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提刀造反那一天起,张金称已经忘记了“怕”字怎么写,可今天,他却觉得心里非常恐慌。他不想去面对那个传说中的大隋第一勇将,不是因为担心自己的武艺不如,而是出于一种难言的愧疚。如果双方一碰面,也许立刻能戳穿彼此的原来身份。他张大当家不在乎于别人面前被打回原型,却不愿面对此人那纯净如水的目光。

记忆中,那道目光充满了人世间的纯真,充满了温暖,充满了对同类的关心。这些都是张金称早已抛下的东西。在提起刀的那一瞬间,他烧了房子,毁了地里的庄稼,赶走了多年相濡以沫的妻子。他已经把自己和过去一刀割裂。包括两个儿子都是后来认的,而不是他自己的亲生。

而敌将的目光必然如利箭,再结实的铠甲也难以防备。张金称突然很后悔自己不该贪图南宫城的粮草而前来冒险,如果事先把官军首领和无敌勇将的姓名联系起来的话,他肯定会考虑考虑自己是否还继续北进。可他麾下的斥候是个糊涂虫,只告诉了有一伙来自汾阳的边军进驻博陵,却没打听清楚这支边军的主帅姓李名旭!

现在,想什么都晚了。他必须带队主动迎战,用麾下仅有的两千骑兵缠住敌军。然后再命令所有步卒伺机押上,利用自己一方人数的优势与敌军展开混战。如果这两步安排都得手的话,今天大伙还有机会脱身。如果任由对方一刻不停地射下去,麾下弟兄们捱不过半柱香时间便面临溃散。

张金称率领着自己的亲卫,从本阵中快速杀出。两个义子张财和张宝各带领百余命兄弟死死护住他的左右两翼。三队骑兵呈“品”字型,快速扑向距离自己最近的一队敌骑。但对方却不肯挺身迎战,而是飞快地放松已经开满的弓弦,风一般远飙。然后一边扯开彼此之间的距离,一边不断回头施放冷箭。

以这种方式交手,农民军很吃亏。虽然他们也骑在战马上,但对方是边退避边回头射,远远看去,张金称父子就像刻意凑到对方箭尖上般。“加速,加速,不要还手!”张金称气急败坏地咆哮,禁止麾下弟兄再耽搁更长的时间,“贴上去,贴上去跟他们以命换命!”他感觉到自己的嗓子眼里在冒烟,眼睛里也在喷火。

与对方在奔驰中对射,张金称绝不会做这种亏本买卖。麾下弟兄手中的弓远不如官军精良,**的战马也多为拉车用的,速度和耐力都不可与官军所乘同日而语。他唯一可以依仗的,便是自家弟兄的一个弱点,身上的皮甲单薄。因为单薄,所以对方射来的冷箭很容易就在他麾下的弟兄中制造巨大杀伤。但同时也正因为单薄,**牲口负重小,短距离内可以抵消体质上的不足。

不断有人在奔驰中落马,然后被自己人踩成肉泥。惨叫声此起彼伏,中间还夹杂着羽箭射入肉体的“噗噗”声,以及无主战马的悲鸣。张金称无法回头相顾,只能伏低身体,将坐骑的体力压榨到最大。“加速,加速。保持队形!”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就像在哀嚎,同时也听见留在本阵中的兄弟张金利吹响了全面出击的号角。

“呜呜――呜呜――呜呜!”角声高亢起伏,宛若龙吟虎啸。这意味着骑兵们的牺牲没有白废,官军的攻击节奏已经被打乱了!骑射手无法再像原来那样好整以暇的轮番进攻!“咚咚咚咚咚咚……咚咚!”随着角声响起的还有战鼓,落在血泊中的鼓锤又被其他喽啰们拣起来,拼命擂响,以壮己方声威。

从突然打击中缓过神来的喽啰兵们踏着鼓声,快步跟在战马踏起的烟尘后。他们的圆形刺猬阵突然从正中央探出一个尖,然后凸起部分迅速拉长,扩粗,像一条冬眠中醒来的毒蛇,慢慢探开蜷曲成团身体。舌信吐处,正指着一伙官军。而猎物依旧在快速退却,从未打算迎战。

张金称知道自己已经突前太多了,狡猾的敌军明显采用的是诱敌深入战术。他很奇怪敌人对方将战术调整得居然如此顺畅,从自己领兵出击到现在,战马不过跑出了两百余步,而对方却像事先已经预料好了般,整个军阵从中央凹了道深深得沟槽。

沟槽正对着张金称的马头,导致他和他麾下的弟兄找不到任何人拼命。而张财和张宝所在的两翼已经和敌人开始了厮杀,他们被从两侧收拢过来的敌军夹住了,要么转头逃走,要么以少击多。

“加速,继续加速,别管两翼!”张金称举起横刀,厉声怒喝。对方明显打得是两翼包抄的主意,他刚好将计就计。敌阵已经变成了钩型,还有很多骑兵从远处兜回,不断加固着队伍的厚度。张金称打算从“钩子”的大拐弯处砸下去,将对方的阵型彻底砸断。

一排羽箭迎面飞来,数量不多,但射得又准又很。其中一支被张金称用横刀磕飞,两支擦着他的肩膀而过。他的身后和侧面立刻响起了惨叫声,有人落马,有人受了重伤。为了避免被自己人踩烂,受伤者忍住痛,双手死死的抱住马脖颈,继续前奔,血在路上淋漓满地。没等张金称看清楚自己的损失,又是一排羽箭,更密,更急。他身边的护卫倒了下去,紧跟着落马的是传令兵。张金称用刀尖从对方空荡荡的马鞍子上挑起号角,甩给自己的左手,举在腮边,奋力狠吹。

“呜呜――呜呜――呜呜!”这是催命的号角。对方已经射了两轮,张金称绝对不给敌人第三次开弓的机会。贴在马背上的喽啰兵们闻令摸出横刀,甩开胳膊,举平手臂,刀光如镰……

“轰!”付出了数百条生命后,群贼们终于和官军撞到了一处。声如惊涛拍岸。伴随着人喊马嘶,鲜血一下子溅起数尺高,在半空中绽放出一朵艳红色的牡丹,然后缤纷落下。那是生命之花,每一片花瓣都代表着一个不甘心的灵魂。生也绚丽,死也灿烂。

所有人的动作在张金称眼前瞬间变慢,他看到白刃割破铠甲,砍入皮肉,切断骨头。看见自己人和敌人交替着落马,然后,所有视线被横飞的血肉所遮断,眼前只剩下一片夺目的红。

张金称确信自己的队伍击中了敌阵最薄弱处,如愿完成了既定的,将对方的骑兵纠缠住的目标。但他很快就发现自己所付出的代价竟然比预想中高出了好几倍!他的两翼已经齐齐地被敌军切下,义子张财和张宝陷入苦战,和中军彼此再不能相顾。而追随骑兵冲上前的步卒则半途中却被突然迂回过去的敌方骑兵切成了数段,每一段的人数都比对方多,但每一段几乎都是被敌人压着打。

战斗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张金称已经不能再做任何战术调整,他只能拼一步算一步。身边卫士陆续和官军交上了手,互有损伤。一名身穿旅率服色的敌兵穿过人群,向他扑来,张金称挥刀迎战,二人战马盘旋,前蹄相互乱踢。刀光闪烁,那名旅率扫向了张金称的胸口;张金称在马背上快速仰头,将对方的刀锋贴着鼻子尖让了过去。他的眼睑感觉到了森森的凉意,额头上起了无数小疙瘩。没等对方将招术用老,张金称大喝一声,身体在马背上横着打了个旋子,一脚正中敌人软肋。

他听见了肋骨碎裂的声响,然后坐正身躯,带马踩向在地上翻滚挣扎的对手。几名官军士卒争相杀上,逼住他的战马。下一个瞬间,张金称的亲兵也扑将上来,死死顶住那些官兵。双方拔刀互砍,为了救一个人付出更多的生命。

那名旅率挣扎着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地在无数马腿之间向前跑了几步。然后,他凭着听觉判断出身边的一匹坐骑上乘的是敌军,扑上去,抱住了那个人的大腿,用力下扯。马背上的喽啰不得不回刀自救,用力砍向此人的后背。一刀,两刀,三刀,受了伤的旅率发出狼一样的长嚎,浑身上下淌满血,却硬生生地将喽啰扯下了马鞍。两人抱在一起,在地上翻滚,厮打,惨呼连连,然后突然分开,在血泊中翻滚,远离,相继停止了挣扎。

“我要你们的命!”张金称看得双目尽赤,疯狂地冲向敌人。打了这么多年仗,他从来没看过如此勇悍的官军。在他的记忆中,贴身近战是官兵们最忌惮的,每次喽啰们逼上去,对方宁可暂时退避,都不愿意以命相换。而这次,敌人比他麾下这些吃过两脚羊的喽啰还狠,还恶,还不怕死。他的麾下几乎要用两到三人才能换得对方一个,而只要不能将敌人一刀毙命,受了伤的家伙则会拼尽最后一口力气拉上一个喽啰垫背。

“贼头,拿命来!”一名长相非常英俊的年青军官举槊迎住了张金称。槊锋如毒蛇,招招不离他的要害。张金称左挡右隔,狼狈不堪。他的近卫舍命相护,试图以多欺少。对方麾下的亲兵也向这里靠拢,与张金称的护卫胶着成一个大疙瘩。

战团外,马匹纵横,无数人魂归尘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