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二丫一番争执后,李旭心中对今后自己何去何从的问题反而想清楚了许多。如很多人看到的那样,大隋朝的确已经病入膏肓。他如今所能做的,不过是尽力报答皇帝陛下的知遇之恩和张须陀老将军教诲之德而已。即便此行能顺利平了瓦岗,还有无数贼人在其他地域作乱,只要把持朝政的那些世家大族依然我行我素,即便十个李旭和张须陀联手,也改变不了这个国家继续走向灭亡的大势。

所以,与其像张老将军在绝望中战死,不如尽了一份应尽的义务后,便退回博陵去保地方安宁。朝廷和权臣们罪孽深重,但地方百姓却是无辜的。他们不应该,也没必要为这乱世殉葬。旭子自问没有力量挽回整个国家的命运,但他知道守护一隅之地的本领自己还堪一二。乱世之中,那是他的职责,也是他的宿命。

想清楚了未来的发展方向后,他立刻命令麾下弟兄们改变了行军路线。不去主动招惹济北、东平一带新崛起的几家大盗,而是把队伍稍稍向南绕了一小段路,取鲁郡、彭城和梁郡等三个相对平静的地域,迂回接近荥阳。

尽管把重骑兵和步卒都留在了黄河以北,博陵军的行进速度依然比平时慢了许多。眼下素有粮仓之名的河南各地破败得厉害,官道两侧的枯草和灌木都长到了半人多高,三年前曾经有人聚集的堡寨也多数变成了一片废墟。这种情况给行军和扎营带来了极大的麻烦,有时为了找到一个靠近水源又不怕被人放火偷袭的宿营地,他们不得不沿着年久失修官道多走两到三个时辰。有时为了保存将士们的体力,李旭不得不下令全军在好不容易找到的县城内停留一到两个白天。即便停留在城中,大伙也不敢过于放松警惕。自从张须陀老将军阵亡后,相信李密是真命的天子的人无形中增添了好几倍。就在李旭于齐郡逗留的短短几日之内,瓦岗山周围已经便有四个县城的大隋官吏以城池和其中百姓向李密邀功。得到完整的城市作为根基,瓦岗军的实力快速壮大,越来越具备取代朝廷的模样。在此兴败存亡的关键时刻,试图趁机谋取富贵或在史书上留下名姓的“英雄”、“豪杰”不计其数,一旦有人在博陵军休息时冒险起事,人生地不熟的将士们肯定会被打得措手不及。

除了被军务忙得脑门升烟外,李旭还为各地不断传来的战报而震惊。这里不像远离权力中心的河北,隶属京畿重地的河南各郡治安虽然乱,各种消息却传播得非常及时。在途经鲁郡治所瑕丘时,他收到奉旨征讨杜伏威的右御卫将军陈稜全军覆没,仅以身免的噩耗。正月初十,他在彭城郡北部的丰县得到了近在咫尺的战报,流寇徐元朗领兵绕过齐郡,纠结巨野泽附近的各路土匪再次攻陷东平郡治所郓城,整个东平不复为大隋所有。还有一条未经证实的消息听起来更令人沮丧,曾经隶属于博陵军麾下的涿郡兵马年前在长河县中了窦建德的诈降计,通守郭绚当场被杀,万余弟兄逃出生天的不足两千。

“杨义臣老儿在搞什么啊?”王须拔被郭绚战死的消息弄得火冒三丈,捶打着营帐旁的树干骂道。“咱们走时把一支完整的兵马交托给他,这老儿却辜负大将军所托……”

“杨老儿不会看上了大将军的地盘吧!”郭方与郭绚沾亲带故,懊恼之余,难免将事情往更坏处想。去年博陵军主动杀到河间,有一部分原因就是怕杨义臣借着剿匪之名图谋六郡,如今李旭本人不在老巢坐镇,难免有些无耻的家伙见利忘义。

“杨老前辈不是那种人,在咱们自己人还把具体战报从河北送过来之前,大伙稍安勿燥!”李旭皱了皱眉,低声劝告。“不要乱传这个谣言,以免影响军心。有赵司马和吕将军二人在,博陵出不了大乱!”

“大将军说得有道理,赵司马为人谨慎,处事果决。如果是杨义臣借流寇之手陷害咱们的人,他不会坐视不理!”张江想了想,在一旁附和。‘此行有些唐突!’当大军过了黄河后,以他为首的很多郡兵出身的将领都为自己当初的莽撞而暗自懊悔。在他们眼里,李将军之所以放弃在河北大捞战功的机会却冒险挥兵南下,很大程度上是为了顾全与大伙之间的情义。但如果为了情义而影响了全局和博陵军的日后发展,众人心里永远不会安宁。

带着焦虑和沮丧,他们继续前行。穿过一个个没有人居住的村落,跨越长满荆棘的荒野。黄河南岸春天来得早,几乎刚刚过完了正月十五,在解了冻的溪流边,已经有绿意冒出了地面。新草的清香令战马兴奋异常,脚步轻快,但人的心情却丝毫没因为春天的回归而变得明快。

行到运河边上的雍丘附近,从博陵绕路赶来的信使终于追上了大军。军司马赵子铭在信中详细汇报了郭绚战死的原因和他所做的善后处理情况。从信中的措词来看,郭绚的战没主要因为轻敌,并非被人陷害。他的死对博陵六郡冲击也不太大,甚至可以说地方豪门的势力由此又被消弱了不少。赵子铭和吕钦二人尽最大可能收拢了从战场上逃回来的残兵,并从博陵军本部中分出一哨兵马去涿郡驻扎,与薛世雄部重新构成犄角之势。

李旭去年经科举考试选拔出来的那批人才也逐渐适应了各自新身份,有这批新兴力量的支持,六郡情况目前非常乐观。年关之前,又有不少战乱之地的百姓们翻山越岭来投。根据去年的屯田经验,崔潜等文职官员将流民们尽量安置在了水源充足,地势平缓的易水、徐水及涞水附近,不出两年,那些新兴的村落必将能为六郡提供更多的赋税。

但在六郡之外的各种情况却丝毫不容乐观。谣传朔方鹰扬郎将梁师都杀死了郡丞唐世宗,据郡造反,自称大丞相,北连突厥。而马邑郡守王仁恭据说也被部将刘武周所杀,阖郡叛隋,归附于突厥。不知道朝廷做得什么打算,非但没有派任何兵马去征讨叛乱,反而把正在河北南部与流寇战得难解难分的杨义臣老将军调回了江都,出任兵部尚书。就在杨义臣前脚刚走,曾经击杀的张金称的清河郡守杨善会便再次败给了窦建德,全军覆没。

“再这样下去,没等咱们到达荥阳,说不定洛阳也被朝廷那帮家伙玩没了!”看完来自博陵的信,张江沮丧得要死,用马鞭将脚下的枯草抽得四处乱飞。

玩这个词,是他从曾经的山贼王君廓口中学来的,用以形容朝廷中那几家权臣再贴切不过。本来李将军和杨老将军之间有个约定,在博陵军南下逼迫瓦岗军侧后的同时,杨义臣会趁机联合韦霁、郭绚、杨善会等人扫平河北残匪。然后大伙南北夹击,定能让瓦岗军首尾不能相顾。谁料还没等博陵军与瓦岗兵马动上手,郭绚、杨善会二人反而被窦建德给击杀了。眼下朝廷又将杨义臣调往江都,河北南部各郡只剩韦霁一根独木支撑全局。以窦建德和高开道两贼的实力,已经足够将韦霁缠得死死的。瓦岗军派往河北的喽啰兵刚好趁机抽调回来,以逸待劳,迎战李旭。

“你们说李密这厮是不是在朝中有内应啊?”王君廓对新传来的消息也非常失望,竖着两根浓密的眉毛追问。“怎么这一举一动,都像朝廷跟他在配合似的。反而咱们,怎么看怎么像被朝廷和瓦岗军在联手算计着!”

“这也说不准,你没听人讲过皇帝不可以投降,大臣却越早投降越得意的说法么?”郭方摇头,轻叹。“很多人信他有天命,所以急着立从龙之功!”

“我呸!”王须拔向地上吐了口浓痰,低声骂。“他李密若是有天命在身,当年还会被人家追得像头兔子般东躲西藏?谁信那话谁傻,天下姓李的多了,要我选,宁可相信天命应在大将军身上,也不会相信应天命者是他!”

骂归骂,大伙无法不承认博陵军所面临局势比当初想象得艰难十倍。西进的路已经走完了十之七八,剩下这段都是张须陀当年走过的。只不过当年靠近运河的阳武、原武两城还属于大隋,如今它们却已经完全被瓦岗军所控制。如果博陵军还想借助通济渠水运之便的话,在到达荥阳之前,就不得不独自面对瓦岗军的围追堵截。根据信使在路上消耗的时间推算,在赵子铭的消息送到之前,瓦岗军派往河北的力量已经全部抽回。那意味着,孟让、郝孝德、王德仁、李士才、魏六儿、李德谦、张迁还有李文相、黑社、白社、胡驴儿这些纵横天下的大贼,将同时出现在博陵军的对面。

四千博陵军,能打得过这么多敌手么?从不知道恐慌为何物的王须拔有些犹豫了。他把探询的目光看向李旭,希望主帅能做一个相对明智的选择。

“张金称什么时候死在杨善会之手的?”仿佛根本没觉察道部将目光中的期待,李旭又看了一遍军书,抬起头向信使追问。

“去年十月,就在大将军击败高士达之后不久。”信使是个因年龄过大而退役老兵,身上还带着行伍之气。听到李旭相询,立刻并拢双腿,朗声汇报。“但大伙都说,若不是当年咱们一战灭了张金称麾下主力,杨通守根本不是张金称之敌!”

作为当年参加战斗的一员,他深为博陵军的战绩而自豪。当时大军初到河北,与现在一样人生地不熟。而张金称在此之前,曾经纵横十几个郡,从未遇到敌手。“现在百姓都说,只有咱大将军在河北时,官军才知道怎么打仗。”他四下看了看,不无得意地补充,言谈之间,武者的骄傲尽现。

“大牛,传令大伙入雍丘城休息两日,后天一早咱们拔营,直接去挑了李公逸的老窝。告诉弟兄们,从此处到荥阳,运河两岸凡瓦岗军盘踞之处,咱们见一个挑一个!”李旭满意地点点头,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