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民风本来就很强悍。百姓们血管里缺乏的不是勇气,而是官府对这种勇气的认可。秋收刚一结束,设在博陵大总管治下各郡的募兵点便挤满了人。其中不乏正当壮年的彪形大汉,也有一些年龄已经过了四十,腿脚都不慎灵便的老弱试图混进军营谋口热乎饭吃。

为了确保博陵军的战斗力,几个募兵使严格执行了事先制定好的条例。本着宁缺勿烂的原则,他们在应募者之间仔细挑选。年龄看上去太大和太小的都被劝退回家,没有左邻右舍证明其来历的拒绝接纳。家中只是独子的且父母年事已高的也被严禁入伍。战场上刀箭无眼,一旦独生子战死,等于断送了一家人的希望。

在大肆扩军的同时,涿郡的开发建设也紧锣密鼓地展开。由于资源充足并且人事配备得当,流民的安置工作进行得非常顺利。第一批流民到达桑干河畔之后,立刻在各地抽调来的屯田使的组织下,拣风水上吉的开阔地修筑简易住宅。新建的民居以木制框架为主,而涿郡四野里大树极多,可以就地取材。是以,几百栋住宅几乎在两个多月时间内便搭建完成。随后,组织者再根据去年在涞水、易水和泒水两岸屯田所积累下的经验,带领流民们于所有宅院的最外围用湿土筑一圈高墙,这样,一座可安置数千百姓的堡寨立刻横空出世。

为了应付可能发生的异常情况,每座堡寨都只有一个大门。在大门两侧和高墙的四角,用磨光了的石块继续搭建碉楼。所有堡寨沿着桑干河两岸一字排开,彼此相距不超过二十里。如果一家堡寨受到攻击,只要它在被攻破前点起狼烟,临近的堡寨会接力将警报传下去。半日之内,接到警报的驻扎在怀戎的博陵军就会赶往出事地点。除非来袭者打算和博陵大总管李旭彻底翻脸,否则,他们只能灰溜溜的撤退。

前来桑干河两岸定居的不仅仅是无家可归的流民。一些眼光长远的富户,也通过购买土地的手段将家业的一小部分迁移到了涿郡。虽然他们只是在做前期试探,但豪强们的组织能力和财力都非常惊人。几家大户独力就能修建一整座村落,规格参照安置流民的村庄标准,防御设施却远远超过前者。按照崔潜估计,普通马贼袭击一个移民村落,在双方都死拼到底的情况下,大约要付出一百到两百条人命为代价。而马贼们袭击大户人家的简易庄园,虽然其比博陵、上谷一带的庄园已经粗陋了十倍,从开始进攻到完全攻破它,至少也需要付出三天以上时间和二百条以上人命。

随着移民的增多,往日萧条破败的怀戎城也渐渐热闹了起来。冒险往来塞上赚血汗钱的商队本能地选择了将此城作为一个中转站。贩往塞外的茶叶、瓷器、漆器、麻布在城里囤积,由塞上返回来的皮革、羊毛、干肉也由此分散转手,再贩往中原各地。

当然,这些交易还维持在小打小闹范围。大宗的货物走的还是传统的蓟县、密云、燕乐通道。但罗艺所征收的税和厘金超过涿郡这边三倍,冒险走了一趟怀戎的商贩都发誓说明年绝不再走幽州。

崔潜却不敢把明年涿郡的税赋赌在商贩们的承诺上。今年大总管府开发涿郡,无论投入多么巨大,都有卖官鬻爵的收入来支持。但民间的盈余财富早晚有被吸纳完的一天。而流民从安顿下来到能给地方上缴田赋,至少需要一整年的时间。为了不导致寅吃卯粮的窘迫情况发生,他借着以工代赈的名义,将一部分无须参加修建堡寨工作的流民组织起来到山上伐木、开矿。所得的木材、矿石统统运到城里,以极低的价格出售给来往商贩和当地百姓。一些胆大的商贩看到机会,趁着落雪之前将木材和矿石运到了博陵、恒山等地,又赚了一笔意外之财。

商贩们的运输能力毕竟有限。绝大部分砍伐下来的巨木和开采出来的矿石都囤积在了怀戎城内。鉴于这种情况,博陵大将军府从各地征调了一大批工匠前往涿郡,就地建立作坊,为军队冶炼铁块、打造兵器、铠甲。

一切都按部就班发展,预计中的挑战也接踵而来。入冬之后,崔潜送往博陵的公文中,开始出现马贼的字样。这些家伙先是在斥候的羽箭射程范围外打圈子,然后慢慢开始追杀落单的斥候。最近,他们已经试探着攻击几个距离怀戎县城相对较远的堡寨。虽然由于博陵军的及时赶到,马贼们并没有得手。但针对涿郡的攻击已经有越演越烈的味道。

“那些人不是马贼!”王须拔放下涿郡用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战利品,低声向众人提醒。

他出身绿林,在未被李旭招安之前,常年在河东、河北、幽州三地劫掠,跟各郡官兵都有交手经验。因此,判断颇具权威性。听到他发言,众人立刻停止了议论,把目光投射了过来。察觉到同僚们眼神中的狐疑,王须拔笑了笑,指着地上的铠甲解释道:“当年我和老郭在道上混时,麾下弟兄谁敢用这种货色,我先把他吊起来暴打一顿!”

公文到达后,大伙的心思都在围绕着崔潜在信中介绍的情况而旋转。唯独王须拔一个人把心思放在了涿郡弟兄从敌人尸体上扒下来的铠甲兵器方面。因此,其得出结论的渠道也独辟蹊径。

众人仔细看去,发现来犯者的铠甲的确与博陵军迥然相异。博陵军的士卒装备延续大隋边军风格,主要兵器为横刀、弓箭。防具为皮盔和叠缀式皮甲,关键部位可以安插铁条增强防御力。而崔潜送来的战利品当中,三具皮甲都是由整块的生皮缝制。前胸后背光滑如镜,关键部位上还用老弦缝了几个口袋,里边塞上了厚厚的柳木板。

“这东西是简陋了些!但对羽箭防护力很强!”赵子铭不愧为军司马,一眼便从两种铠甲制式上看出了其防护力的强弱。在博陵军中,关于板式铠甲和叠缀式铠甲哪个防御效果好的争议也一直存在。但在目前工匠们的水平所能达到的范围内,通常认为叠缀式铠甲对于羽箭的防护力好于整块生皮制造的硬甲。并且穿在身上对人的灵活性影响也小,不会妨碍弟兄们在战斗中的动作。

但是,来犯者的铠甲去除了袖子,又在胸前装上了木板,则在一定程度弥补了板式铠甲的缺陷。手臂的目标小,受羽箭伤害的几率远小于胸口。而柳木板不但能防御羽箭,并且能在一定程度上减轻枪刺刀砍造成的伤害。

“赵司马误会了我的意思!”王须拔听赵子铭感慨对方能因陋就简,连忙笑着摇头。“我是说,当马贼的要有当马贼的觉悟。千万别拿自己当官军。这种甲胄,的确将被羽箭射伤的可能降到了最低,但重量也增加了一倍。当马贼讲究的是来去如风,能减轻所携带的重量就要尽力减轻。我和老郭混绿林时,无论手头宽不宽裕,骑兵的甲胄都以轻便为目的。带百骑以上的大头目都不会穿重甲,何况是普普通通的小喽啰?也不是我不爱惜士卒,你想,穿着这么厚的皮甲,再加上几块木板。防护力是提高了,可重量也增加了十好几斤。一旦官兵追过来,他穿着这么重的东西,他怎么跑得过人家!”

众将领哑然失笑。所谓干什么熟悉什么。在王须拔面前装马贼,可不是在祖师爷面前耍大斧子么?“须拔,你说说看,敌人应该是谁假扮的?”片刻后,李旭收起笑容,询问。

“还能有谁。咱们周围,最注重防御力就是虎贲铁骑。如果不是怕被咱们看出来落个不守信用的恶名,我估计姓罗的恨不得把铁具装给他麾下的喽啰套在身上!”王须拔撇了撇嘴,大声回答。

“可不是,如果把木板换成精铁板,再安上两个袖子,和虎贲铁骑的具装有什么两样!”赵子铭一边笑一边摇头。也就是虎贲大将军罗艺才会被名头所累,只敢偷偷摸摸地下黑手。换了刘武周和其他突厥部落,估计把旗子一卷便会杀过来。只要不被当场抓住重要人物,过后打死不承认便是,反正李旭暂时无力主动挑起战端。

“如果真是虎贲铁骑的话,退之那边兵力就稍显不足!”吕钦皱起眉头,担忧地提醒。

李旭想了想,认为短时间内双方正式撕破脸的可能性不大。“罗艺夏天时没在咱们这抢到军粮,补给肯定成问题。涿郡的村落刚刚建立,里边也没他急需的物资。他之所以这样做,是不想让咱们顺顺当当地发展。所以,整个冬天必然是骚扰为主,真正拉下脸来跟咱们宣战估计得明年夏收!”

“其他人估计也是存的同样心思!”赵子铭接过李旭的话头,继续补充。“屯田、种地、开荒,这些建设性的事情太繁杂,北边的人谁也没心思去干。但咱们把庄稼种好了,到该有收成的时候,他们就都闻见麦子的味道了!”

张江最痛恨这种不劳而获的行为,冷笑了几声,说道:“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敢伸手,咱们就先打断他的狗爪子!”

赵子铭轻轻摇头,“不是打不打,而是怎么打的问题。桑干河两岸地势平坦,真的和虎贲铁骑对上了,以咱们现在的实力,没有任何胜算。即便对手不是幽州军而是突厥人,咱们也只能被动防御。他们马多,跑得快。咱们这边虽然建了一些堡寨,但短时间内,根本形不成整体防线!况且一旦大军都被吸引到涿郡,我估计其他人也会动歪心眼!“

眼下形式和几个月前相比又发生了非常大的变化。八月初,就在博陵六郡忙着安置流民的时候,河东兵马沿小道杀至霍邑城外。守将宋老生欺太原兵远来疲敝,引三万大军出城决战。李渊先命令刘弘基带领本部兵马埋伏在城东南的霍山,李世民带领绕到城南,自己带大队兵马于霍邑正东立营。然后,命令李建成上前诱敌。

宋老生看到李建成只带了数千骑兵,立刻上前痛击之。李建成本打算依照既定作战方案且战且退,结果不小心被被击成了溃军。宋老生奋力追杀,一直杀到李渊营前,冲得李渊帅旗摇摇欲坠。就在危机关头,刘弘基提前从霍山杀下,击垮宋老生侧翼。隋军见势不妙,赶紧后撤,途中又被李世民死死拖住。半个时辰后,太原兵将隋军团团包围,宋老生支撑不住,从李世民身边杀出一条血路,逃向霍邑。刘弘基纵马急追,在霍邑城墙下冒着守军的箭雨阵斩宋老生,将此战完美结束。

随后,太原军攻克绛郡,俘虏陈叔达。接着,龙门巨寇孙华引部众两万人归降李渊。冯翊大守萧造见太原兵滚滚而来,吓得不敢抵抗,直接开城投降。紧跟着,李渊听从部将建议,绕过曲突通重兵把守的河东郡,从冯翊杀向京师。

九月,太原兵攻克永丰仓,开仓募兵。李婉儿率领王屋山群雄西进,与李世民会师于渭北。李渊从弟李神通、巨盗何潘仁、李密的叔叔李仲文、李渊的另一个女婿卫文振从关中各地挥师向东,与太原军同向京师附近聚集。

别人那里势如破竹,而自己这边捉襟见肘,不由得令博陵上下心急如焚。可偏偏罗艺在背后如附骨之蛆,窦建德和刘武周一前一后流着口水。

如果李旭能早入主博陵一年,也许他的处境就不会如此尴尬。如果李旭有河东李家那样强的人脉,也许他早已杀出了六郡。

但那些都是如果。事实上,他只能一步步,一点点积累实力,在接踵而来的挑战中缓慢发展。

他个人和六郡的先天条件就是如此,若欲突破头顶上的天空,还需要更多的机会和更长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