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小子倒是打蛇随棍儿!”刚才还在担心旭子表现的文公公不觉愕然。今天到目前为止有两件事情让他感到震惊,第一,陛下听人提起首次辽东之战居然没有生气。第二,那个看上去毛手毛脚的少年到目前为止整体表现非但不青涩,而且很会和陛下套近乎。

紧接着,令文刖第三次震惊的事情就发生了。听了旭子的表白之言,杨广没有像以往一样,以微微一笑或者哈哈一乐将这句明显的马屁话忽略过去,而是站了起来,走到李旭身边,双手按住了他的肩膀。

“朕相信你!”面对着满脸坦诚的李旭,大隋皇帝陛下杨广亦是坦诚满脸。

“陛下!”李旭和文刖同时喊了一声,李旭的声音里充满了感激,而文刖的声音里却隐藏着不满。作为皇帝,他必须保持高高在上,保持和臣子的距离感,这样,才符合他天之骄子,不同凡人的身份。而杨广这一站一按,等于把他自己从云端降下来,落入凡尘。从此与世间那些凡夫俗子毫无差别。

“一刀!”杨广回过头来,白了文刖一眼。文公公知道自己放肆了,赶紧低下头,把手垂到了膝盖处。杨广也不深究他的无礼,将头扭向李旭,笑着追问:“你知道朕为什么相信你么?”

此时的旭子正感动得热泪盈眶,猛然听皇帝陛下如此一问,禁不住楞了楞,顺口答道:“末将不知,请陛下指点!”

“就因为你实诚!”杨广又将李旭的肩膀向下按了按,示意对方坐下,然后回转身,慢慢走向自己的“龙椅”。他今天穿了一件滚花龙袍,料子有些柔,贴在身上,毫不掩饰地暴露出了微驼的脊背。杨广浑然不顾自己的帝王威仪,一边走,一边笑呵呵地说道:“朕就喜欢你这实诚劲儿,你明知道李渊在朕这里不受宠,还死咬着认他这个族叔。你明知道那杨夫子是朝廷钦犯,还敢偷偷放了他……”

没等杨广把话说完,旭子已经吓得又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杨夫子的事情宇文述没明着提,宇文家的爪牙在弹劾自己时亦说得捕风捉影,不尽详实。升官进爵的结果出来后,旭子以为此事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过去了。没想到杨广知道得一清二楚,根本没被那些亦真亦假的谣言迷惑住。

“末将罪该万死,请陛下处罚!”想到这,李旭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紧抱着双拳肃立在杨广面前,一动不动,大气亦不敢再多喘半下。

“你知罪就好,朕岂是那又瞎又聋之人!”杨广的声音忽冷忽热,瞬间又从红尘中漂移到了云端之上。他人绕到了“龙椅”前,却不忙着坐下,双手支撑在御案上,仔仔细细又打量了一遍李旭,直到看见有明显的汗珠从对方的额头上滚下来,才叹了口气,低声道:“朕不聋不瞎,只是不愿意跟你们这些臣子较真罢了。如果朕想治你的罪,此刻你早已经住了大牢中了。刻意欺骗于朕,还能加官进爵,天底下哪有这等好事儿?至于杨继,你也不必担心,那杨玄感已经败了,杨继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还能翻起什么风浪来。朕已经下了旨,像他这样罪责不显,只是一时受了叛匪蒙蔽者,一概不予追究。”

“还不赶快谢恩!”文刖公公扯着嗓子在一旁帮腔。

“谢陛下隆恩!”李旭举手齐眉,上前一步,双膝跪倒,把头深深地俯了下去。刚才这一瞬间的变化太突然了,他感觉到自己就像在生生死死之间走了一遭。心神慌乱不堪,根本来不及想出任何正确的应对举措。

但杨广直接把台阶给他留了出来,不但放过了他,而且也给了他的恩师一条生路。这份深重的君恩,让旭子无法不铭刻于肺腑。

“你起来吧,坐下说话!”杨广摆了摆手,吩咐。

“谢陛下大度!”李旭依旧垂首片刻,然后才直起上身,仍举手齐眉,起双膝,双手垂于身边,恭恭敬敬地走回了自己的座位。

这是一个完整地稽首之礼,用于君臣之间。旭子几次上朝时都是敷衍了事,唯有这次,他的尊敬发自内心深处,沉重而虔诚。

杨广把旭子的一举一动全部看在了眼中。无论是先前的恐慌,还是后来的感激,年青人的所有反映都没有出于他的意料之外。杨广平时对其他臣子也施加过类似的恩惠,但无论是亲密无间的宇文述,还是善解君心的虞世基,他们身上的恐慌和感激都是装出来的,一看就知道在作假。只有眼前这个年青人,对他的尊敬实实在在,对君恩的感谢认认真真。这让杨广的心情又好了许多,也更加一步感觉到自己还拥有强大的控制力。

“驭下之道,难道朕还用你来教导么?”杨广回头,得意地瞟了文刖一眼。然后坐正身躯,轻轻地摆了摆手。“你是朕的爱将,如果这点小事儿朕都不能包容,那还做什么帝王!”他顿了顿,继续命令道:“抬起头来,别学那些文官。朕喜欢你昂首挺胸,英姿勃发的样子!”

“末将遵命!”李旭答应着,缓缓抬起了脑袋。目光与君王的目光相对,从对方双眼中看到了浓浓的笑意。

“你既然不肯为高官厚禄辜负他人,将来也必不负朕。所以,朕相信你!”杨广微笑着,对李旭说道。“谢陛下!”

“你不必谢我,时刻记得为国尽忠就是。朕听说你四处求人,希望被派遣出外作战,可有此事?”

“陛下圣明,臣,臣是劳碌命,跟在御驾后享福,反而不太习惯!”李旭偷偷在官袍上抹干净手心上的汗,低声回答。这是遇到独孤学之后,他刻意准备好的答案。不完全属实,但至少听起来不会让对方觉得刺耳。

“嗯,你在军中呆习惯了,乍一闲下来的确不太舒服。朕当年也是这个样子,但鱼和熊掌不可得兼……”杨广果然接受了李旭的借口,想了想,说道。他又想起当年领兵北击突厥,南平陈朝的往事,多少年过去了,当时的情景好像还历历在目。

“这种事情,你应该来找朕,而不是找兵部那些官吏!”杨广轻轻叹了口气,把话题又岔回到了正事上。“朕既然给了你免罪金牌,就等于认可了你为朕之肱股。你的请求,朕岂会置之不理?!”

“末将多谢陛下!”李旭站起来,再次躬身,抱拳,肃立,施以武将之礼。杨广笑着摆了摆手,又补充了一句,“送礼么,也不用给他人送,直接送到朕的宫里来即可!”

“末将,末将……”李旭大吃一惊,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句话。双手在衣袖中摸索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皇帝陛下说得是一句玩笑。

“好了,好了,天下都是朕的,朕还缺你那点儿珠宝?别找了,你有一颗忠心,就是对朕最好的礼物!”杨广哈哈大笑,眉宇间刹那恢复了几分年青时的风采。

“这少年倒是跟陛下投缘。”站在杨广身后的文刖笑呵呵地想。好久没见到陛下这么开心过了,让他这个内臣也跟着觉得心情舒畅。他不禁又多看了旭子两眼。发现少年人除了满脸新生的胡子比普通年青人浓了些,肩膀比别人略宽了些外,也没什么特别之处。但他决定将少年人记在心里。皇帝陛下很护短,凡是跟他投缘的臣子都官运亨通。这些人平素即便生些是非,也不会被严格追究责任。如今陛下的近臣名单上又要增加上一个人了,虽然此人出身寒微,做事也有些毛手毛脚。

“末将定以敌人之血来回报陛下的信任!”李旭搜肠刮肚,终于想出了一句合适的表白。回军中去,这是他盼望已久的梦想。是雄武营么?他又想起了慕容罗、李安远等人诚挚的面孔。猛然间,宇文士及、张秀的脸也在记忆中涌现,刺得他心里一阵针扎般地痛。

“雄武营,你不能回去了。这支兵马朕另有安排,此外,驸马亦是朕的爱将,朕不能厚此薄彼!”杨广相信自己已经彻底收服了眼前这匹千里马,笑着说道。

“末将听从陛下差遣!”李旭想了想,回答,心情未免有些失望。

杨广很敏锐地感受到了年青人的情绪,他今天心情很好,直觉敏锐程度和思路清晰程度都比平素提高了许多。“宇文老将军私心太重,你去他麾下,用不了几天又被他抓住小辫子。朕知道他这个毛病,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杨广想想宇文述为国家做过的贡献,继续说道“用人要用其长,而能补其短,你说,朕的话可有道理?”

“陛下圣明!”李旭顺着杨广的意思回答。我没看见宇文老将军的长处在哪?他可以腹诽,但这话绝对不能明说。

“你们都是朕的肱股,所以朕不希望看到你们互相倾轧。特别是你,还年青得很,有的是建功立业的机会!”杨广把身子仰在座位上,尽量使自己觉得舒服。“朕派你去另一个地方,主将是朕的右光禄大夫张须陀,他素能容人,眼下又正缺得力臂膀。你去了后,齐心协力,地方定可恢复安宁。”

“谢陛下恩典!”李旭再次拱手谢恩。张须陀这个名字对他来说如雷贯耳,最近一段时间在军中赋闲,平素里听到的战绩大多数都是关于此人的。此人在开皇十七年随同史万岁将军平叛有功,被先帝授与仪同,赐缎三百匹。大业八年此人在岱县击溃反贼王薄,斩首数万级。打得王薄狼狈而逃。逃到临邑时,张须陀又从后面追上,一场恶战后,斩首万计,缴获贼脏不计其数。(注1)

今年夏天,王薄趁着大隋官军俱在辽东,又联合群贼,聚众十万试图攻打章丘,被张须陀得知后,以两万步骑将其击溃。十万反贼几乎全军覆没,仅有王薄、石秪阇、郝孝德等人仅仅带着数百亲卫逃离生天。

身为一名勇将,张须陀脾气不仅不暴戾,反而心肠极其仁慈。他的兵马所过之处,秋毫无犯。百姓感激其恩德,常常主动向军中赠送米粮物资。此外,张须陀将军为人素有大度之名,其麾下督尉、副都督一有战功,即上报朝廷请赏,从不将属下的功劳据为自己所有。

与这样一个勇敢、宽厚的将军共事,旭子当然是非常愿意的。只是张须陀麾下所带为地方兵马,而自己身为府兵将领,彼此之间原本互不统属,骤然走到一处,关系着实有些不好安排。

“你莫小看了他,若论战功,他在咱大隋可是首屈一指。朕一直想将他调到左右卫统军,只是地方治安混乱,没有人能替代他而已!眼下他虽然只挂着郡丞的职位,但河南乃腹心重地,郡丞亦为四品官。不比你这武牙郎将差!”杨广见李旭谢恩后即沉默不语,以为他看不起张须陀,笑着补充道。(注2)

“陛下放心,臣去后,一定尽心尽力!”李旭察觉到杨广心生误会,赶紧保证。

“你抓紧时间和他一道把河南诸郡的流寇抓紧时间剿灭了。多立些战功,朕明年还要征辽,那时再调你回来,也好大用!”杨广在桌案之上摊开一张画像,望着上面的人,低声叮嘱。

那是张须陀的画像,杨广刚刚命令地方官员画好后送到手边来。大隋朝不是没有名将,大隋朝人才济济,只是看为君者如何使用而已。待平定了地方,张须陀将军、秦督尉还有眼前的李将军就都调到身边来。到时候自己重新召集内外府精锐,不信拿不下小小的高句丽!不信洗刷不了这平生奇耻大辱!

这样想着,杨广的心潮又彭湃起来,脸色忽然间再次变得殷红,红得就像被霜打过了牡丹花。

注1:仪同,隋代一种官职,为大将军之下领兵将领,车骑将军的前身。当时为正四品武职,后降为正五品。

注2:隋地方官制,郡分上、中、下。郡守为三到四品。京兆、河南则俱置尹,郡尹为正三品。郡丞在尹之下,从三或正四品。当时的河南诸郡包括现在山东大部分和江苏、安徽、陕西一部分地区,地位类似现在的直辖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