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虽然说得轻松,可大军刚过渤海郡的治所阳信,二丫的脸已经白得如被寒风吹了小半个月的残雪。旭子看在眼里,不忍让她继续受苦,叫过大牛,要对方安排几个亲兵送夫人去伤号营里休想,待身体恢复差不多了再慢慢从后边赶。石二丫却摇摇头,倔犟地道:“不过是很久没骑马,一时筋骨抒展不开而已。这天底下只有享不起的福,哪有受不得的累!”

李旭见她眼睛周围黑了一圈,面容甚为憔悴,偏偏为了不让自己担忧,脸上还勉强装着笑容,心中甚为感动,把两人的战马凑近了些,低声劝道:“伤兵营只是走得慢些,又不会真的丢下你。你又何必这样倔?”

“你麾下的弟兄们都在看着呢,我可不能被人笑了去!”二丫紧咬贝齿,摇头道。

“仅有很少几个知道你的身份,况且你又是女人家,谁吃饱了撑的乱嚼舌头!”

“即便没有人知道,没人笑话,我也要一步不落跟着你!”二丫烟眉轻蹙,强忍着后腰上刀割般的痛苦,回应。“至少,在你眼里,不不要落在萁儿身后!”内心深处,她为自己的话加上一个细致的注解。

她自知没有三代国公的家族在背后撑腰,也没有万贯妆资作为陪嫁,所以平时在管理家事方面痛下苦功,以便在丈夫的心里永远能占据一个角落。跟在大队人马身后慢慢赶虽然不用受强行军之苦,可那也意味着她在某些方面又逊了萁儿一畴。这种与出身和家世无关的后天能力,二丫是绝对不愿意认输,也自觉输不得。

李旭听石岚说得坚决,也只好由着她。又走了片刻,终是放心不下,抬起头向四野里望了望,低声道:“等到了下一个村子,我派人去给你买一个软些的马鞍。这专为行军打仗而造的东西,毕竟不像日常用的那样宽大!”

行军打仗用的马具都是窄鞍,侧重于节约马力,而不侧重于骑手是否感觉舒适。但富贵人家日常游玩用的雕鞍,则以华丽舒服为特色,即便是像李旭这种骨架粗大的成年男子,也可以把屁股完全坐在雕鞍内。这样,骑手的全身重量都集中于马的脊背上,腰部和大腿并不耗任何力气。但对坐骑来说就很残忍,通常人玩得眉开眼笑,但把马累得大汗淋漓。

寻常村落里的庄户人家像士兵一样心疼牲口,所以宁可自己多受些罪,也绝不会使用雕鞍。因此李旭想让二丫走得不那样辛苦,必须到大的村落或堡寨才行。但渤海郡本来就不是什么繁华之所,官道两旁打买雕鞍的主意,一时间如何觅得到?

“这个其实挺好,是我自己这两年被你惯得太滋润了,忘了根本!”二丫知道丈夫是真正关心自己,调皮地吐了吐舌头, “要买富贵人家出门游山玩水的那种雕鞍,恐怕必须到大集才行。我春天时才被罗士信派人护送着从这条官道上走过,记得从阳信到厌次,连个像样一点的村落都没不到,更甭说是集市了!”

“怎么可能。我前几年也走这条官道时,分明看到过好多千户以上的村子!”李旭皱了皱眉头,对二丫的说法表示怀疑。

“你看看这周围风景,哪还有半分当年的模样!”二丫摇着头,低声回应。

经她一提醒,李旭的确发觉官道两边的景色与自己当年只身前往齐郡赴任时看到的大相径庭。当时他只觉得沿途看到的情景很凄凉,遍地都是饿殍,到处都是长满野草的庄稼地。而现在,饿殍和荒废的庄稼地都不见了,三合土铺就的官道两侧,已经完全变成了杂草和灌木的天下。距离官道越远,各色野葵长得越高,有些已经高过了马腿,倘若一个少年走进去,可以完全藏身于草叶下面。

“大牛,拿舆图来!”李旭第一反应是斥候可能领错了路,大声命令。

亲兵统领周大牛答应了一声,快速从一匹驮马的后背上找出地图,双手捧着送到李旭马前。精致羊皮地图上,代表官道的纹路画得极为清晰。从临近的山川与河流标记上分析,脚下的官道的确是直通厌次渡口的那条。只是舆图上曾经标满的村落的地方,如今已经人迹罕至。

“这简直和塞外差不多了!”李旭心里忽然涌出了一个极其荒谬的想法。“风吹草低见牛羊,可惜草根下埋得全是枯骨!”仿佛在与他的想法相印证,一阵料峭的秋风从枯黄的野草之间扫过,将草茎齐齐整整地压弯,几处焦黑的断壁和已经腐朽了的门窗便立刻显露出来,提醒过路者,此处当年曾经繁华。

不用问是谁造的孽。李旭心里清清楚楚。先是三次征辽,然后是强制搬迁到城里居住的荒唐政令,再接着,土匪洗劫、协裹,官兵剿灭、镇压。如自己麾下博陵军这种不杀俘虏的官兵绝对是少数,大多数官军都习惯像杨义臣老将军那样,试图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如是,他在心里默默计算着自己初次路过渤海赶往齐郡赴任到现在所经过的年头,不到四年,不到四年便创造了一片苍莽荒野,人在自相残杀时所展示的力量真是巨大!

刹那间,秋风如刀,穿透皮甲的缝隙刺入他的筋骨。旭子一直认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正义的,土匪们造反的理由值得同情,但是土匪滥杀滥抢的行为绝对不可以宽恕。而眼前和经历过的事实去清楚地告诉他,他长时间来所坚持的秩序,和土匪们替天行道的口号一样可笑且可悲。正是因为他和张须陀、杨义臣等人的共同努力,朝廷才得以苟延残喘。而正是这苟延残喘的朝廷继续倒行逆施,才将更多的百姓逼成了土匪。进而土匪和朝廷联手,将黄河南北无数曾经繁华的村落彻底变成荒野。

“你和他们不一样,你保护了很多人!”一个低沉而温柔的声音突然在李旭耳边响起,将他从迷茫中拉回现实。“我在博陵时,曾经扮作寻常农妇出去买菜,听到很多百姓都在念你的好。他们说你不但打败了土匪,而且也吓得那些贪官不敢继续干坏事……”二丫轻轻地讲述,眉眼间充满了自豪。

“武将的职责便是守护!”昔日的誓言几乎冲口而出。但李旭咬紧牙关,将这句话藏在了肚子内。“大牛,把舆图收起来吧。告诉弟兄们走路是尽量不要喧哗,以免惊扰到百姓!”

如果附近还有百姓的话。他在心里向漫天神佛祈祷,希望无论是道君还是佛祖,能睁开双眼,看看这世界到底怎么了。如果他不剿匪,土匪会将城市和村落抢掠焚烧成断壁残桓。如果他继续剿匪,则等于维护着朝廷欺压百姓的权力。最后,所有的繁华一样终归荒芜。

正午时分,大军终于看到了一个堡寨。但旭子却没机会开口询问堡寨中有没有雕鞍可提供。全堡的男女都爬在围墙后看着他们,从白发苍苍老太婆到刚刚学会上房掏鸟蛋的顽童。一个个面带菜色,衣衫褴褛,但挽弓和握刀的姿势却非常纯正。那些兵器简陋破旧,却正是眼前堡寨得以在乱世存活下来的原因。他们不相信“替天行道”的义贼,也不相信“保境安民”的官兵,在这动荡岁月,他们能相信的,只有自己手中的兵器。

堡寨的头人不肯出门跟官兵接触,虽然他能清楚地看见侍卫们所展开的冠军大将军旗号。然而,这年头自封东海公、长乐王的家伙比比皆是,再冒一个冠军大将军出来也没什么稀奇。

“我们只是路过,顺便证实一下此路是否通向厌次渡口!”周大牛奉命上前,张开双手向堡寨中的人喊道。

“路过就快些走开,别打这的注意!”寨墙上嗖地射下一支羽箭,几乎贴着战马的脖颈钻入地面半尺。“别靠近,寨子里没粮食给你们!无论你们是官是匪,都没有”

“他奶奶的!”王君廓气得从马鞍上取出弓来,就想给对方以教训。李旭却伸手拦住了他,“你去后军取二十把好弓,十把横刀,放到距离寨门五十步处,然后咱们继续赶路!”

“是,遵,遵命!”王君廓惊诧地望向自家主将,不明白是什么原因导致对方做出如此荒唐的决定。但他还是忠实地执行了这个‘乱命’,在寨中百姓的迷惑的目光中,将兵器摆放到了对方能方便取到,并不会引发误会的位置。然后跟在周大牛身后怏怏地归队。

当大队人马走出一里多地后,寨墙上传来了号角声。“呜-呜呜-呜呜-呜”婉转悠长,仿佛野兽在林间召唤着同类。旭子知道对方给出了答案,笑了笑,沿着正确的方向继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