处全是路,却没一条指向终点的迷茫感觉如毒蛇般缠住了他,让他四肢无力,鼻尖发麻。仿佛睁着眼睛做噩梦,总想醒来,却一动不能动。

作为三军主将,在军议上一言不发的行为肯定会引起关注。很快,大伙都停止了发言,将目光全部转向他这里。看到旭子脸色灰青,鬓角上全是汗珠,李建成立刻靠了过来,兄长般探了探他的额头,关切地询问道:“仲坚是不是太倦了?要不,咱们明天再议论剩下的军情,你先回去休息?”

“啊,哦,没事,大伙继续!”李旭本能地向后仰身,避开李建成的手掌,然后又迅速将身体挺直,讪讪地回答。

“其实我们议得也差不多了。李世民将军已经与薛举达成合约,随时都可以赶来支援。如果大将军觉得有必要的话,就为此做个决定!”时德方的心思转得快,猜到刚才自家主帅肯定魂飞天外了,借着征询意见的方式将先前的议题重复了一遍。

“陈老前辈的意思是,让李世民将军留为后援,不忙着赶往前线。但张将军以为,目前形势发展还很难估测,多一支部队前来,咱们获胜的把握也会多一分。既然李世民将军与薛举那边已经言和了,就应该立刻赶过来!”方延年一边总结刚才的各种观点,一边用眼角的余光向李建成身上瞟。

借着两位心腹幕僚的提示,回过神来的旭子立刻弄明白了大伙争议内容。李世民带领唐王麾下的右路军前方扶风抵抗薛举的进攻,这个情报是他早就掌握的。以薛天王当时表现出来的实力,博陵军上下都认为那将是一场短时间内很难分出胜负的恶战。而李世民却能在抵达扶风后立刻稳住局势,不可谓手段不高明。只是在兵力并没受损的情况下,薛举为什么能与李世民握手言和?这一点就实在令人费解了。除非有人能从背后牵制薛举,或者说薛天王也认为在突厥狼骑南下叩关之时,中原豪杰的确不该再争个你死我活……

对整个长城防线而言,这些悬疑都不重要。眼下重要的是,李世民有能力前来帮忙,而世子建成显然不希望自己的弟弟掺和进来,抢走率众抵御外辱风头。所以,最后的决策只能由李旭这个名义上的统帅来做,只有他的资历和威望才能让决定做出来后,所有相关的人都没话说。

“我也赞成让世民所部右军作为后备!”李旭略一沉吟,然后迅速给出很多人希望的答案。目光环视众同僚,他在左军将领脸上清楚地看到了喜悦之色。‘李家兄弟彼此之间的隔阂越来越深了!’他于心里得出如是结论,与此同时,自己初次与李建成兄弟见面时,世民对长兄的敬爱和依恋情景快速闪过眼前。

“如果唐王准许,我建议请李世民将军带领所部兵马进驻太原!”顿了顿,李旭接着补充。他不想过多插手李建成兄弟之间的争端,所以干脆折中一下,安排李世民领兵到太原驻扎。如果长城防线告急,李世民既可以支援雁门,也可以取道井陉关,支援河北六郡。如果阿史那兄弟一战而溃,自然前方再没右军什么事儿,李建成也不必过于担忧自己的锋芒被弟弟所掩盖。

“我今晚连夜修书,将仲坚的建议用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师!”李建成得偿所愿,非常高兴地说道。

“有劳世子!”李旭笑着拱手。

解决了李世民这个大麻烦,其他议题便再不存有争论。前线缺少器械,缺少粮草储备,将士们的生存条件也十分艰苦,因此一切来自后方的援助都是受欢迎的。至于对付外敌的策略,到目前为止,派遣骑兵和少数部队到沿着长城外反复出击的计策还是卓据成效的,所以已经回到赤城堡的王须拔等人还要再出去一次,赶在骨托鲁的大队人马没杀到之前,清理掉一部分提前来打秋风的部族。至于罗艺那边的新动向,李旭和建成也增派了更多的士卒去防备。

此外,鉴于幽州军目前含混的态度,大伙还得再派出数千兵马到上谷去,接应即将送往前线的粮秣。运粮的船只抵达河间郡与涿郡的交界处后,为了防止幽州军的截留,便不能再走运河,只能逆着拒马河--涞水而上。官兵和民壮们要在涞水大拐弯处南麓将粮秣卸船,然后沿陆路搬往涿郡的治所怀戎。

这样一番折腾,比船队直接走北运河,经蓟县、桑干河运往怀戎要多花费小半月时间,沿途损耗也要增加数倍。但比起被罗艺一口吞下,还是“幸运”了许多。

“我记得王将军曾经说过,这批粮秣里边,除了窦王爷提供的那部分外,还有人出了力。不知道此人是谁,居然能有这么大的手笔?”安排妥当了粮食运输和护送问题,李旭皱着眉头问道。

白天谈及此事时,李建成和王伏宝几个显然都不希望让太多的人知道出力者的名姓。而李旭经过反复考虑之后,却愕然发现,眼下只有一个人才能像王伏宝所介绍的那样,独自提供了这批粮草的大半。

只有这个人,手头才有那么多余粮。也只有这个人,才有本事让窦建德不怀疑他的居心,顺利给运粮船提供一切便利。而这个人的名字是旭子如此熟悉,又如此希望,每每想起来,心头都会涌起一股温暖。

此时军帐中已经只剩下三家兵马的核心人物,所以李建成也没必要再故弄虚玄,笑了笑,低声回答:“我知道仲坚必然会有此一问。窦王爷来信时特地言明,此人希望这批粮草全是以窦家军的名义送出。而窦王爷是个磊落汉子,不愿意冒他人之功。所以大伙只好含混着……”

“是从黎阳仓里搬出来的粮食!这么说,你明白谁送的了吧!”王伏宝嫌李建成说得啰嗦,抢过话头来,大声道。

大隋黎阳仓里的粮食。以中原之粮,养为中原守土之士。那一刻,送粮之人没想过自己身属瓦岗,饱受猜疑。他只记得他是中原人,只记得自己的兄弟在塞上与狼骑拼命。

持槊(六 中)

旭子清楚地知道,此刻据徐茂公抵达黎阳的时间还不到两个月!彻底窃取了瓦岗军主导权的李密以一种近乎于放逐的姿态,将杀掉会带来骂名,留在身边又怎么看都不顺眼的徐茂公驱赶到了黄河北岸的新拓之地。那里距离窦建德、时德睿以及大隋东都的控制地区都不算远,随时都有人会出手替李密除了这个心腹大患。而在如此困顿的情况下,徐茂公不想着如何自保,却将可以招募上万兵马的粮秣装船送到了塞上……

一股浓浓的酒意在旭子心里流淌。他记得多年前的那个深夜,以及徐茂公所说的每一个字。

“好兄弟,你今年十五,对吧!”

“嗯!”

当年的马蹄声犹在耳畔,敲得人头晕目眩。

“我今年十七,是你哥哥!” 璀璨的星光照亮匕首冰冷的霜刃,也照亮了他的眼睛。徐大眼的身体鹞子般飞了开去,溶入漫漫长夜。

突然间,马蹄声与匕首的亮光都消失了,眼前依旧是中军帐。王伏宝、陈演寿等人捧着茶盏,满脸感慨。李建成脸上的感慨最深,仿佛自伤身世,他叹了口气,幽幽地点评:“他跟你虽然是异性兄弟,却是能生死与共的。嗨!人这辈子,能有几个这样的兄弟!”

“一个就够了。去年若不是此人故意放水,我家将军也没那么容易从河南脱身!”方延年接过李建成的话头,有些自豪地说道。

也只有自家将军这种光明磊落的汉子,才能交上徐二当家这种可同生共死的朋友。倘若换了别人,赶上门去套近乎,徐二当家也许都不愿理睬,更甭说千里迢迢送救命粮了。

“嗯,咳咳!这些话还是别出此帐,难免给徐将军带来麻烦。李法主不是个有心胸的!”陈演寿难得替外人考虑了一回,在旁边低声提醒。

帐中大多数人都轻轻点头,王伏宝却满不在乎。“不就是背后砍死救命恩人的李白眼么?怕他作甚!徐二当家现在是虎入深山。如果李白眼不逼他,大伙就先这么虚应着。如果李白眼敢拿这事说三道四,徐二当家干脆反了他娘的。到时候,看天下豪杰帮李密的多,还是站在徐二当家这边的多!”

陈演寿听得眼神一亮,先向李建成点了点头,然后笑着插言,“倒也是。李法主如果能容得下翟让,天下还有不少豪杰被他的虚名所蒙蔽。他背后那一刀砍了下去,恐怕连瓦岗军各部的心都砍散了。真要跟徐二当家再火并起来,各营兵马还不一定帮谁呢?”

李建成微微一愣,马上反应过来老长史是想让自己探一探李旭的口风,看看能不能替唐王家族把徐茂公这条线接起来。此人目前虽然只占据了黎阳附近巴掌大块地盘,手中实力在瓦岗军各分支中也排不上号。可瓦岗军的赫赫盛名几乎都是经此人之手打出来的。如果将此人拉到河东李家这边来,即便其身边没有一兵一卒,所起到的作用也足足当得起十万大军。

仔细想了想说辞,李建成笑着开口,“父王平时提起当年烧了却禺汗老巢的英雄,也总是挑大拇指呢。若是李密容不下茂公,仲坚不如派人接他过来。反正赵郡距离黎阳不远,沿途无论窦王爷还是时德睿,都会给你这个大将军一个面子!”

“我家王爷早就说过。如果徐二当家肯来,他可以亲自迎到博望山下!”王伏宝又冷哼一声,不疾不徐地强调。

博望山距离黎阳只有四十多里。窦建德亲自到到博望山接应,摆明了向某些人示意窦家军对徐茂公志在必得了。河东将士听得郁闷,一个个向王伏宝怒目而视。被众人瞪着的王伏宝却轻松地摇摇头,非常惋惜地说道:“可惜徐二当家也是个耿直性子,宁可死为瓦岗鬼,也不愿意到我家王爷这里吃香喝辣。李白眼不仅眼睛瞎,依我看,他的心也是瞎的。根本分不清楚谁好谁坏!”

这番话听得在座中人几乎个个摇头,都叹息徐茂公如此好汉,却落在李密麾下给糟蹋了。只有旭子知道好朋友的心思,笑了笑,低声解释道:“茂公他不是死忠于李密。而是舍不得瓦岗。那份基业是他和翟让一点一点建立起来的,就像自己的家一样。我当年虽然是奉旨剿匪,跟他互为敌手,也敬佩他练兵治军的手段!”

“如仲坚所说,茂公将来还可能与你并肩作战喽?”李建成的目光再次炙热起来,直勾勾落在李旭的脸上。

“如果有人先杀了李密,攻破了瓦岗山!估计茂公就解脱了!”李旭知道李建成想要什么,点点头,非常肯定地回答。

“那可有些难了!”李建成摇头叹息。

单从麾下士兵数量和声威来看,此刻瓦岗李密的实力为天下第一。即便唐王李渊与河间王窦建德二人,前一段时间接到李密的书信后,也以非常客气地口吻称其为兄,承认其拥有天下豪杰盟主的地位。所以在李建成眼里,短时间内攻杀李密,荡平瓦岗的目标简直没有达成的可能。当然更没机会收徐茂公于阶下了。

“那有何难?除非他李白眼这辈子别再打败仗。否则,一败必然树倒猢狲散!”王伏宝几乎是诚心跟李建成对着干,无论对方说什么,他都要反着辩白一番。

“哧!”河东将士齐声冷笑,嘲讽王伏宝自不量力。

“不信,大家走着瞧!”王伏宝环视众人,嘴角向上撇出了一条明显的折线。“李白眼杀了翟让,自以为从此就牢牢掌握的瓦岗。他不想想别人是不是傻子,明知道他不能共富贵,凭什么还给他卖命。现在他手中兵力最强,那些好汉不得不跟着他。如果他败了,再想救他命的人,就得先想想翟让的下场!”

话音落后,刚才还嘲笑王伏宝的人脸上立刻露出了一种不可思议的神色。大伙之所以看不上王伏宝,主要是觉得他这个人说话粗鲁,为人跳脱,根本没有一个大军主将的样子。却没想到这粗鲁之人看问题眼光自有独到之处。按照此人说话的角度考虑,声名赫赫的瓦岗军的确已经成了一盘散沙。李密不败则已,若败一场,恐怕这辈子都再难找到翻身机会。

“那样,天下重归一统的时间也会大大加快了!”几个文职幕僚目光闪烁,都本能地想到了这一层。

霎那间,李旭便明白了当前的话偏离正题太远,赶紧笑着开口,“李法主自作孽,早晚会有人收拾他。徐茂公是当世良将,早晚都会赢得一席之地。但那都是将来的事情,眼下,咱们还有一场恶仗要打。其他的事情打完了仗再说也不迟!”

“对,咱们今天酒都喝得有些多了!”陈演寿与李建成互相看了看,同时点头回应。

“不过喝得痛快!跟李将军在一起,仗打起来也痛快!”王伏宝也意识到了自己说多了话,又摆出一幅粗汉架势,大声嚷嚷。

众人皆笑,借着笑声的遮掩将心里的真实想法藏了起来。解决了粮草问题后,剩下的也就是对敌军的战斗力与主攻方向判断问题。涿郡境内的长城虽然绵延千里,但并不是每一段城墙都适合攀爬。突厥人如果想**,必然要选一条相对平缓,距离传统官道及河流都比较近的位置。否则几十万大军在山里边转,即便不渴死于途中,出山之后也没有力气再提刀上阵了。

从霫族骑兵所选择的道路上推测,李旭与李建成都认为骨托鲁有可能选取赤城堡北侧的野鸡岭或者自己目前所在位置北侧的黄花豁子为主攻地段。这两处都有一条不大不小的季节河经过,沿着河道走,对于携带了大量马匹牲畜的突厥人来说是最为方便的选择。

“我如果是骨托鲁,宁愿走远些,径直杀到你的眼前!”王伏宝对着舆图琢磨了半晌,瓮声瓮气地道。

经过刚才的一番议论,大伙再也不敢小瞧他这个草莽出身的豪杰,抬起头,将目光看向他,静静地等待他的下文。

被人当智勇双全的名将尊敬,王伏宝反而不习惯了。用力嘬了几下牙齿,然后四下拱手,“别这么看我,别这么看我。我只是顺口说说,未必全对。折腾到现在,骨托鲁小子想必也知道咱们的主力在怀戎、张家堡一代等着他。他如果从赤城那边入塞,无论翻山越岭的多走很多冤枉路,最终还是要跟咱们分出胜负来。否则,把咱们这么一大票人马留在身后,他甭说继续南下,吃饭睡觉都无法安宁!”

持槊 (六 下)

“他若敢来,就在这张家堡下的山沟里葬了他!”听王伏宝说得肯定,众将领们立刻擦拳磨掌。有李旭夜袭流花河敌营,以一万五千将士破敌十余万的战例在眼前摆着,大伙儿对获胜的信心陡增。都觉得所谓突厥狼骑,战斗力不过是那个样,充其量和流窜于各州郡的盗匪差不多,遇见武装到牙齿地官军,肯定要铩羽而归。

“先头替骨托鲁探路的骑兵都算不上精锐。诸位千万不要小瞧了突厥狼骑的战斗力!”为了避免大伙对即将到来的恶战过分掉以轻心,李旭只好把曾经对周大牛等人说过的话再次当众强调。

“那个,那个叫阿,阿什么蓝的,难道他所部骑兵也不算精锐么?”王伏宝非常明显地楞了一下,迟疑地问。

阿思蓝所带领的霫族武士虽然没有机会与长城上的守军正式交战,但留守的主要将领都远远地将牧人们纵马驰骋的英姿看了个够。与博陵精锐比较起来,对方的军容、军纪也许差了些。但就对马匹的操控能力,士卒的身体状态,以及将领们对士卒的控制能力而言,这支队伍的实力决不比同样数量的河东兵马差。比起王伏宝麾下那三万刚刚换装的窦家军,战斗力高出更是不止一点儿半点儿。

“仲坚于狼骑交过手,不妨将其特点详细跟大伙说说!”李建成肃然坐直身体,大声建议。

他记得当年雁门之役,二弟世民麾下的飞虎军曾经与败退中的突厥狼骑打过一仗。据参加过那次战斗的将领们描述,突厥人的表现非常普通。但飞虎军在河东李家属于精锐中的精锐,与眼下他所带的兵马根本不在同一个档次上。根据他前几天的观察,阿斯蓝所部骑兵已经已经非常难以应付。如果阿思蓝所部只能算是探路的杂兵,则骨托鲁麾下的正规军更令人头疼了。

李旭点了点头,面孔向着李建成与王伏宝,声音却提高到让所有人都能听清楚。“狼骑是以突厥人为主,又纠集了与突厥交好的各部精锐而组建。将士们体格都很强壮,弓马也极其娴熟。前几日你们看到的那支骑兵,是霫族各部勇士,训练程度和装备都不如狼骑。整个霫族各部中,目前只有苏啜部的一千多骑兵有资格与骨托鲁的大队并行。而那队骑兵是当年徐茂公亲手为苏啜部训练出来的,曾经一战而灭索头奚全族!并且据我估计,在这支队伍中,很可能有中原的攻城武器存在!”

“嘶!”听了李旭的话,众将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数万霫族武士中,骨托鲁只挑选了一千多人加入他的队伍,由此算去,狼骑即便不能说是百里挑一的精锐,用十里挑一来形容也差不多。对方号称有兵马四十万,而长城上的守军满打满算也只有十三万人,此战的艰苦程度可想而知。

“但草原军队有个非常大的弱点,就是士气不能持久。”李旭无意将自家士气降得过低,达到提醒大伙的目的后,立刻开始分析狼骑的弱点,“若是打顺了,他们个个都悍不畏死,若是吃了大败仗,则一溃千里,很难再集结起来。所以,第一战咱们一定要打得狠,把骨托鲁的威风先打下去!”

“大将军不是说他们弓马娴熟么?如何才能给他当头一棒?”

“他们战斗力又强,人数又多。如何才能战而胜之?”

王伏宝麾下的将士训练程度不高,胆子倒是颇大。听李旭说要刹刹骨托鲁的威风,立刻七嘴八舌地追问。

“长城脚多为山地,纵使入塞的那几条溪谷,也不能让骑兵充分展开。所以只要咱们人员配置得当,狼骑的马上优势很难发挥得出来!”李旭赞许地向众人点了点头,继续解释。“其二,论及周围的地形,咱们远远比狼骑熟悉。出其不意从侧面发动攻击,也能收到一些奇效!”

“第三,就要看骨托鲁能不能始终让其他各部的勇士跟他一条心了。各部族武士都是为了捞好处而来,他在路上耽搁了这么久,没半点好处分给大家,已经让各族武士很是不满。如果在战场上再分别待之,各部很难不打退堂鼓……”

“如此说来,这仗倒是还有得打了!”听完李旭的分析,老长史陈演寿笑着点评。语锋一转,他又将话头扯到了苏啜部上,“大将军说苏啜武士为徐茂公亲手训练,到底是怎么回事情?”

“此事说来话长!”李旭理了理思路,缓缓回答。“当年我和茂公到流落塞外,曾经在苏啜部过冬。而那一年冬天,刚好索头奚部被突厥人夺了草场,不得不打苏啜部草场的主意。为了避免遭受池鱼之殃,茂公出手帮苏啜部训练了一批武士。而这批武士,后来就成了苏啜部争夺霫族诸部大可汗位置的助臂……”

在座大部分将领只知道李旭少年得志,从一个队正位置上放风筝般快速窜起来,转眼做到博陵军大总管的高职。却没想到在进入军中之前,他和徐茂公二人还有如此传奇的经历。因此一个个听得津津有味儿。特别是关于徐茂公仅仅用了四个月,就让霫族骑兵脱胎换骨的那一段,更令人两眼放光,。简直恨不得当时自己就在现场,与徐茂公易位处之。

但细心如陈演寿等,却从只言片语中推测出李旭没将所有往事讲述清楚。当年他在唐公李渊府邸对李旭的过往也略有耳闻,所以无心纠缠于细节。只是觉得即便事实如李旭所说,也就是苏啜部那一批武士掌握了中原的战争技巧罢了,怎么所有狼骑都与苏啜部武士一样强悍?况且突厥人向来不喜欢筑城,李旭为何确信他们会携带中原的攻城武器?

当他将最后一个疑问提出来后,很快便从旭子话里得到了答案。“突厥狼骑上次因为没有攻城器械,久攻雁门不下,在勤王兵马手中吃了个大亏。所以,他们必然会吸取上次教训,携带大批攻坚利器。否则,骨托鲁的大队兵马也不该行进如此缓慢!”

“奶奶的,那些军中利器制造非常不易,突厥人从哪里学了去的?”王伏宝根据自家经验,非常怀疑地问。

即便是窦家军,攻城武器也非常简单。并非窦建德舍不得花钱制造那些投石车、井籣、撞车、和攻城梯等,而是民间工匠们很少有人掌握这些武器的制造方法。即便面前弄出来,实战效果也远不如大隋军方原装。

“刘武周、梁师都等人都是咱大隋边军将领!”李旭苦笑,“马邑、娄烦各郡,本身就养着大批随军工匠。此外,苏啜部大埃斤的妻子来自江南,很多中原器械,她都能画出样子来!”

“怎么会有这种女人在苏啜部?!!”众人又是一愣,惊诧地追问。中原嫁到阿史那家的女人不少,但那都是皇族亲贵的女儿。论起政治手腕,个个拔尖。谈及军械制造这些低贱匠人们才会粗活,几乎是一窍不通。因此,刘武周和梁师都等人将器械制造的秘密卖给突厥人,这个消息还可切实可信。一个来自江南的女人,怎可能知道那么多军中秘密?!

李旭摇摇头,继续苦笑,“她可不是普通的江南女子。据我推断,她十有八九姓陈,是据现在近三十年前,江南陈家送往突厥联姻,试图从背后牵制大隋南下的一个重要棋子!”

“啊!”“哦!”众人惊得更是合不拢嘴巴。三十年前,南陈送往塞上联络突厥的女人。压抑了近三十年的国恨家仇,爆发出来更是不可收拾。怪不得苏啜部明明与中原有着密切的贸易往来,却非要跨上突厥人的南下战车。怪不得骨托鲁等人南下,摆出了准备一举将中原彻底毁灭的姿态。

“那女人到底是什么来历,你能说得更清楚些么?”半晌后,陈演寿第一个从震惊中缓过神来,低声追问。

“我当年怎会探听这些东西!”李旭继续摇头,“我当你只是发现苏啜部的营地布置,与中原的堡寨非常类似。关键处也有箭塔和弩车这些东西存在。而苏啜部腌制冬菜,储存粮食干肉的手段,也远远强于周围的部落。牧人们公认,他们能够快速崛起,都是亏了那个陈姓女人!”

包括对人的狠辣手段。悄悄地,李旭在心中补充了一句。现在,他可以非常确定地得出结论,将自己逼走,以陶阔脱丝为纽带与阿史那家族联姻的计策,也是来自陈晚晴。只有背负国恨家仇的她,才最需要与阿史那家族接近。也只有熟悉中原和草原两个民族习性的她,才会算准自己和陶阔脱丝最后的选择。

“大陈都亡国快三十年了。这个女人也真他奶奶有耐性!”听完李旭的话,王伏宝叹息一声,感慨地道。

“恨么,产生未必需要由头。却总是比其他情分持续得长久!”李建成跟着叹了口气,幽然补充。

持槊 (七 上)

此言说得老气横秋,令闻者无不心里一凉。王伏宝麾下的将领们看了看李建成,心中暗道:“这绣花枕头好不无聊,没来由地在军营当中伤哪门子春哉?”来自河东将领却明白李建成是感触自家弟弟视自己如眼中钉,二十年手足之情抵不上一缕恨意!

陈演寿不愿意自家内部纷争被外人知晓太多,赶紧将话题向回岔,“就算那姓陈的女人,嗨,陈家当年男人没一个敢战的,怎地女人却如此坚韧?!就算那姓陈的女人通晓所有攻城器械的制造方法,具体实战操作,恐怕她也不会太清楚!”皱了皱眉头,他将疑惑的目光再次转向李旭,“大将军,当年你和徐茂公在霫部,不会连攻城手段也一并教导了那些武士吧?”

“当年我们两个自己都没攻坚战的实际经验,怎可能教导别人!”李旭笑着摇头。“况且塞外部落都不筑城,即便我们有本事教,霫族武士也未必肯学!”

“如此,长城之险还暂时可凭”陈演寿轻轻颔首,“云梯可以临时赶制,其他器械制造起来却耗时颇多。在突厥人熟悉如何发挥其威力之前,咱们一定能找到机会毁掉它!”

“所以必须要隐藏一哨兵马要于长城之外。”李旭用力挥了一下手,做了个持刀砍杀的姿势,“先凭借长城消耗掉狼骑的一部分士气。然后趁骨托鲁不备,伏兵从侧面杀出,直扑其前军。能重创他们便重创他们,即便不能重创,也要将大部分攻城器械一把火烧掉,免得突厥人越用越顺手……”

“燕山以北也要留一支奇兵。随时攻击突厥人的运输线。让骨托鲁一时片刻也安宁不下来!”陈演寿也用力挥了一下手笔,冷笑着建议。

“让一部分弟兄穿上突厥人的衣服,人数不用太多,有两三千人就够。逆着骨托鲁来的道路杀过去,见一个部落屠灭一个部落!”王伏宝补充,言语之间,露出一口洁白的尖牙。

在座的将领都是有多年作战经验的。因此分析清楚了敌军情况后,相应的对策也很快提了出来。由于彼此的经历不同,三家将领提出的建议又各具特色。李旭的用兵风格狠辣果决,是以博陵军所提出的每一条策略都攻敌薄弱,即便是防守,也是咄咄逼人,绝不肯一味地被动挨打。陈演寿老成持重,因而河东将领们提出的策略四平八稳。以他们的方式作战,即便一时战事不顺, 中原兵马也不会吃太大的亏。熬上一段艰难时刻,就可能找到敌人的破绽将弱势扳回来。窦家军的战术则轻灵飘忽,如林中之蛇,敌人轻易看不到他的威胁,稍不留神就可能被他狠咬上一口。

三家的建议综合起来,刚好彼此弥补不足。很快,一条相对完善的大战策略便摆到了桌案上。大伙根据天时、地利以及敌我双方的实际情况反复又讨论了机会,将其中一些疏漏又补充完整了,这才各自拖着疲惫的身躯散去。

春风已经吹到燕山深处,空气里弥散着浓郁的野花香。星光透过深沉夜色,给横卧在山巅的长城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银辉。夜幕之中,长城仿佛在慢慢醒来,慢慢伸着懒腰,舒展肢体。

“呜---嗷---”野狼在夜幕后狂啸。向山野里的一切生灵展示它的獠牙。长城没有回应,或者不屑回应。只有军营里更鼓,重复着一种沉稳的节奏。

那是一种令人自豪的节奏。只有站在长城脚下仰望星空的人,才明白其中意义。武将的职责是守护。他们是长城的守护者,家园的守护者。他们在用生命坚守自己的承诺与职责。

待李旭回到自己的临时居所,已经是四更时分。屋子里的灯依然亮着,将妻子的身影清晰地印在了窗纱上。旭子知道萁儿还在等着自己,多年来,这种彼此之间的等待与被等已经成了一种习惯,不管在军营中忙得多晚,不管公务多繁忙,只要彼此之间互相看上一眼,心里就会变得非常踏实。

没等侍卫们上前叩门,小丫头翠儿早已从屋子里跳了出来。“老爷回来了!”她惊喜地向等待中的人提醒,然后雀跃着开始安排,“芳儿,赶快让厨房生火,给老爷和夫人热点宵夜,顺带把夫人给老爷熬的蔘汤端上来。柳儿,去找几个小厮把洗澡桶清洗干净。小柱子,再去备几根蜂蜡……”

“不必那么麻烦,我不饿。把蔘汤端来就行了!”李旭笑着制止翠儿的忙碌。他很喜欢这种家的气氛,热闹、温馨、能让人暂时忘记满身的疲惫。

“夫人晚饭吃得很少!”翠儿压低了声音打小报告。“老爷即便不想吃宵夜……”

后面的话,全憋在了喉咙内。屋门完全打开了,这个家的女主人微笑着倚在门口,看着丈夫分开众人,快步走向自己。

“大伙愣着干什么。该忙什么忙什么去!”翠儿吐了下舌头,然后继续狐假虎威。内堂的门缓缓关闭,将温馨的灯光留在门口。

旭子以少击多,大破诸霫联军的喜讯,萁儿早已听人说过无数遍。但看到自己的丈夫平安回来,她心中依然涌起一股难以掩饰的激动。自己嫁了个顶天立地的豪杰,这一点,从弃家出走的那一刻起,她便毫不怀疑。眼下,这个豪杰坚守着当初对自己的每一句承诺,无论外界雨多大,风如何急……

“这不是平安回来了么?”李旭见萁儿神情激动,拉着她的手坐下,笑着安慰。

“别动,让我看看你!”萁儿的目光翻来覆去打量,仿佛要检视丈夫是否丢了汗毛一般。她看到一道血痕,从脖颈直达耳廓,抽了下鼻子,低声问道:“这是怎么弄的?大牛他们呢,怎么一点儿也不小心?!”

“一记流矢。黑灯瞎火的,谁能看得见!不过只是擦了一下,没咬到半点肉。”李旭又笑,握着萁儿的手反复摩挲,“小伤,连药都不需要上。你又不是没见过血的,学寻常女人那小气劲儿干什么?”

萁儿将自己的手抽回来,抹了抹眼角,嗔道:“我宁愿做个寻常女人!”想想不能给丈夫添乱,又强笑着补充,“总是希望你平平安安的,所以见不得伤。还痛么?要不要我给你用清水洗一下?”

“没事?干几天自己就好了!”李旭笑着摇头。自打辽东从军之日起,他身上的大小伤痕足足攒了百余道,随便哪一道都比目前这道擦痕深。所以对这点皮肉之伤根本没往心里去。倒是对萁儿的脸色,他看得极为郑重,轻轻撩开对方的秀发,以极低的声音劝道:“你怎么又不好好吃饭。看这脸,比我出征前又瘦了一圈!”

“哪那么严重,最近胃口有些差而已。又是翠儿告的状吧。这妮子,早该找个人家把她嫁出去了!”

李旭一惊,追问:“找郎中看了么?怎么说?”

萁儿展颜,笑容在烛光中摇曳,“军中的郎中,都是治外伤的,找也没用。我这是身子骨缺乏活动,下次你出征,带我在身边,我就能吃得香,睡得着了!”

“已经是最前方了。你不能再往前。”李旭断然拒绝。

“却依旧不能站在你身边,为你擂鼓!”萁儿低声抗议。

“最近,我也不会再领军出击了。过几天,咱们可以都站在长城上,看弟兄们如何杀贼!”李旭辩不过萁儿,赶紧顾左右而言他。

毕竟是将门之女,萁儿一愣,旋即小声追问:“骨托鲁的大军已经到了?”

“没有,不过也用不了几天了!”李旭点点头,回答。

“咱们这边准备好了么?”萁儿想了想,又问。

无论先时多么小心谨慎,大战在即,李旭的心态反而轻松了下来,点点头,给了萁儿一个肯定的答案。“万事具备!骨托鲁不来则已,来了肯定讨不到什么便宜去!”

“弟兄们士气如何?三家将士的心齐么?”

“有些小龌龊,但大局上还能配合得来。王将军和大哥都是有心胸的人,不会让小的是非影响了战事!”

说到士气,李旭又猛然想起一些枝节来。拉着萁儿坐好,温声慢语地叮嘱:“有时间你去看看大哥吧,他最近好像遇到了些事情。大伙坐在一起议论军务时,他好几次都走了神,每次都长吁短叹!”

“大哥也是第一次打这么大的仗,心里恐怕非常紧张!”萁儿不是很愿意接这个任务,笑着推诿。在嫁给李旭之前,李建成很少拿正眼看她这个庶出的妹妹。所以她与自家长兄之间也没太多同胞情分。况且看到一次长兄,萁儿便能从对方的话里话外猜到一次娘家对六郡的贪婪。就像对着一伙拿女儿换财宝的市井无赖般,令人浑身上下说不出地别扭。

“恐怕不是那么简单!”李旭对建成的感觉不像萁儿那般排斥,摇着头分析。“今天军议,提到徐茂公从黎阳仓里偷偷给我送粮秣,建成兄就开始叹气。提到陈姓女人对大隋的恨,他的叹息声更沉重!”

“那我就更无法去安慰他了!”萁儿苦笑,“徐茂公千里迢迢给你送军粮?可真难为他!他跟郎君两个不是亲兄弟,关系却比亲兄弟还密切些。有些人家,兄弟之间恨不得对方立刻死掉……”

这回,轮到李旭惊诧了。他先前也隐约猜到,李建成之所以心事重重,是因为与李世民兄弟失和的缘故。但在自幼就盼望着有个哥哥的他看来,亲兄弟即便一时发生误会,隔阂也总有融掉的那一天。所以才提议萁儿抽空去开解开解建成,想办法化解了李家兄弟之间的矛盾。却万万没有料到的是,短短几年间,李家兄弟的关系已经发展到了形同水火的地步!

“怎么会这样,我记得在怀远镇时,他们之间还兄友弟恭的?”半晌之后,旭子依旧百思不得其解。

萁儿继续苦笑,“在怀远时,阿爷正走背运,除了一个眼看保不住的唐公空头衔,兄弟之间没什么可争夺的。而眼下,唐公已经变成了唐王,将来说不定还有尧舜相代之举!”

如画江山面前,又几人矜持得来?什么骨肉亲情,兄弟之谊,前朝的先例就在那明摆着。想到这,李旭背后隐隐发凉。别人家亲兄弟尚如此,自己这个便宜捡来的侄儿,恐怕到没用之时,日子更不好过!

“这事儿,我管不了。郎君也切莫插手。想当年阿爷是恼恨大哥的懦弱,所以故意扶植二哥,以图激大哥奋起。可到了后来,二哥的羽翼一天比一天丰满,事情就开始变了味道。最近听婉儿姐姐来信说,二哥又网络了一大批能人异士,即便阿爷想压制他,也非常地困难了。”望着眼前跳跃的烛光,萁儿低声替丈夫谋划。“你为了不让我难做,已经为我家付出的够多。我不能再让你陷得更深。河东李家是口不见底的水潭,下去的人未必能落到好结果。”

李旭一愣,然后轻轻点头,“我本来就没打算下去。只是不想让建成兄战前分心罢了。既然你这么说,我就加倍小心些……”

话虽然如此,但夫妻两个谁都知道,待长城上的战斗结束,博陵六郡必然要重新做一次选择。顺势归属于李家么?大家族中的冰冷又让人不寒而栗。不归附李家么?恶战之后的六郡,以什么来面对周围豪杰的虎视眈眈?

持槊 (七 中)

一时间,夫妻二人同时陷入了沉默。整个屋子里只有香烛的火焰,随着穿帘而入的春风“突突突突”跳跃不停。旭子抬眼看了看萁儿,发现萁儿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正在恋恋不舍地看着自己。双方同时想开口说几句安慰对方的话,笑了笑,又同时停了下来。

“你想说什么”李旭伸手整理掉萁儿额头山的一缕碎发,笑着问。

“还是郎君先说吧!”萁儿再次拉住李旭的手,把自己的小手老老实实放在对方的掌心,温婉地回应。 “这次出塞,霫族各部居然公推我为他们的大可汗!”李旭轻轻地握了握,一边感受着掌心深处的几乎可以融化的温柔,一边说道。

“我想说得也正是此事!”萁儿脸上绽放出一朵绚丽的春花,“那些部族的承诺,不知道能当真么?”

“当不当真要看咱们的实力。草原上向来是强者为王!”李旭点点头,然后又轻轻叹了口气,“其实咱们中原也差不多,没实力都站不稳脚跟。只是牧人的心思更简单些,比较容易应付!”

“那郎君将来会打算去行使大可汗权力么?”

“我还没想好。”只有在自己妻子面前,李旭不必掩饰心中的惶惑,“中原这么乱,真要起兵与人争天下,成不成不用说,还不知道还要战死多少豪杰,多少人流离失所。到头来只会便宜那些异族,让他们又机会到中原来肆虐。况且一想到要与你父亲、弘基兄还有茂公、叔宝这些人相对着拔刀,我的心就静不下来。两军阵前,为将者如果不能做到心如止水。纵使有十成本事,临阵时未必能发挥出其中一成!”

“若避去塞外,倒是省去了很多麻烦。只是会让很多人失望,基业初建时,也少不得中原这边提供支持!”李旭想了想,继续分析,“具体我还没跟人说。总想着等眼前这仗打完了,再一步步处理。如果唐公那边肯保留我在六郡所施行的新政,我宁愿将六郡完完整整地交给他。”

“阿爷和二哥若是听到这些话,一定高兴得连觉都睡不着!只是大哥便会觉得失望了。他这次来塞上,一心想着让你去帮他呢!”萁儿叹了口气,低声评论。

萁儿心里清楚,凭借近几年在六郡民间所积蓄的力量,丈夫未必不能与父亲一争。那样,无论将来谁输谁赢,她都无法再于世间立足。可听到丈夫真的决定将六郡交给河东李家,她心里又怅然若失。以丈夫的能力和为人,本来应该有更好的结局才对。他是一头骄傲的鹰,只适合在天上飞。而不是被人关在笼子里,靠主人的赏赐和施舍过完一生。

听闻塞外部族公推李旭为大可汗的传说,萁儿猛然从中看到了一条相对简单的选择。比起介入中原的混战,征服草原上四分五裂的部落所需要的力量肯定要小许多。天下英雄眼里的鼎只有九个,长城以外的如画江山,他们未必看在眼里。更重要的一点是,走到塞外后,丈夫就可以避开河东李家这个大漩涡,永远不必掺和到大家族的内斗中去。也永远不必依靠他人的成败来决定自己的前途和命运。

只是这条路将非常艰难,稍不小心就可能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牧人们虽然公推丈夫为大可汗,但没有强大的实力做后盾,他们随时可以把丈夫再废黜掉。况且草原上的其他部族,未必能接受一个来自中原的势力。契丹人、靺鞨人、室韦人,肯定要将这伙外来势力看成对自身的威胁。还有突厥人,更不会容忍一个曾经两度阻碍了自己南下的仇敌出现在自己家门口。

“我不可能帮你大哥!”李旭摇头,直接否定了萁儿也不愿意发生的设想。“建成兄心肠仁厚,自然能找到适合他的臂膀。跟你二哥,我也未必能和得来。他做事过于依仗权谋,成就未必会小,但一个人如果连自己父母兄弟都算计的话,将来很难说不遭报应。况且陛下对我有恩,天下纷乱时,我不为他而战,已经有负于他。如果再带兵与大隋开战,我心里更会不安。我总觉得人做事时,老天在看。就是牧人日常说的,长生天不说话,但一直在看着你的作为!”

“那你如何放心将六郡交给我父兄?!他们不都不是你心目中的理想选择么?”萁儿皱了皱眉头,追问。

李旭的对哥哥和弟弟的点评,让她心里稍微有些堵。虽然她知道丈夫说得都是实话。

“所以我说我没考虑清楚呢!”旭子笑着摇头,“一切等打完了眼前这仗再说吧,若打不退突厥人,再多的想法也是一场空。还有时德方、张江、大牛他们的前途,如果他们想出将入相,唐王那里不知道能不能提供合适的位置?!”

说到麾下众将以及六郡的未来,李旭的眉头又开始向中间皱。他待人随和,所以麾下幕僚和武将也都不太注重礼节。这种率直品性在博陵六郡被视作美德,到了别人那里,就未必吃得开了。还有新政的延续问题,博陵六郡百姓们得以在乱世中安居乐业,完全依赖于新政的执行。如果将来接手六郡的人不肯继续执行新政怎么办?如果接手者明明答应了继续新政,过后又突然反悔怎么办?没有了博陵军做支撑,自己拿什么和对方讨价还价?

一件件,一桩桩,无穷无尽的事情让他头大如斗。仿佛凌晨时分赶路的旅人,只能看到天边的启明星,自身周围黑暗,却不知道还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是妾身不该说这些,让郎君烦恼!”萁儿见李旭眉头越皱越紧,叹了口气,幽幽地道。

“早晚都得面对的事情。早烦晚不烦!”李旭轻轻甩头,将纷乱的思绪暂时抛开到脑后。“不过今天咱们先吃些东西,吃饱了,睡足了,才有力气面对那些事情!”

“跟郎君说了一大车话,我还真的有些饿了!”萁儿笑了笑,起身去张罗宵夜。无论面对着多少烦恼,生活还是要继续。唯一可以令人感到安慰的是,无论外来多少风雨,两个人的肩膀总是紧紧地靠在一起。

风雨中,比翼而飞的大雁,总比形单影只的飞得轻松些。

蔘汤和茶点早已被翠儿安排好,小丫头不敢偷听李旭和萁儿说话,所以一直躲在外间等候吩咐。此时得到了女主人召唤,立刻手脚麻利地将吃食端了进来。

“翠儿吃过了么?不妨一起坐下吃点儿!”按上谷李家的传统,仆人是可以与主人同桌用餐的。李旭当了这么久大将军,依旧保持着家乡的习惯。见翠儿一直忙忙碌碌地伺候着,笑着邀请。

“老爷和夫人面前,哪里有奴婢的座位!”听了李旭的话,翠儿腾地红了脸,用蚊蚋般大小的声音拒绝。

自家老爷离经叛道的行为,她已经不是第一次见了。所以不会向歪处想。可如果坐在大将军身边,跟他举案齐眉的话……翠儿知道自己脸很红,红得像煮熟后的螃蟹。如果放在别人家,陪嫁的丫鬟早晚会被姑爷的收房。可这是大将军家,很多事情与别人家不一样!

想到这些,翠儿的眼神不禁有些暗淡起来。借着添新水的理由,低着头退了出去。

“小丫头这是怎么了,给人的感觉怪怪的!”猜女孩子心事向来不是李旭所长。望着翠儿缓缓离去的背影,他皱着眉头,诧异地问。

“她呀,年龄大了!”萁儿嗔怪地看了丈夫一眼,抿着嘴笑道。作为从小一起玩到大的伙伴,她怎会不知道自己贴身丫头的心事。见惯了李旭的翠儿,眼里根本再放不下其余英雄。可天底下旭子只有一个,萁儿又如何替小丫头找第二个如李旭般的豪杰去?

萁儿自问不是个善妒的女人。以往的观察告诉她,越是大英雄,身边越少不得美女作为点缀。像自己的父亲,除了窦夫人外,身边至少有三十几个与自己母亲一样地位的妾侍。唐公府地耳闻目染,也让她早早地明白了一个女人保证自家地位的手段。与其让丈夫的宠爱被别的女人分薄了,不如引荐姐妹到他身边。用女人门内的行话来说,这一招叫做固宠。

可唐公府的例子,在丈夫身上却不适用。萁儿不止一次暗示过李旭,他可以接纳别的女人,自己不会做一个妒妇。但自从二丫去后,她没见丈夫对任何女人动过心思。即便传说中的公主要送上门来,也没见丈夫派兵去黄河岸边接应。萁儿非常感谢丈夫对自己的宠爱。女人家的小心思却一直告诉她,应该主动做些什么来回报丈夫的情重。

所以,她希望丈夫能看懂翠儿眼中的仰慕。自己即便稍微不适应,也不会再像当年针对二丫那样,处处再针对翠儿。可无论暗示多少次,旭子最多不过是指指胸口,笑而不答。

持槊 (七 下)

“翠儿年龄也大了!”见自己一番暗示又落到了空处,萁儿忍不住小声重复,“她跟了我这么多年,若一下子离开,就像缺了条臂膀一般!”

“那你就给她找个离得近的丈夫,就像大牛的妻子一般。随时可以到咱们家来陪你说说话!”李旭心里从来没有这些鸡毛蒜皮般小事的位置,笑了笑,信口回答。

“给她挑了几个,她一个都看不上眼。非要嫁一个有担当的英雄。”萁儿嗔怪地白了丈夫一眼,不明白对方为什么就这么不开窍,“可这年头,英雄不少,真正有担当的,却是不多!”

李旭正低头看着一块千层糕,根本没察觉到妻子的神态变化。伸出筷子将糕点夹起来放到萁儿面前,温言劝道:“那就再等等。早晚能找到合适的。你先吃些宵夜吧!翠儿特意给你准备的。将来咱们真的要出了塞,这些中原的东西很难再吃到!”

是糕点中最靠中心的一块,吃起来也最甜。出身于河东李家的萁儿爱吃甜食,所以夫妻二人对坐吃宵夜时,李旭总是将糖最多的部分夹起来放到妻子面前。虽然博陵郡公家中不缺这些东西,但丈夫亲手夹过来的,与命令厨房做了端上来的,味道总有些不一样的地方。

萁儿含住糕点,慢慢地等着它在口中融化。当那股柔情蜜意顺着喉咙流淌到肚子内后,她望着丈夫的眼睛,再次提道,“妾身嫁给郎君这么多年,一直无所出。虽然公婆都没说过什么,可妾身知道他们渴望着早日抱上孙子。郎君身边至今只妾身一个人,妾身知道郎君的情意。但外人眼里,却是妾身的不是了!”

“傻丫头。咱们才成亲几年。有些事情,要看老天安排,自己急不得的!”反映迟缓的李旭终于明白了妻子想表达的意思,放下筷子,笑着摇头。

“可妾身既然为这内宅之主……”萁儿被丈夫看得心烦意乱,赶紧将头低下去,声音细若蚊蚋。

“什么内宅之主,外宅之主的。在我眼里,你永远是当你千里迢迢来寻我的萁儿。”李旭明白妻子的意思,他现在是堂堂郡公,大隋北方数一数二的豪杰,所以家中必然要拿出几分豪门气度。府邸规模不能小,出入排场不能小,内宅之中的女人,当然也不能再是萁儿一个。

可那不是他想要的生活。他要的生活远比这些简单。能守护着自己所珍惜的人和珍惜自己的人,安安稳稳过完这一生,已经是他人生最高目标。想到这儿,旭子再次伸出手,将萁儿拉过来,抱在自己怀内,“这里!”他轻轻指了指胸口,“这里,只有两个位置。一个被你占了,另一个留给二丫。别人家里粉黛三千,那是别人的福气。可我这里已经满了,多一个人进来,就要多一分负担!”

自二人成亲以来,夫妻之间的悄悄话说了几大车。却从来没有一句话如今天这般炽烈。一时间,萁儿全身血脉被烧得热浪滚滚,忍不住将头紧紧贴了上去,用全部精神聆听里边坚实的跳动。

“呯、呯、呯、呯!”一下又一下,仿佛来自荒原深处的鼓点,期待着远方的回应。整个世界都不复存在,灯火下,只有两个人,紧紧相拥,抵死缠绵。

夜风透窗,送来浓郁的花香味道。红烛疲倦地跳了跳,熄了。黑暗中,有角声低低吟唱,它们都是聪明的,远远地绕开,不打扰小屋中的安宁。

待二人从睡梦中醒来时,天色已经微明。看看卧榻边凌乱的矮几以及矮几上凌乱的餐具,萁儿羞羞地轻笑,将头又蒙在了被子内。

她体内还荡漾着昨夜的激情,温柔且狂野。时而如越过燕山吹来的北风,时而如悄然入夜的春雨。这是令人回味的激情,透过疏雨浅风,她能感觉到丈夫内心深处的温柔。那种温柔传遍四肢百骸,抚慰着她的身体与灵魂。她希望有一滴雨露能留在自己体内,让一个小生命慢慢发芽。

李旭没有睡懒觉的福气,常年军旅生涯养成的习惯,令他无论多么疲惫,一觉醒来后立刻变得生龙活虎。“你不用起来,记得吃些点心。”他一边穿衣,一边叮嘱,“我先去军营巡视一圈,然后击鼓点卯!”

萁儿轻轻摇头,快速穿好小衣,跳到地上帮忙。晨起更衣这些小事,李旭不喜欢让奴婢动手。这不是一个显贵之家该有的习惯,但萁儿顺了丈夫的意思,每次都是亲力而为。在她眼里,夫妻之间,能互相梳一下发,掸一下尘,扯一下衣服的褶皱也是种幸福。至少,那是她可以亲手为丈夫做的事。

“小心,这里不比博陵,地上凉得很!”旭子爱怜地看了一眼萁儿的赤足,命令道。“先自己踢上鞋,然后再帮我。把摆着床头衣服箱子上那件皮裘也披上,大早晨的,多少能挡一下寒!”

萁儿吐了下舌头,很享受地听从了丈夫的命令。等她将自己的身体捂严实了,旭子衬在里面衣服也穿得差不多了。

萁儿默默地给丈夫梳好头发。然后然后唤仆人打来温水,帮助丈夫净面,漱口。再替丈夫穿好武将日常穿戴的戎服,仔细系牢每一条绊甲丝绦。

“差不多了,今天未必有战事。若能早些回来,我便早些回来!”旭子笑着拍了拍萁儿的手,准备告别出门。

“郎君凡事小心!突厥人狼子野心,行事未必符合常理!”萁儿跟在丈夫身后送了几步,低声叮嘱。

“这个我晓得!”李旭驻步回头,又次看了一眼妻子,他发现萁儿眉头轻皱,似乎有话没有说完。“你还别的事情么,没事情我便走了!”

“二姐昨天有信来!”萁儿脸上瞬间出现一丝慌乱。这是她昨天晚上就想跟丈夫说的话,可没等开头,整个人便被丈夫身上的火焰给吞没了。早晨时又想了起来,居然不知道从如何开口才好。

“她那边情况如何。能坚持得住么?”对于婉儿,旭子心中一直存有感激。他知道,当年如果不是婉儿暗中帮忙,萁儿绝对不可能平安走到自己身边。

“不是军务上的事情!”萁儿轻轻扯了扯丈夫的衣角,将旭子重新扯回二人的小窝内。“二姐处事向来公私分明,如果军务上有事情和你商量,她会直接写信给你!这是一件私事,所以先找我,然后通过我跟你说!”

李旭听得莫名其妙,但出于对妻子的维护,笑着应承:“如果力所能及的事情,咱们就帮了吧!家里的金珠还有一些,如果需要向唐王那边进言,你就先替我拟了,晚上回来时我再亲笔誊抄一遍!”

“不是,不是这些!”听丈夫回答的爽快,萁儿的神情更是扭捏。她尊重婉儿,因为对方是唐公家族中唯一把自己当亲妹妹的姐姐。所以对方有什么要求,她都不愿拒绝。可姐姐现在所求,却非常令人难做。

“那还有什么事儿!”李旭先皱了皱眉,然后爽直地大笑,“二姐可是娘子军统帅,麾下兵将不比我这里少。他丈夫柴绍又是个响当当的豪杰,说一句话出来,任何人都得掂量掂量……”

“二姐托我帮她寻找红拂!”用力咬了咬下唇,萁儿终于说出自己始终犹豫着的话。

“红拂!她没回你二姐军中么?”李旭立刻收起笑容,惊诧地追问。

如果说这世间除了萁儿之外还有哪个活着的年青女子能让他心动的话,红拂可能是唯一的一个。她的成熟与练达、坚强与勇敢、美丽与机智,都给李旭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特别是多年在民间底层滚打的经历,让她身上带着一种很奇特的风格,与李旭自身的风格几乎一模一样。

但无论是当时处于丧妻失子伤痛中的旭子,还是后来回到博陵,重整旗鼓的旭子,都没想过将红拂揽入怀中。具体对红拂是什么感觉,旭子也很难说清楚。如果将红拂比作一束山花,他宁愿静静地欣赏,而不想将其移植回家中朝夕相处。

“没回。二姐先前一直以为她到了咱们这里。红拂也是这样跟她说的!”萁儿叹了口气,轻轻摇头。

关于红拂与李靖之间的恩恩怨怨,在婉儿先前的信中已经详细告知。说实话,萁儿长这么大,还真没见过李靖那样的男人。唐公府的诸君虽然无情无义者居多,却没有人可以做到像李靖那样,轻易地许下承诺,欠下人的恩情。然后轻易地翻脸,恨不得将深爱自己的人与自己过去的誓言一道抹杀。

站在男人的角度,你可以将李靖的行为解释为始乱终弃,或者解释为大义灭亲。可灭过亲的李靖,到头来还是要于唐公面前祈求免死。也许婉儿当初于信中点评的一句说得对,那个人心里只有功名,除了功名之外,根本容不下任何东西!

所以萁儿知道自己是幸运的,能找到一个别人几辈子吃斋念佛也修不来的好归宿。丈夫也有功利心,却没把功名利禄视为生活的全部。站在女人的角度,她同情红拂的遭遇,痛恨李靖的凉薄。但同情归同情,当二姐在信中非常婉转地拜托自己劝丈夫收留红拂时,她心里依旧不会快乐。

这也是前一个晚上她硬着头皮劝旭子纳妾的原因。如果丈夫接纳了翠儿,再接纳红拂也就顺理成章。反正如果将来自己不能生子延续李家香火,这份情意便注定要被人分,多分给自己的贴心丫头一部分,总比多分给陌生的红拂强得多。甚至,萁儿在设想中还留给了二姐一个空间,她知道二姐始终没有放下李旭,虽然二姐与李旭几乎没有走到一起的可能。

“她如果来,应该到军中找我!”李旭的眉头越皱越深,不无担忧地说道。在结伴同行的那几天,他曾经跟红拂切磋过武艺。得出的结论是,如果在阵前交锋,自己五个照面内可以斩红拂于马下。但如果只是单打独斗的话,红拂凭借行走江湖练就的本领可不是轻易可战胜的。窜高走低,躲闪避让,贴近纠缠,任何想伤到红拂的人,即便像自己这样刀头上打过滚的老兵,也需要搭进去半条命。

这样好的身手,应该早就能平安到达军中才是?除非其在路上遭受了什么不测。可长安到塞上相距千里,自己怎可能找得到她呢?

见丈夫眉头紧锁,萁儿赶紧出言为其分忧。“郎君也别太担心,我已经安排了人去寻她。即便找不会来人,也会找到她的下落!”

“你酌情安排吧!”李旭也叹了口气,黯然道。“如果找到了,便将她接到塞上来。这边军务繁忙,打上几仗,心情自然好受了!”

“可二姐,二姐的意思是……”萁儿低下头,不住用鞋子捻地毯,“二姐希望我能跟红拂做姐妹,说红拂平生只认识两个男人。一个是李靖,另一个便是……”

“什么话!”李旭哭笑不得。他感谢婉儿关心自己,却不希望婉儿管得这么宽。“你知道的!”一边摇头,李旭一边指自己的胸口,“昨天我跟你说过,这里,已经容不下其他人……”

夫妻两个微笑互视,刚欲说两句体己话让彼此开心。门外突然传来一声断喝,“什么人在那里,赶快下来!保护大帅,抓刺客……”

“刺客?”李旭快速侧身,将萁儿挡在背后,然后一脚向屋门,将半边门板踢飞到空中。清冽的晨风呼啦一下吹了进来,卷走屋子中的热气。借着薄薄晨光,李旭看到周大牛手挽强弓,箭指屋顶。而屋顶上同时响起了一阵纷乱的脚步声,几名侍卫大喊着扑向某个目标。

“我来!”发觉周围情况已经被控制住,李旭大声喝道。一步窜出房门,从周大牛手中夺过弓箭,半空中轻飘飘转了个身,人刚落地,箭已经指向房梁。

屋脊上模模糊糊晃动着好些身影。李旭凝神细看,分辨出是三名侍卫再追杀一名刺客。那名失了风的刺客身手极其灵敏,几个起落,已经将侍卫们遥遥地甩了开去。

八十步、微风东南、光稍暗……,挽弓在手,李旭顷刻间便好像换了一个人。浑身上下不再有一丝温柔,有的只是凛冽的杀气。这个距离上,几乎没有人能逃脱他的羽箭。正在跑路的刺客仿佛也感觉到了来自远方的威胁,匆匆向李旭这边看了一眼,然后口中发出一声轻叱,抖手甩出一根长绳,缠住脚下屋顶附近的一根大树。整个身体就像飞鸟一般凌空而起,借着树枝掩护快速消失于临近的屋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