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素手悄悄地伸过来,将地面上的奏折归拢到一处。“别收拾!”杨广大叫,在看到手的主人那一瞬,他心中的愤懑统统化成了委屈。冲上去,他再度将对方归拢到一起的奏折踢散,边踢,边大声命令,“不准拣,朕命令你不准拣,停下,这些都是废料!”

手的主人却不肯尊旨,蹲在地上向前挪动几步,再度归拢四散的奏折。

“朕都说过不准你收拾了!”杨广咆哮着将奏折再度踢飞,手的主人再度去拣。他再踢,她再收拾,再踢,再收拾……终于,杨广和手的主人都累了,两个人气喘吁吁地坐在地毡上,相视苦笑。

“谁,哪个叫的你?”杨广扭头四下张望,寻找下一个发泄目标。几个太监立刻吓得哆哆嗦嗦,受惊了的老鼠般将头贴在御帐壁上。

“陛下不要怪他们。如果是国事,则妾身不该前来。但我夫君气坏了身子是家事,所以妾身不得不来!”手的主人温婉地回答,仿佛跌坐于自己面前的是一个正在赌气的孩子。

对于妻子萧氏,杨广向来敬爱有加。妻子出身在南方萧姓,无论血脉、人品还是容貌、智慧,都是万里挑一的人才。结发这么多年来,春风得意的日子也罢,提心吊胆的日子也好,两个人都是一直相互扶持着走过。在晋王府为了夺嫡假装节俭的那些日子,萧氏没抱怨过生活艰辛。走入皇宫母仪天下时,萧氏也没有因为开心过头而忘记一个妻子的本分。

“唉!”杨广无奈地叹了口气,伸手推开身边的奏章。他不想让妻子看到某些奏折上的内容。个别笨得像猪一般的地方官员为了表示忠心,根据民间那些捕风捉影的流言给他提了一大堆“逆耳忠言”。

萧后微笑着挪了挪身体,手脚并用将周围的奏折拢到自己身边。一份份捡起来,一叠叠摆放成摞。她尽力不让自己的目光扫到奏折上,后宫干政会遭人诟病,丈夫已经很烦了,她不想再给他添上另一重麻烦。

“唉!”杨广又叹,侧开身子,将自己胳膊附近的奏折敛做一堆。

“妾身来吧,陛下歇歇!”萧后温柔地叮嘱。手上动作加快,腾空了二人之间的地毡。

夫妻两个相对笑了笑,都在对方眼睛里看到了关爱。两个疲劳的身躯慢慢靠近,靠近,终于靠在一起,相互间构成支撑。

“陛下何必发这么大的火!”萧后信手将奏折摆到脚边,低声劝慰。

“他们捕风捉影乱造谣!”杨广直了直身体,尽量让妻子靠得舒服些。“如果造别的谣我还可以忍受,有些事情我根本不可能去做,他们却全像亲眼看到了一般,说得头头是道!”

“谣言止于智者!陛下不去理睬,日子久了,自然会平息!”萧皇后展了展肩膀,用全部的温柔去感受身边的坚实。

“他们说我是色狼,**棍,沉迷美色荒废朝政,还……”杨广无奈地摇头,“还因为贪图张丽华的美貌不得,所以杀了高颖!”

“噗!”萧皇后忍不住笑出了声来,“这,这些东西查无实据。即便陛下真的喜欢哪个女人,也是陛下的私事,与他们有什么关系!”

她笑的样子很好看,虽然已经不再年青,却依然让人感觉到帐篷里瞬间亮了一下,然后,大家的视觉又慢慢恢复如常。

“难道你一点也不生气?”杨广惊诧地追问。

“张丽华已经死了二十多年,即便她当年没死,到现在也是年过六十,鸡皮鹤发的老太太,我没来由地跟她争什么风?至于宫中这几个姐妹,陛下沉迷谁,不喜欢谁,没人比我更清楚了,又何必听外人嚼舌头!”萧后望着窗外的流云,幽幽地回答。

丈夫不是个好色的人,如果硬说他沉迷美色的话,可能最沉迷的就是自己了。自己说喜欢江南风光,他就带自己下扬州。自己说在长安住不惯,他就带自己去洛阳。自己不想与他分开太久,所以远征高丽,他也和自己在一起。也许这么做有些过分纵容,可民间夫妻之间还讲究个你恩我爱呢,大隋朝的皇帝对皇后温柔一点,难道就一定是罪名么?

“你虽然是个女子,却比那些官员们聪明得多!”杨广苦笑着夸赞了一句,伸开腿,用靴子尖儿将刚才尽力推远的那份奏折勾了回来,展开,推到妻子眼皮底下。那是曲阜孔家出身的一名小官写的奏折,此人口口声声说不相信民间谣言,却劝皇帝勤政爱民,远离后宫,为天下人做出道德表率。显然在骨子里,此人已经将那些流言全部当成了事实。

“这是陛下的私事,他们离得远,自然看得不甚明白。念在其一片忠心上,陛下就不要追究了吧!”萧皇后以最快速度扫了一眼奏折,微笑着提议。

“朕又怎么追究。真要是贬了他,天下读书人都会以为朕不知好歹。可留着这糊涂家伙,他过几天不知道又要怎样给朕添堵!”杨广将奏折再次丢向半空,看着它慢慢落下,慢慢飘到帐角。“若是朕真的少回几次后宫,多上几次朝就可以让反贼偃旗息鼓,朕倒也愿意答应了他。可就怕是朕这么做了,反贼们却依然不承情!”

“有人造反,自然是剿抚并重了。朝廷的兵马不到,贼人怎么可能自己放下手中的兵器!”萧皇后摇了摇头,微笑。大概也是觉得某些官员的想法过于一厢情愿,眉眼间闪出了几分嘲讽。

“朕也这么说,可是有人偏偏把没关联的事情往一起扯。说实话,即便是国事,有些人的见识也远不如你!”杨广亦跟着摇头,顺手将刚刚整理好的奏折挪过来,一份份在地上铺开。

“你看看他们,这就是我大隋的官员。看看,他们放着遍地的土匪流寇他们不操心,却都在操心什么?你看看这份,再看看这份……”他的手指指点点,一份份给妻子看仔细。“看看,这么大一堆,那边还有一摞,有几份是谈正经事的。以一品官职,极品名爵,终日去纠缠一个五品郎将。朕也不知道他们是事情太少闲的呢,还是觉得当官的日子太长了,需要回家休息一段时间!”

萧皇后本不想干政,却又不想让丈夫继续烦躁下去。只好半推半就地跟着杨广的手指扫了地上的奏折几眼,一扫之下,她的好奇心立刻被勾了起来。眼前被摊开的奏折有十几份,除了一份说地方水灾请求朝廷赈济,一份说匪患严重、官府征剿失败外。其余的居然全是围绕着该不该赏赐一个叫李旭的五品郎将而写。

“这个李将军,得罪过很多人么?”萧皇后侧头看着丈夫,诧异地问。

“他刚当上郎将不到三个月,能有机会得罪谁?”杨广垂头丧气地回答。他觉得耻辱,为大隋的文武官员令他在妻子面前丢脸而感到耻辱。

“他,他出身于清河李家还是垄右李家?”萧皇后身上不愧流淌着南齐武帝家族的血脉,第二句话已经接近了重点。

“要是出身清河李家或垄右李家就好了,至少有人替他打点!”杨广继续摇头苦笑。朝中无人难做官,这句民谚他曾经听说过,现在看起来,当真是金玉良言。

“那他做了什么出格的事情?”萧皇后继续追问。

“他在去年大军回撤时逆向而行,于马砦水边救了薛世雄。今年朕又派他前往马砦水,顺利接回了宇文述和三十万大军!朕刚想赏他,可他突然间在群臣嘴里就变成了十恶不赦!”

“陛下这么说,妾身倒有些明白了!”萧皇后的眼睛转了转,目光灵动如水。

“你明白什么了!说来听听!”杨广一边收拾那些摊开的奏折,一边追问。

“此人立得功太多,诸臣拈酸,防他专宠呗!”萧皇后特意用了一个形容女人的字眼来形容群臣的心思。这个词用得是如此贴切,以至于躲在帐篷角的几个太监都忍不住笑出了声来。

“你们滚外边去!”杨广抬起头,笑着呵斥。妻子这句话说得太解气了,满朝华衮,一个个看上去光明磊落,实际上心胸开阔程度还真不如一群争风吃醋的女人。

“今天的话谁也不准外传,否则,别怪朕不客气!”冲着太监们的背影,他又大声补充了一句。回过头,伸开双臂将妻子揽在怀中,一边笑,一边问道:“那你说朕该怎么办?”

“不会,不会没一个人替他说话吧!”萧皇后警觉地四下看了看,发现周围没有臣子出没的迹象,身子一软,舒舒服服地躺进了丈夫的怀抱。“他出身寒微,你身边那些肱骨之臣肯定看他不顺眼。但这帮人向来不和睦,不至于全都团结起来对付一个后生小子!”

“如果他们全都弹劾一个人,朕还真不会太为难。大不了给他一个虚职,然后让他回家候缺,遂了群臣心思,也省得自己麻烦!”杨广又拣出其他几份奏折,在妻子眼前依次展开。“看,这些是夸他的,简直把他夸成了孙子转世,吴起再生。朕要是不重用他,就是不识英才,昏庸糊涂!”

“此人真有这么厉害?”萧皇后不敢相信奏折上那些话。稍微坐直一些身,逐次看去,裴矩、裴蕴、王安之、杨敬德……一大堆自己熟悉和不熟悉的文官,都在竭力证实李旭的功劳。

这些文官们几乎一致认为,李旭在两次东征中都立下了首功。特别是最后这次,如果没有他,三十万大军根本不可能平安西返。

“我明白了,这是借势分宠!”萧皇后宛尔一笑,又说出了一个后宫女人们的专用术语。

注:萧后,即民间传说中的萧妃,梁简文帝萧岿的女儿,隋炀帝杨广的正妻。梁亡后萧岿投奔北周,生下此女。隋亡后她被接到突厥,后归唐,被安置在京城,八十而终。据正史记载,杨广与萧氏感情甚笃,导致杨广所纳的妃子极少,与野史中那个花心皇帝截然不同。萧后在杨广十七岁时为他生下杨昭,按女人生育年龄计算,她归唐时年龄已过六十。所以野史说李世民纳之于后宫,也纯属扯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