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正在整理自己的书,他把手里厚厚的一沓书放到了一边的凳子上,懒懒地往**一坐,从图书馆回来的时候已经不早了,昏黄的日光透过玻璃照在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让地板闪着莹莹的光。

半年前在美国发生的一切,还时不时地会在脑海中回想,汤姆说,毕竟再也无法绘画这事对他来说便是噩梦,想要忘记的确是需要些时间,但不是的,最大的噩梦并非是他右手的残疾,是那人从此消失,并且,由他亲手推开。

卡尔维诺在《看不见的城市》里说道:“记忆中的形象一旦被词语固定住,就会在现实中被抹掉。”

大卫对这句话深以为然,就像马可波罗不愿意向别人讲述他的威尼斯,大卫也尽量避免向任何人全盘提起关于他和她的故事,就是怕失去她。

或者,在他向汤姆讲述她故事的时候,他已经在一点点失去她。

第一次向汤姆提起萧是在他刚把萧送回汉堡的时候,那时候他在伦敦陪伴了萧一整周,不,应该是说是萧陪伴了他一整周,当天晚上他回到汤姆位于伦敦的家,汤姆就迫不及待地逼问那位小姐是谁。

记得那时候,他拿着一本诗集躺在靠椅上,哼声说:“就是那么一位,并不重要的小姐。”但上扬的嘴角说明他的心情很好,其实他平时是很少会向别人提起他的感情的,但那时的他正迫不及待地想向别人展示他的快乐和幸福。

“戴夫……”汤姆激动得都叫起了大卫的昵称,原谅他吧,他还是不敢相信,他这样的一位表弟居然真的爱上了一个姑娘,“那位……有幸得到您的垂青的小姐……是什么样子的?”他谨慎地措辞问道,就怕大卫又改变主意闭口不谈。

她是什么样子的?大卫陷入回忆,闪现在眼前的就是她那双像浸透了黑夜,墨石般深邃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总是能显示出各种各样的情绪,让人一眼就能看透,却又愈加地看不透,灵动的双眼闪着迷人的光芒,尽管他能读懂她的情绪,却没法知道她在想着什么。

“她……很美……”大卫想了好久,却只是说出这样一句,美吗?在他眼中她和他的母亲一样美丽。

刚刚大卫那一系列的神情变化都落入了汤姆的眼中,可是最终他却只说出了她很美,那木讷的样子比初识情爱的小伙子还不如……

“必然是这样的。”汤姆强忍住手臂的颤抖,强掩饰住眼中的光芒,天呀,这可是大新闻啊,他继续试探性地问道:“那位小姐一定是一位多才多艺,端庄优雅的淑女吧?就像姨母那样。”

“多才多艺……是的,她精通几门语言,并且喜欢阅读。”大卫一边说,一边流露出一丝丝的让汤姆感到惊悚的柔情。

“至于端庄优雅……”突然想起她在酋长球场附近的咖啡馆不顾自己的挣扎要脱他的外套,然后得意洋洋地说着她的那些歪理,如果他被咽得无话可说,她就会幸灾乐祸地笑得前仰后合,全无仪态,就算是现在,大卫依旧能回忆起她说话时好听的声音,明亮且狡黠的眼神,她是他见过的最聪明的女士,总能用最精准的词说出了自己内心的感受,只要想到这一点,那种满足感就会一次又一次的溢满整个胸口,就连她批评自己的那些话,在大卫听来都透着一股亲昵。

想到这大卫突然笑出声来,如果那样的小姐也能称作端庄优雅,那那些粗鲁强势的美国人就真的可以被称为绅士了,但是偏偏以前的自己还当真被她骗了,大卫哑然失笑。

汤姆此刻突然有一种想要把神父叫来的冲动,为什么自己严肃的表弟竟然会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微笑,一会儿竟然笑出声音,并且还笑得……笑得那么甜蜜!圣父圣子圣灵,请帮帮无知的他,告诉他这种情况应该如何处理,而就在汤姆专心的求助上帝的时候,他听见自己的表弟低声说:

“不,她一点儿都称不上端庄优雅。”顿了一下,大卫带着些许浅笑,说:“虽然她自以为自己是。”

回忆到此结束,大卫一手撑着额头从**坐起来,羊绒薄被滑落在腹部,他晃了晃脑袋,看着空荡荡的房子,心里十分不好受,来不及思考,就忍不住给她发了条短信,“我明天有个伦敦艺术大学的面试。”是的,一个面试,他的作品集已经通过了审核,本来是油画专业的他选择了个艺术理论的硕士来读。

他站起来,去厨房烧了点水,吃了两颗胃药后,她都没有发回来只字片语,大卫就那样一直面无表情地站在厨房里,直到过了将近一刻钟,他才出来,去浴室洗了澡,然后穿着浴袍擦着头发走出来。

掏出手机看一眼,还是没有任何的信息,他开始后悔刚才的鲁莽,不应该给她发短信的,幸好,她也没回,“幸好,幸好……”大卫咬牙切齿地重复着这个单词,修长有力的手指忽然捉住窗子,用力地握紧,青色的血管在白皙的手背上暴起,显得很狰狞。

汤姆提着打包好的披萨来敲大卫的门,敲了半天,里面的人才开了门。

满脸不痛快的大卫少爷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什么事?”

汤姆笑道:“我给您送晚餐来了。”说着举起手上的披萨盒。

大卫的反应是直接甩上了门,汤姆摸着鼻子再敲门,“好吧,我知道你不喜欢吃这些,可你又不愿来我们家吃饭,我妈一定要我来看看你……”

话没说完,门再度被拉开,大卫一手拽住汤姆将人拉了进去,咬牙道:“闭嘴!”

汤姆把披萨盒放在桌子上,身上的粗呢大衣脱下,随手搁在沙发的扶手上,抬头,就见他的表弟拧着眉,一脸苦大仇深地盯着手机看,“在等电话?”他问。

“不是。”大卫装作不在意地把手机甩向沙发,脸上的迷茫完全消失,似乎瞬间就恢复了他往日的冰冷傲慢,连语气都变得有些生硬。

“不是?”汤姆揶揄说,一眼看见大卫甩在沙发上的手机,“那我看看。”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侧身趴在沙发上想去拿。

一直坐在对面单人沙发上装高冷的男生突然站起来,汤姆刚把手机拿到手里,就见大卫长腿几步跨到他跟前,死按着他抢过手机,在手里拽得紧紧的一副谁碰谁死的架势。

汤姆被他一连串动作惊到,但也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了,双手看后摊开,靠在沙发上,哼哼几声笑道,“就痛快地承认吧,我的兄弟。”汤姆如是说,“其实你和她一样擅长伪装,精于在人群面前保持另外一幅皮相,萧是这样,你也是这样。”

大卫听闻,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遮住了他灰蓝的眼睛,大卫记得她曾这样评价自己,那时候,他们正在大本钟附近慢慢踱步回酒店,“你所有的自负都来自你的自卑,所有的英雄气概都来自于你内心的软弱,所有的振振有词都因为心中满是怀疑,你假装无情,其实是痛恨自己的深情。”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眸满是狡黠的意味,她总是这样,装做懵懂天真,却说出最能直击人心底痛处的话来。

“那么你呢,我的小姐,你说人生的意义在于四处游荡流亡,其实只是掩饰至今没有找到愿意驻足的地方,我们是同一类人,小姐。”大卫毫不留情地讽刺回去,他爱这种与她激辩的感觉,痛快淋漓,抓住对方的每一个单词,符号,一一回击。

大卫以为没有一份爱情能让自己停下,然而,他遇到了她,在她们最年轻的时代,爱就是彼此发疯一般咀嚼对方的身体和灵魂,取出各自的肋骨为对方做酒,就是把他人生中的那些狂喜和狂悲再次放大,让他误以为世界上行走的都是带着忧愁的巨人。

人人都说,西摩尔父子二人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从嘴角微笑的弧度到高耸的鼻梁,暗金色的头发到灰蓝的眼睛,相似的神情到绅士的作派,而其他人更称赞他的母亲是一位有着优雅谈吐的美丽女士,大卫爱他的家庭,并以此为傲,他同样也希望将来自己的妻子也如他母亲一般,然后组建一个与他的父母一样的家庭。

想到这,大卫嘲讽一笑,在海德堡遇见萧的时候,他是真的觉得萧就是他要找的人,举止得体,谈吐高雅,外表柔弱但不依赖他人,能对文学高谈阔论,对艺术也有自己的见解,可是显然,他错了,在伦敦的一周,大卫见识到了萧的另一面,可是他居然不讨厌,并且乐在其中。

这并不好,事情脱离了他的掌控,他已经变得不是他了,然后,他把她变成了一个从此和他擦肩而过的陌生人。

这就是他要的结果。

在亚特兰大医院的时候,大卫一个人躺在病**,医生说他的右手以后可能拿不起画笔了,他居然没什么想法,居然有那么一瞬间,他惶恐的不是自己往后再无法执笔,而是担忧萧会在他和那个意大利男人之间选择了那个意大利人,大卫也难以解释自己为何孕育了此等荒诞的想法,他甚至希望自己从没有接到那个电话,从没有看到那条短信,从没有知道萧的背叛。

我已经被爱神踩进了泥淖之中,可是我却仍然在仰望着天上繁星,我日夜难眠,只为得到她的垂青,我愿用我拥有的一切去换来她的心,所以……

这不是他,那刹那,他清醒了,这样下去太危险了,终于一日,为了求得她继续的垂怜,他会苦苦哀求,以求她继续留在自己身边,失去所有男人的尊严,为了不能让自己变成那种做低伏小的男人,他理智地抽身而出,他要她承诺从此不再出现在自己面前。

人们很难抑制一种恶意,尤其在这个以自由为口号的时代,用戏噱的口吻去嘲弄沉重的一切,然后信步走开,人们期望爱情,可是又习惯鄙夷或者嘲笑那些看上去不值得和愚蠢的爱情,从而间接地告诉每一个人:我没有投入到任何一种爱或事物里,但是我很安全。

人有时候是很奇怪的,即使性情惯了,但当面对某种极端的情况时却抢着站在绝对理性的角度,假装不动情,以求不败。

如果这么说,大卫希望自己的一生都是一个不败之将。

有时生活就像一场精神和**的角斗,谁也不可能全身而退,不同的是死去的部分多一些还是少一些,不同的是活下来的那部分,是你或者不再是你。

大卫活下来的那部分,是他的骄傲,死去的,是他的爱情。

“我不能,表哥。”大卫依旧用他仿佛没有波澜的声音说道:“失去尊严对我来说是不能接受的。”大卫的表情仿佛被冻住一样,看不见一丝哀伤,只是用那平静的甚至呆板的声音说:“即使,我是真的爱她。”冰冷的声音最后变成低喃。

忽然大卫又蓦地抬高了声音,像是在证明自己,或者说,劝服自己,“可是我不后悔,我也没有错,不过是没有爱情,没有她……罢了”说着,大卫优雅地扬起下巴。

把汤姆送走后,大卫提着疲惫的身子向卧室走去,眼眸不自觉地看向休息室,霎时间仿佛看见他们在海德堡的初相见,那姑娘双手撑在沙发上,肩背的侧影纤薄柔美,穿着黑色的毛衣,衬得皮肤白皙粉嫩,她低着头,额前的黑发垂落,有一种柔弱孤寂的感觉,似感觉到他的视线,姑娘缓慢抬起头,那双漆黑清澈的,像黑珍珠般的眼眸静静看过来。

大卫一向锐利并且有神的眼睛此刻看起来竟然有些迷茫。

“就真的不肯放过我吗……”仿佛被一柄锥子种种的戳在了心口,大卫闭上眼睛,大手撑着额头,喃喃道:“……萧……”

低沉的呢喃声消散在伦敦这座不夜城里。

潮湿的青灰石板铺就的街道,雾气弥漫的小巷,阴沉灰暗的天空,氤氲着昏黄光亮的路灯,还有行色匆匆的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