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弘基知道李旭不想让他也留下来与易县共存亡,心里十分感慨。如果是当年在护粮军中,旭子绝对不会跟自己说如此见外的话。

同样,现在的太原李家,也不会有任何一个人在危险关头,劝自己先行脱身。

当年二人因为是否完全依附于唐公李渊而产生隔阂。从目前情况看,很难说当初谁对谁错。如果当时李旭听从了刘弘基的建议,他绝对不可能有今天这般成就。但是,他也不会经历那么多风浪,甚至几次在死亡的边缘徘徊。

过去的事情已经不可挽回,眼前的机会却必须把握。刘弘基知道自己不能走,不光为了李旭,而且为了唐公李渊交代的任务。在唐公家族即将化家为国的当口,即便不能将李旭拉拢到麾下,多他这样一个盟友也比让河东的软肋面对罗艺或窦建德强百倍。旭子在某些事情上的确固执了一些,迂阔了一些。但他至少,不会或者不屑在人背后捅刀子。也不会像其他英雄或枭雄那样今天签了合约,第二天便当它是废纸一张。

况且,刘弘基不认为当下形势像李旭所想的那样悲观。得出这种结论倒不是因为他自认为比李旭或赵子铭等人还会用兵。而是因为博陵众将当局者迷。他们守的是自家老巢,所以过于胶着于一城一地的得失。刘弘基以旁观者的角度看,却可以从大处着眼。

通过多日的观察,刘弘基非常清楚地了解到了幽州军和博陵军双方的长处及弱项。综合起来,他认为自己有办法帮李旭力挽狂澜。这个时候,帮李旭就等于帮自己。因为他肩头的使命还没有达成,刚好可以用手中所掌握的策略跟李旭讨价还价。

“如果我有办法帮你击退罗艺的话,你能拿出什么来谢我?”当着博陵众将的面,刘弘基很认真地问道。

“只要我能拿出来的。”李旭见刘弘基的样子不像是在信口胡说,很认真地想了想,回答。

他了解刘弘基,如果不是有很大的把握,此人不会在博陵军众将面前口出狂言。同样,如果白白给博陵帮忙却不收取任何回报,那他也不是马贩子刘弘基。

“如果刘兄有打败罗艺的办法,不妨尽管说来。即便李将军一时半会儿凑不出刘兄所要的代价,我等也尽量凑!”吕钦、时德方等人也走上前,拍胸脯保证。

“我没有打败罗艺的办法,但我有办法可以把仗打成烂仗,逼他不得不退兵。”刘弘基摇了摇头,坦然相告。

“烂仗总比败仗好。刘兄尽管说出来。至于代价,只要与六郡无害,能出的我绝对不会抵赖!”李旭向刘弘基做了个揖,郑重请教。

他知道刘弘基想要的肯定不是财货。但天下没有免费的宴席,为了保住六郡,答应河东一些条件已经在所难免。况且如果河东李家肯出兵相助,将在很大程度上改变战场上敌我双方的力量对比。

“照目前这种态势僵持下去,易县失守只是时间早晚问题!”刘弘基见李旭妥协,也不再卖关子,将自己的具体想法如实道来。眼前的局势大伙心知肚明,虽然先前怕影响自家士气谁也没有直说。但双方的实力对比太悬殊,即便是孙吴在世,博陵军也找不到反败为胜的理由。

“河东那边无法出兵帮忙。第一,李家南下在即,不敢分兵。第二,即便有兵过来,等他们赶到了,咱们这边的弟兄差不多也打光了!”刘弘基顿了顿,继续道。

他的第二句话听起来非常让人失望,也非常让人心里不是滋味。如果博陵军主力被罗艺拼掉一半的话,河东李家派兵来救,即便最后能击败幽州军,博陵六郡的事还能由大伙做主么?

答案很明显,从博陵众将苍白的脸色上就能看得出来。

“请刘兄指点一条明路!”李旭接过刘弘基的话头,长揖及地。

“算不上明路,我这也是为了河东河北两家的共同利益!”知道李旭已经明白了自己的暗示,刘弘基笑了笑,“我觉得河北与其坐等援军,不如在战局上寻求突破。”

“我已经试过了,很难!”吕钦叹了口气,回应。

“咱们论经验,论兵力,都比不上罗艺!但别忘了战局是一个整体。”刘弘基摆了摆手,示意吕钦稍安勿躁。“据我所知,赵子铭将军那边对着的是罗成吧。那边好像没有虎贲铁骑坐镇,只有少量轻甲骑兵和两万多步卒!”

赵子铭带领两万多博陵军沿滹沱河西岸列阵,与窦建德、罗成两大势力正构成一个三角形。此刻,三方都在等着另外两方开战,自己好作收渔利。因此东线的态势也相对平稳,除了河间郡城被窦家军以重兵包围了外,其他地方几乎没有发生冲突。

罗成不想动,他等着窦建德承受不住利益诱惑攻入信都的那一刻。比起穷困疲敝的河间,信都就像一块散发着浓郁香味的大肥肉,不由得窦建德不动心。

窦建德不愿动。如果罗成攻入六郡,他刚好打着济危扶弱的旗号大捞一票。无论财货和声望都会得到很多。但独自与博陵军开战的话,他却要冒极大风险。

赵子铭不敢动。只要他领兵杀过滹沱河,战局的变化即会失控。窦建德可能趁机西进。罗成也可能大举南下,将他缠在东岸无法回头。

这种微妙的局势看似平静,稍稍丢进一粒石子便可以激起滔天巨浪。只是那粒石子必须有足够能力全身而退,不至于被巨浪吞没。

“弘基兄建议我也来一次田忌赛马?”李旭的眉毛猛地一跳,眼前霍然开朗。

“正是!”刘弘基拊掌大笑。“正是。反正换谁守易县都不可能在罗艺身上找到机会。所以大将军不如换个地方走走!”

“大将军尽管去!”吕钦、时德方等人也想明白了其中玄妙,大笑着附和。

以彼上驷,敌我下驷。以我上驷,敌其中驷。以我之中驷敌其下驷。这种最简单的战术大伙居然没想到!

的确,博陵军的战斗力不及虎贲铁骑,李旭的指挥能力和作战经验也未必及得上罗艺。但幽州军的东线统帅罗成却是一个初出茅庐的新手。即便他天生就是用兵奇才,与李旭这个从大业七年打到大业十三年的‘老兵’在临战经验上也有着难以弥补的差距。并且罗成麾下的幽州步卒在战斗力方面远不及由大隋边军转化来的博陵精锐。李旭领兵与其交手,胜算其实非常大。

以窦建德目前的实力,他敢面对赵子铭,却绝不敢主动去捋李旭的虎须。毕竟冠军大将军的威名不是平白来的,有高士达、刘霸道、格谦这些人的先例在,无论哪个江湖豪杰面对李旭,都会提起十二分小心。

吓住窦建德,李旭需要面对的就仅仅是罗成。只要他带领博陵军在东线打垮了罗成,窦建德必然要重申两家的“友好”关系。后顾之忧一解,李旭就可趁机将兵马推进到矩马河一带。罗艺如果不回头相救,他就可以直接收复固安,涿州,切断虎贲铁骑的粮道,甚至杀进蓟县。如果罗艺回兵,有矩马河上游拐了无数道弯的涞水与矩马河本身挡着,虎贲铁骑也追不上李旭。而守卫上谷的吕钦等人便可以趁机杀出,从背后给虎贲铁骑制造麻烦。

这样一来,敌我双方就等于在涞水、易水与矩马河之间打了一场“烂仗”。李旭等人没本事吃掉罗艺,但罗艺也甭想再染指上谷。时间拖久了,双方的斗志便会被磨得干干净净。到那时再坐下来和谈,彼此都好收场。

“如此,就烦劳弘基兄协助吕将军守卫易县!”明白了刘弘基建议的李旭也不客气,第二次抱拳,大声请求。

“行,代价是在幽州军撤退后,你借给我三千步卒!”刘弘基伸出三根手指,商人般说道。

宾主相视大笑,一瞬间仿佛又回到当年在塞上贩马分赃的日子。那段时间,旭子通过观察刘弘基和张亮等人讨价还价,发现人和人之间还有这样一种交往方式。他们为了共同的利益可以并肩而战,但买卖结束后,交情归交情,利益归利益。他们可以像张老三、王麻子那样淄株必较,然后潇洒地挥挥手,朋友般默契地道别,不问对方去处。

那时候,李旭什么也不懂,只能由刘弘基、张亮等人‘言传身教’。而现在,他已经多少懂了一些。知道类似的交易不但可以发生在商贩之间,家族之间,诸侯之间,乃至国家之间。只不过他们用来付帐的不是财货而已。

三千博陵步卒,对六郡的总兵力而言不算多。但三千博陵步卒的加入,等于向其他势力宣布了李旭的态度。站在河东李家的角度上,刘弘基显然立了一个大功。无论换做李建成来,或者是李世民来做使者,都未必能收到同样的效果。

而站在博陵六郡的角度上,这笔交易也未必吃亏。李旭明白地邀请刘弘基留下来协助吕钦,自然不会像先前一样不让任何人知晓。河东李家在正式起兵造反前的最关键时刻派遣一员干将帮助李旭守卫易县,象征的意义与博陵借兵给河东同样明显。

况且派刘弘基这样的核心将领前来协助博陵,不可能不带兵。至于他带了多少兵马,还有没有后续援军,博陵方面不会说,“关心”的人尽管去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