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议事厅内立刻涌起轩然大波。武将们可以容忍以纳言宋正本等人为首的文官对自己的一再冒犯,却决不可能接受这些人把爪子伸到军中。绿林道上,兵数多少即意味着实力。虽然大伙现在都穿上了官袍子,可手下没有足够的兵,就意味着要看别人的脸色吃饭,除非脑袋刚被驴子踢过的家伙,否则谁也不会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弟兄们跟了我这么多年,你孔长史一句话就给裁了?”明武将军殷秋上前几步,站在孔绍德身边质问。他是个高过九尺的壮汉,与身高只有七尺的孔绍德面对面说话,吐沫星子就像冰雹一样直往对方脸上砸。但殷秋依然觉得不过瘾,又向前半步,用鼻子顶着对方扬起来的脑门喝道,“你姓孔的若是有本事,自己到我军中跟大伙把刚才的话重复一遍。如果弟兄们让你活着出来,我二话不过,立刻回家抱孩子种地去。如果你没这个本事,就少给老子玩些弯弯绕。什么没钱,老子既然当年带他们出来,就得照顾他们一辈子……”

“够了!”窦建德气得用力拍面前的桌案,恨不能叫来镇殿卫士直接把殷秋拖出去痛打。但他不能这样做,窦家军刚刚转为正规官兵没几天,绿林规矩还在军中占很大分量。如果他今天处置了殷秋,就会给大伙落下不能共富贵的口实。下次再与敌人作战,难保有人不会临阵脱逃。

“属下无礼,甘领大当家责罚!”殷秋用力梗起了脖颈,向窦建德回应。

“微臣莽撞,请王爷恕罪!”孔绍德没想到自己的话会激起武将们这么大的反弹,赶紧躬身,主动向窦建德承认自己操之过急。

望着底下满脸义愤的文武官员,窦建德心头猛然涌起一股非常无力的感觉。绿林身份不是换身官袍就能摆脱得了的。他可以让自己尽量做得像个诸侯,但手底下这些人呢,需要多久才能适应现在的身份?如果他们永远像现在这般模样,难道自己还能把他们统统赶回老家去?这些人撂挑子了,仗谁来打,兵谁来带?

“算了,既然是议事,自然什么话都能说!”勉强压住已经冲到脑门处的怒气,他叹息着道。“但今天咱们主要议的是如何回应李仲坚的结盟提议,而不是如何精兵简政。你们两个说话都跑了题,回去后各自反思吧!”

“谢王爷宽宏!”对于最后一项指责,孔绍德和殷秋两个倒是都能接受。议事跑题这个毛病在窦家军也不是存在一天两天了。好像从刚出豆子冈那会儿起,大伙在一起议政就总是天马行空。往往为些不相干的话题争论得面红耳赤,过后冷静下来,却发现很多人的发言与大当家要求的主题没有丝毫关系。

“话说回来,你们认为李仲坚到底准备跟谁作战。他的使者说明年夏收之后,便可以和咱们携手攻打黎阳,这话到底可不可信?咱们如果届时出兵抄他的后路,胜算能有几何?”窦建德满脸无奈,却不得不主动将话题朝正确方向上引导。他不想让来自博陵的使者等得太久,更不想失去任何天赐的良机。

“这点很难说。但王将军的以不变应万变观点,和孔长史的精兵简政之策,其实可以综合到一起考虑!”曾经在河北绿林坐第二把交椅的高开道想了想,低声回应。他是前河北绿林总瓢把子高士达的胞弟,因此在窦家军中的地位很超然。无论是眼高于顶的宋正本,还是脾气火爆的殷秋,都习惯性地对他保持着尊敬、因此,即便仅仅是重复前面曾经的发言,众文武也都能安静地听下去。并且越听,越发现高侯爷的话很有道理。

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视了一圈后,高开道继续补充,“王爷如果想趁机夺取博陵,咱们今年冬天抓紧时间整军备战就是!反正无论李仲坚藏兵于民的策略是不是冲着咱们来的,双方早晚都有一场恶战打,提前做些准备没什么错!”

“嗯,高侯此言甚是!”窦建德轻捋胡须,笑着点评。总体上说,他、高开道还有杨公卿这些个原来各自拥有一派势力的当家人,在自封了王侯之后,表现得还都有个王侯的模样。特别是高开道,现在一身文官打扮,长髯轻飘,不知道底细的人,还真会把他当作读书万卷的学究,而自动忽略其目光流转之间露出来的杀气。

冲着窦建德谦虚地笑了笑,高开道继续补充,“至于孔长史说的精兵之策,也能提高我军的战斗力。首先,装备了铠甲和好刀的弟兄,士气就和原来不一样!如果仔细整训,杀伤力也远远大过原来衣衫褴褛的时候!”

“的确如此。弟兄们现在一个打原来的三到五个不成问题!”王伏宝脾气虽然不太好,但肚子里却没太多花花肠子,素来喜欢实话实说。

“如此,我军保持原来的三分之一数量,就能与原来的那支兵马战个旗鼓相当。如果保持近半,省下养活另一半人的粮草辎重来给留下的弟兄们整饬铠甲器械,战斗力将会一跃与博陵军比肩!”高开道接连伸出两根手指,示意精兵简政所能带来的实际好处。“如此,即便明春李仲坚南下或者我军北上,都不算无备而战!”

他的话再度引发了一场争论。与上次由孔绍德引发的那场不同,这次,很多武将开始仔细考虑精兵简政的可行性。他们承认高开道预言的大好前景确实存在,但又放心不下被裁撤的弟兄,更害怕麾下弟兄减少后,进而影响自己在窦建德心目中的地位。

众人的议论声很杂,坐在窦建德的位置上根本听不清楚大伙都在说什么。但窦建德这回也没有恼怒,反而尽量保持着脸上的笑容。他需要让大部分属下都能得到被重视的感觉,都能发泄出心中的忐忑不安。只有这样,接下来他才能仔细考虑精兵简政的实施细节。至于窦家军的形象问题暂时只能放一放了。谁叫前两年自己考虑不足,把俘虏的大部分地方官员和豪门子弟给宰了呢?如果留下其中几个肯屈身投靠者,也许会通过潜移默化将朝堂变得越来越正规。那是今后要注意的事情,眼下暂且无暇顾及……

天马行空般胡思乱想了一会儿,耳边传来的议论声终于小了下去。窦建德收拾心神,目光逐一从麾下文武脸上扫过,期待着有人能给自己一个惊喜。但现实再次让他略感失望,大伙只是初步认可了精兵简政的策略,却没有在实施细节上达成任何统一。

以宋正本为首的文官们认为越早甩掉包袱,窦家军越有足够的金钱和精力来重新武装麾下官兵。而武将们却念着江湖义气,不愿落下刚刚进城当官就抛弃追随者的恶名。

“时不我待,这是对付李仲坚的最佳策略!”宋正本大声强调。

“咱们只有三个月时间准备。开春之后,可能双方就会撕开伪装!”孔绍德跟着补充。

“我跟他们喝过血酒,说过福祸与共!”殷秋不想再跟文臣们吵架,却红着眼睛反复强调。读书人最是无情,他没读过几天书,所以绝不做无情无义的市侩小人。

“诸位说得都有道理,为什么不问问军中弟兄,有没有人愿意领几十亩地回家,过太平日子呢?”角落里突然响起一个声音,很高,速度很慢,让所有人都不觉一愣。

“你以为人人都像你程小九!”王伏宝笑着嘲讽,话只说了一半,另一半主动吞回了肚子内。

提议大伙先征求弟兄们本人心思的家伙是柏仁县令程名振。此人半年前放着好好的将军不当,主动转行做了文官,所以让王伏宝等人非常不理解。但不理解归不理解,大伙却不得不佩服他的能力。在上任后短短几个月,此人便将几度遭受战火洗劫的柏仁县治理得井井有条。窦建德这回特地将他招回来和心腹们共同议政,就是看中了其为人踏实肯干这一特点。

“小九,你仔细跟大伙说说!”窦建德终于找到了能为自己分忧的人,赶紧为对方创造表现机会。

柏仁县令程名振听到自家主公呼唤,先整理了一下衣装,发现没有什么疏漏之处,然后才缓缓走到议事厅正中,施礼,进谏,“属下是从屯田之事想到的。当我在柏仁县奉王爷之命授田于流民时,前去协助的弟兄们都非常羡慕,私下里议论说流民们命好,逃难而来倒先过上了舒坦日子。而他们虽然名下有了田,却没机会照料。也没机会娶媳妇给家里传宗接代!”

所有文武官员中,此人是第一个完完全全按照官府礼仪来答对窦建德问话的。因而,尽管他的措辞中有很多市井之言,却让窦建德听得非常顺耳。略作斟酌后,乐寿王窦建德笑着询问,“你是说很多弟兄们本来就想回家务农?对么?”

“启禀王爷,有些年龄大的弟兄们是想托王爷的福,早日回去做地主。五十亩地一头牛,很多人盼了半辈子,就是这么点儿心愿!”程名振再次躬身,朗声回答。

“我们怎么没听说过?”王伏宝等人再度插嘴,却明显有些底气不足。他们都是核心将领,自然不再可能与普通小卒打成一片。而对方却是有名的不思进取,身边多几个同样只想着回家种地抱孩子的懒虫不足为怪。

无须程名振回答,窦建德主动给双方下台阶,“你们几个主要心思都在军务上,不像小九,有志于民政!”制止了王伏宝等人的刁难后,他又继续询问安置士兵回家务农的可能性,“地方上荒地还多么?以柏仁县为例子,还能安置多少人去屯田?”

“回禀王爷!”程名振略加思索后回答,“这两年被抛荒的土地极多。咱们这里不像北边,没有大户人家擎肘。所以按每人五十亩地计算,属下奉命治理的县还可以安置下四千名弟兄。咱们自己的弟兄都信得过,官府只要借给他们第一年的种子,过了夏天,就能有成倍的收获!若是王爷能发给他们些农具,弟兄们给王爷回报还会更高!”

“嗯嗯!”窦建德手扶桌案,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高兴。他不是不明白精兵简政的必要,但纳言宋正本等人的提议太不考虑将士们的接受能力,王伏宝等人又一味地胡搅蛮缠。只有眼前这个小小的县令,不但能提出建议,而且能找到切实可行的实施方案。如果不是此人过去的经历太差的话,窦建德真想把他留在身边作为亲信随时问对。

众文武见窦王爷如此,知道精兵之事已经有了定论,所以也不再继续去争。程名振的提出的折中办法虽然不能令所有人满意,但已经最大程度保证了底层喽啰们退役后不至于生活无着。若是真能按照高开道所分析的那样换来足够的铠甲器械,对将领们而言,也算是一个过得去的选择。即便将来窦当家真的有对不起众人的地方,大伙手里有了钱,再行招募新丁便是。反正军中骨干都能留下来,不愁断绝了火种。

解决了争议最大的麻烦,窦建德的心思又回到了博陵六郡最近动作的用意方面。他知道程名振的治所距离边界最近,所以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向对方询问对此问题的看法。

“禀王爷,据属下所知,博陵方面给屯田点发放武器,不是为了对付咱们!”仿佛给大伙一个惊喜还不够般,柏仁县令程名振迅速给出了第二个与众不同的答案。“属下临来之前曾仔细打探过。据过往行商们说,赵郡和信都这边,只是给屯田点中那些退役的士卒重新发放了兵器。普通百姓如果想要佩戴横刀或者弩箭,需要自己出钱去买。官府只是不再禁止而已。但北边的上谷、涿郡那些刚刚建立的屯田点儿,凡四十岁以下的汉子,几乎人手都有一把快刀!”

李仲坚主要想对付的是来自北方的敌人。在场的武将都非常有经验,仅凭程县令的寥寥数语,便对博陵军的大致动向有了正确评估。但北方,除了罗艺之外还有谁值得李仲坚如此兴师动众?对于大多数连河北各地都没走出的绿林好汉们而言,长城之外几乎是一片空白。

“属下还听人说,李渊起兵叛隋之前,曾经向突厥人请求援助!”程名振的声音继续在众人耳边回荡。

这一点大伙都曾听说过。当时宋正本等人还对李渊的谋划大为佩服,认为此举可以避免刘武周趁机抄李家的后路。从目前传来的消息上看,实际效果也的确如此。突厥人只派了一千不到兵马前来应景,倒是李渊,每打下一个地方,都不得不按照先前的约定把大匹的金银细软送向草原。

“突厥人实际参战兵士人数只有五百。押送物资回草原的,借机到各地敛财的,倒是有十几波!”程名振的声音慢慢变低,听在众人耳朵里却如同晴空惊雷。

“那不是为了敛财,那是为了借机踩盘子探路!”熟悉打家劫舍所有伎俩的武将们瞬间看穿了突厥人的图谋。将这些事情与李仲坚的非常举动联系到一处,博陵方面的所有反常行为都立刻有了答案。

李仲坚的确是诚心想与窦家军结盟。但他不是为了共同对付瓦岗寨,而是想把窦家军绑上共同对抗突厥的战车!这种与人做嫁衣的傻事谁肯去干?突厥人攻破了长城,先打的肯定是河东李家与博陵六郡,窦家军何必为了别人的地盘损兵折将?

“他奶奶的,姓李的终于遭了报应!”想到这,高开道再顾不上装斯文,拍着大腿叫嚷。自从胞兄高士达死于李仲坚之手后,他无时无刻不盼望着给自家兄长报仇。如今,机会终于送上门来了。姓李的招惹了突厥,所以他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应付。窦家军届时在背后轻轻一刀,就可以打破李某人沙场不败的神话。

“老子这就去练兵,到时候,绝对要让他尝尝一点点等死的滋味!”杨公卿也跳了起来,瞪着血红的眼睛嚷嚷。如果不是李仲坚欺人太甚,也许河北道绿林总瓢把子的位置就是他的。可现在他只能老老实实待在窦建德麾下,唯恐一不小心被人安上图谋不轨的罪名。

“恭喜王爷!”宋正本也变得癫狂起来,苍白的脸上青筋直跳。

“请王爷把握这千载难逢的良机!”孔德绍的话如天外之音,听上去充满了诱惑。

那是机会,将大半个河北纳入掌控的机会。窦建德看得清清楚楚,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原因,他却突然觉得心里无比空虚。如果没有这个机会,他不知道自己要等多久才能积蓄起与李仲坚一较短长的实力,而现在,他只需轻轻点点头,博陵军就会像一个精美的陶俑般碎裂满地。

窦建德很快找到了答案,在一片纷乱的吵嚷中,他听见小县令程名振大声叫喊,“王爷,属下记得王爷跟属下说过,咱们现在是官,不再是贼!不是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