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利益冲突的时候,所有人都可以做朋友!”旭子清楚的记得宇文士及曾经跟自己说过的话。当时的他初识官场风云,对此言一度视为至理。但在庆功宴上看了张须陀等人的作为,旭子才发现,宇文士及只说到了人与人关系的一个层面。人和人交往更深的层面其实是:当利益可以共享的时候,不是朋友的人也可以互相帮忙!

在张须陀的暗示下,郡兵将领们将很大一部分功劳都让给了太守府的文官和地方小吏。而老太守裴操之等人给大伙的回报是,充足的粮草和足够数量的民壮。双方之间的亲密配合让郡兵的战斗力得到快速恢复,吃罢庆功宴的第四天下午,张须陀已经带着一万六千多郡兵出现在了历城至岱山之间的官道上。

据隐藏于被释放的贼兵中间的细作舍命送回来的情报,在历城外吃了一个大亏的两伙流寇不敢直接撤向济北郡,他们在齐郡、鲁郡和济北郡交界处兜了个圈子,悄悄躲进了岱山。岱山附近地形复杂,树木茂盛,刚好为被吓破了胆子的流寇们提供喘息之所。

张须陀召集了麾下的全部兵马,发誓要把盗匪从齐郡境内赶出去。他麾下一共有两万五千多人,其中有五百多名轻甲骑兵,作为郡兵的牙齿被交给了罗士信和秦叔宝带领。二人的任务是充当先锋,检视流寇的进一步动作,并收拾掉沿途所有敌军斥候。

其余两万四千多人里,有八千多人是入伍不到半年的新兵,张须陀不愿意拿他们冒险,只准许他们担任运送物资,打扫战场和摇旗呐喊的任务。剩下的一万六千老郡兵则被张须陀分成了八个营,每营两千人,各由一名副督尉带领。

李旭被张须陀留在了身边与他一道统领中军。这并不是旭子最情愿的选择,但老将军觉得旭子在两天前的战斗中流血流得太多,再领军冲杀会伤身体,所以严词拒绝了他独领一营兵马打头阵的请求。

“你现在已经是虎牙郎将了,如果每战都自己带队冲杀,那要麾下的校尉、旅率们做什么?”老将军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中明显隐含着笑意。这是他年青时跟着行军总管史万岁征讨羌族叛乱时,史将军对他说的话。如今终于找到一个小辈来教训,张须陀心里十分舒坦。

“老将军不也是抡着铁脊蛇矛冲锋在前?不如这次决战时您老歇一歇,我替你去冲杀!”旭子能看出张须陀对自己没有恶意,微笑着回应。

“那不一样的,老夫今年已经四十有九,该经历的,都经历过了。你还是个半大小子,没讨女人,没生儿子,自然要加倍小心些!”张须陀轻轻摇头,否决。在提到年龄的瞬间,李旭从老将军眼中分明看到了一丝无奈。

从张须陀的用兵手段和为人处事的圆滑上来看,旭子以为对方是一个能力不在任何府兵大将军之下的优秀主帅。但朝廷为什么把一名在开皇十七年就因功被授仪同的名将一直搁在地方上,而不在府兵中委以重任,恐怕背后隐藏着不少蹊跷。

“其中最关键的还是出身问题!”旭子私下里判断。张须陀原籍弘农,弘农张氏和上谷李氏一样,算名人后裔,但不是什么大姓。而张郡丞显然又没有麦铁杖老将军的际遇,所以千里骏马老于盐车,也不足为怪了。

想到这些,他不禁为张须陀的遭遇愤愤不平。但他同样是无根基背景之人,自顾不暇,帮不上别人什么忙。沉吟了许久,才找到一个合适的说辞,笑着开解道:“比起黄忠,将军不也是正当壮年么?”

“是啊,老夫正当壮年!”张须陀为李旭的敏锐目光而惊诧,看了对方一眼,笑着自嘲。回头扫视快速行军的队伍,低声问道:“你来齐郡之前,是否见到了陛下。朝廷明年还要东征么?可否有了定论?”

“陛下说,等我追随老将军平定了地方盗匪,就将你我召回去统帅府兵。第三次东征肯定会的,到时候老将军必能带领一支兵马,直捣平壤!”李旭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令人高兴的话题,说道。

“希望那时候,天下太平了吧!”张须陀四下张望冬日里的齐鲁大地,长长叹了一口气。

在张须陀的梦想里,作为一名合格的将军,他希望自己能有机会像卫青、霍去病一样为国家开疆拓土。他希望自己也有机会封狼居胥,或重标界柱。大丈夫马上取功名,上卫社稷,下安黎庶。即便马革裹尸,也不枉此生。

可他的人生最精华岁月却全浪费在与流寇作战中。对手不是什么名将,豪杰,而是不入流的蟊贼,刚放下锄头的农夫。一次次打败他们,将他们追得鸡飞狗跳,没有任何可得意之处。并且一波盗匪被剿灭了,新的一波很快凭空生出来。他们就像田里的草,除掉一茬又一茬。

他们像田野里的狼,被打伤了,躲进山里自己舔净伤口。没几天,又扑出山谷择人而噬。

此刻,刚刚被张须陀在历城外打得大败亏输的灰衫军和白带军躲在岱山边缘的一个小村庄内修养生息。为了防止被官军找到踪迹,裴长才下令将村内的仅有的十几个男人全部杀掉了。女人们则根据他自己的审美标准排了个名次,由自己的麾下的大小头目们按官职顺序挑选。

岱山属于齐郡管辖范围内,照常理,裴长才和石子河二人不该在此地停留。但大伙来时在济北郡造的孽太重了,济北郡的郡丞闻听他们在历城外战败的消息后,立刻召集人马准备痛打落水狗。所以,他们暂时无法取道济北退向巨野泽。而从鲁郡向回退,又要经过伯城、梁父、龚丘等地,路途太过于遥远不说,那一带治安也不太好。一旦被别的响马抽冷子黑吃了黑,二人好不容易积攒的这点本钱就为人做了嫁妆。

左思右想,两位大当家还是决定在岱山附近留下来。第一,当年王薄大当家带领人光顾过这一带,所以附近人烟稀少,轻易不会有胆大者发现义军踪迹,去给官府报信。第二,很多弟兄们被打散了,流窜在齐郡民间。如果有机会,他们两个还希望能把弟兄们收拢到一处。

事实证明二人的选择很有道理,入山后的第二天,已经有被打散的弟兄沿着山寨留下的独特暗记跟了过来。还有一部分被官军释放的俘虏,发现自己没有能活命的营生可做,不得重操旧业。石子河非常高兴,因为这意味着他需要在山中蛰伏的时间大大缩短。但裴长才非常不满意,因为官府释放的俘虏全是灰衫军,被抓住的白带军却一个没有释放。

如此明显的厚此薄彼行为更加深了裴长才的疑虑。虽然在大部分时间内,他也觉得官府此举,挑拨离间的意味很明显。但看看迅速恢复实力的灰衫军和自己身边稀稀落落的弟兄,忌妒又烧红了他的眼睛。

山里远不及平原暖和,十一月的风吹得狗都呲牙。但裴长才的心里却如被点了一把火,烤得他口干舌燥。他原本是个拥众近万,跺一跺脚整个巨野泽都晃荡的大当家,如今却不得不带着两千多人儿躲在深山里掏老鼠窝。如果不是掌管辎重的老军师退得及时,保住了大伙从长清县掠夺来的大部分辎重,眼下这两千多弟兄都得去喝西北风。而这一切孽都是石子河造的,假如此人不以打下历城的重利相诱惑,裴长才认为自己绝对不会去招惹什么张须陀。

眼下倒好了,历城没打下,还得时刻提防着张须陀老贼前来报复。如果明年开春之前还恢复不了元气,不知道还有哪个仇家会找上门来。

琢磨来琢磨去,裴长才想到一个自保的好主意。那就是火速将青衫军和白带军合并。两家虽然都遭受的重创,在逃命过程中走散了不少弟兄,但合并之后还能凑出七千多人。

“爹,那可不行,此刻咱们就两千多弟兄。那姓石的却有五千多手下。并且,灰衫子们手里的长短兵器也比咱们多!”裴长才的大儿子裴光听了父亲的主意,立刻跳起来反对。自己关起门来当家,无论人数再少,都是个大寨主。投靠别人,就只能做第二把凳子,这买卖实在不划算。

“谁说手底下人多就一定当大当家的!”裴长才抬手给了儿子一个爆凿,“你就不会动动心眼儿,做买卖,哪能实大实地做!”

他有三个儿子,裴光,裴干,裴净。三人中顶数老大武艺好,也顶数老大心眼少。少年人多嘴多舌的毛病和鲁莽的性格让裴长才经常犯愁,如果哪一天自己真的干大了,这份基业应该传给谁。

“实力在哪摆着,咱再有心眼,还得石长才肯上当啊!”老二裴干也不同意双方合并。当初攻打历城的计划他就不同意,可大伙没人听他的。如今,说什么他也得坚持一下自己的意见。

“上午的时候我打了头麝,刚好派上用场。爹爹准备一下,我去石大当家过来吃晚饭。”老三裴净素来有急智,一听看父亲的眼神,就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他拦住两个还欲争辩的哥哥,径自去请客。快月末了,月黑风高,是个干大事的好天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