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前面有警车开道,进入平川城乡结合部后仍是寸步难行。眼见着平川就在面前,三辆奥迪就是进不去。狭窄的路面上一部车挨着一部车,从平川市内的三孔桥一直排到市区外面的那片采煤塌陷区。公安局长毕长胜急得一头汗,见到吴明雄差点没哭出来。

吴明雄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堵得这么严重?”

毕长胜说:“三孔桥前的国道上出了车祸,一辆河南的日野载重车撞上了江西的一辆小面包,我正让人把日野往沟下推,可日野装了20吨货,路又前后堵着,起重机械进不来……”

钱向辉皱着眉头问吴明雄:“到你们市委还有多远?”

吴明雄说:“不太远,大约四五站路吧!”

钱向辉说:“那就下车步行吧。”

毕长胜阻止说:“这不行,不安全哩。”

钱向辉拉下了脸:“堵在这里就安全了?!”

吴明雄当即果断地对毕长胜说:“听钱书记的,就步行!你让公安局的车在三孔桥那边等,一路上多注意些就是。”

毕长胜应了声“是”,马上命令身边的几个交警保护着钱向辉、谢学东一行向市内三孔桥方向走,自己跟在后面,用对讲机向市内调车。这办法无疑是最聪明的。一行人穿过长达两三里路的堵车队伍,走到三孔桥对面时,市公安局的两部警车正好开了过来,载上大家顺利地到了平川市委大门口。

束华如、肖道清、陈忠阳和市委其他常委们都站在主楼前迎候。钱向辉一从警车里走出来,肖道清就发现这个省委书记脸色不好看,本想抢先迎上去和钱向辉握手,却不敢了,眼见着束华如到了钱向辉面前,向钱向辉伸出了手,才小心地凑了过去。

束华如问候说:“钱书记一路上辛苦了!”

钱向辉点点头,一句话没说。省委常委、组织部长孙安吉笑笑地讥讽说:“还是你们辛苦嘛,我们只是偶尔来一下平川,你们却天天在平川嘛,天天要受这个罪嘛,真是苦不堪言呀,比黄连还苦呀!是不是?束市长?”

束华如红着脸连连说:“我们工作没做好,我们工作没做好。”

谢学东也批评说:“华如啊,你们这路也实在太不像话了。你们说说看,就这种样子,你们的国际工业园谁敢来投资?要是我,我就不来。”

束华如连连点头:“是的,是的。”

肖道清这才过来和钱向辉、谢学东握了手,握手时,便看着吴明雄说:“吴书记主持工作,我看这种情况很快就会改变了。”

吴明雄马上说:“肖书记,你莫不是在钱书记和谢书记面前将我的军吧?我吴明雄就算是块铁,又能打多少根钉?改变这种落后状况,还是得靠咱们大家嘛!”钱向辉说:“当然得靠大家。不过,我个人认为,在中国目前这种特有的国情条件下,一把手是起决定作用的。从某种意义上说一把手的面貌,就决定了一个班子的面貌,一个地区的面貌。搞好了,你这个一把手功不可没;搞坏了,你这个一把手也推脱不了自己的责任。老吴,这话你要记住了,日后平川的一切,我都唯你是问。”

这话让肖道清听得心冷。钱向辉话中的意思很清楚。首先,是对郭怀秋主持平川工作很不满意,而且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流露出来了;其次,钱向辉对吴明雄是很看重的,确实在吴明雄身上寄予了很大的希望,也必然会给吴明雄很大的自主权。从此以后,他恐怕真得处处小心,努力摆正自己和吴明雄的关系了。后来,由束华如在前面引着,市委常委一班人陪着钱向辉等省委领导到了一楼电梯口。电梯太挤,走在后面的肖道清本想等下一部电梯。不料,却被谢学东拉了一把,肖道清就上了电梯。

真是要命,电梯刚起步,只提升到一楼和二楼之间,竟停了电。

电梯不动了。顶灯不亮了。电梯里的省、市首脑们陷入了黑暗沉寂中。

钱向辉很不高兴地问:“这又是怎么回事呀?”

大家都屏住气,谁都不敢做声。

钱向辉真是火透了,又提高声调问:“谁来给我解释一下呀?”

吴明雄这才说:“钱书记,可能是停电,三个月前我被关过一次。”

钱向辉说:“老吴呀,你既有受害经验,那请你告诉我,我们大概要被关多长时间呀?如果时间长,我看可以考虑在电梯里召开这次常委扩大会议了。”孙安吉也说:“你们看,这多有讽刺意义呀,省委书记、副书记,市委书记、副书记,这么多官僚被关在同一部电梯里,只怕在全国都找不到第二例吧?!”

束华如讷讷地说:“这个责任在电力部门。”

陈忠阳带着一腔怨气说:“束市长,你别说了,里外还是我们的工作没做好!平川的经济要是搞上去了,有实力上个大电厂,电力能这么紧张么?我们能受这种窝囊气么?!在省里开会咱受气,没开口和人家说话,气就短了半截。在自己家里还是受气,今天连钱书记也跟着咱倒霉,咱还有啥好说的?!”

肖道清清楚,陈忠阳是借题发挥,便想为郭怀秋说几句公道话。不料,没容他开口,钱向辉却又在黑暗中说话了:“对嘛,陈书记这种态度是可取的。我们不要总怨天尤人,强调客观。啥都很好,省委还要你们这些市长、书记干什么?!大家一定要记住,平川就是经济欠发达地区。平川的干部,首先是你们这些负责干部要有多流汗、多出力的思想准备,必要的时候连身家性命都要押上去!”

说到这里,电梯动了起来,电灯也亮了,大家都松了口气。

到达四楼,钱向辉走出电梯时,才又对吴明雄说:“老吴,我的想法改变了。看来老省长是对的,为了把平川的经济搞上去,可能真要有一批同志押上身家性命的!包括你这个市委书记在内。”

郭怀秋的遗体告别仪式是在全市干部大会后举行的。在全市干部大会上,钱向辉代表省委宣布了吴明雄的任职决定,告别仪式的主持人就由肖道清换成了吴明雄。钱向辉因为要赶回省城接待一个来访的美洲国家元首,没能参加,就由谢学东代表参加。是一个雷声轰鸣的日子,天不算太热,有阵阵雷暴雨。吴明雄到平川宾馆接了省委副书记谢学东,赶往十字坡火化场时,正值一阵暴雨袭来。雨挺大,车前的挡风窗上水流如注,刮水器几乎失去了作用,视线也很差,车子像在水中爬。

谢学东没抱怨,望着车窗外水淋淋的天地,反倒很欣慰地说:“这场雨要是能下下透就好了,旱情多少能缓解一些。平川这地方就怕伏旱呀。老吴,你还记得么?我到这儿主持工作的头一年,不就遇上了伏旱吗?十几年未遇的伏旱,市委机关大热天都没水用。”

吴明雄说:“可不是么!我还记得,为了机关同志的生活用水,你让我调来了环卫处的洒水车,挨家挨户去送水,整整送了一个星期。这事机关的同志到现在还记得哩,都说你谢书记关心大家的生活。”

谢学东摆摆手说:“这种小事不值一提。”

吴明雄说:“可我觉得,水的问题还是要从根本上解决,南水北调的工程非上不可,而且早上比晚上有利。”

谢学东说:“如果有这个经济力量,明天就得上,一天都不能拖。可问题是,咱们平川有这个经济力量么?老吴呀,你想想,几年前上这个南水北调工程就要八个亿,现在至少得10个亿了吧?还有路,城里城外的路,四条国道,八条省道,你昨天信誓旦旦地对钱书记表态说都要修整,要搞60公里的环城路,电厂你也想上。好,我给你算个账,引大泽湖水入大漠河10个亿,环城路五个亿,城内道路改造,少算点,三亿,电厂再算你20个亿,加起来多少呀?38个亿。我的同志,咱平川全年的财政收入是多少?满打满算也不过四亿多。这就是说,你不吃不喝,还得透支近10年的财政收入,才能完成这个美好设想。这实际么?”

吴明雄笑了笑,婉转地说:“谢书记,你算的只是死账,活账你没算。你想,我要是能把经济搞活,外资能引进来,这就有一部分资金可以用了吧?给优惠,保证人家赚钱,国内的资金也能吸引一些过来吧?还可以集资、贷款嘛!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只要你去想,总有路可走。当然,我现在还没想好,心里也没数。”

谢学东说:“心里没数,就要稳妥些。宁愿慢,不能乱。这不是我的思想,是钱书记的思想,也是省委的思想。在这一点上,怀秋同志已有了教训。国际工业园上马时,我就说过,太不切实际。怀秋同志不听,还要我帮他在省委说话。我也希望平川好呀,也想让大家对平川刮目相看呀,心一软答应了,就有了这个吊在半空中的国际工业园,也把怀秋搞死在这上面了。”

吴明雄可没想到谢学东当初竟是反对国际工业园上马的。在他的印象中,谢学东对国际工业园一直很热情,去年整顿开发区时,还替国际工业园打过一次掩护,让郭怀秋过了达标关。谢学东叹了口气,又说:“当然了,怀秋同志总的来说还是比较稳的,平川才没出什么大乱子。这很不容易呀。我们不能因为怀秋同志做事稳当,就把他视为无能之辈。我看忠阳同志的情绪有些问题,在常委会上的表态很不得体了,是项庄舞剑嘛。这么一个勤勤恳恳的好同志累死在工作岗位上,他还一口一个无能之辈,什么意思?就是以死人压活人嘛,埋怨省委,埋怨我嘛!若不是大家都知道你老吴和忠阳同志的关系,还会以为是你指使的呢!”

吴明雄谨慎地说:“谢书记,老陈这人你还不了解么?从来都是有口无心,咱还是不说他吧。”

这时,车到了城北的十字坡火化场,暴雨也停了,吴明雄和谢学东钻出车时,天空一片瓦蓝,阳光炽热刺眼。二人立在大太阳下,不约而同地用手罩着眼,向空中?望,脸上都出现了失望的神色。

谢学东说:“看来老天爷还是不给面子呀。”

吴明雄也说:“这种雷阵雨总是下不长的。”

他俩一前一后进了贵宾休息室,吴明雄看到了束华如,看到了肖道清,也看到了刘金萍等一帮大漠干部,就是没看到陈忠阳。再细瞅瞅,云海市委、市府的负责干部竟没来一个。

吴明雄真的不高兴了,没和谢学东打招呼,就把具体管事的市委办公室主任叫到门外问:“陈书记怎么没来?是不是没通知到?”

办公室主任说:“通知到了,陈书记说,他太忙,来不了,让我代办了花圈。”

吴明雄气呼呼地说:“马上打电话给陈书记,就说是我说的,要他把手上的事丢下,再重要的事都丢下,来晚点不要紧,但一定要来!”

办公室主任应了声,转身走了。吴明雄正要回贵宾室,大漠县委女书记刘金萍却叫着“吴书记”走到了吴明雄身边。吴明雄马上想起大漠县的连年械斗,便问:“今年旱情这么重,你们泉旺乡又打了么?”

刘金萍怔了一下说:“还好吧。”

吴明雄说:“什么叫‘还好’?打了还是没打?死人没有?死了几个?”

刘金萍说:“我就是为这事找你的,又死了一个人,是上泉旺的,我们县里正在处理。原因还是为了水源,我和黄县长还有常委们商量了一下,又打了个报告,想请市委考虑一下,能不能就下了这个大决心,把大泽湖水引进来!”

吴明雄问:“报告在哪里?”

刘金萍说:“前几天交给了肖书记。”

吴明雄又问:“肖书记怎么说?”

刘金萍讷讷地说:“肖书记说市里没钱。”

吴明雄点点头:“肖书记说得对,市里是没钱,而且,三到五年内都拿不出这笔钱来。”

刘金萍大胆责问道:“那咱就眼看着农民们年年械斗,年年死人?!”

吴明雄偏着头看着面前这个女县委书记,说“那你刘金萍说怎么办呀?没有钱,还又要干事,而且是这么大的事,有没有行得通的好主意呀?你们都想想,想好了找我谈。”

刘金萍高兴了,正要和吴明雄说说自己自筹资金的想法,吴明雄却被市长束华如拉走了。走了几步,吴明雄又回过头来对刘金萍说:“哦,还有个事差点忘了,老省长向你父亲刘老问好,还让我捎了两瓶‘茅台’给刘老,你哪天来拿。”

刘金萍说:“吴书记,我哪天找你时再拿。”

吴明雄点头应着,进了贵宾室。贵宾室里已是一片哭声,郭怀秋的夫人、孩子已被接来了,郭夫人不知听到了什么风声传言,一边哭,一边说:“老郭呀,你死得真不值得,累死在岗位上都没落到好话呀!如今的人哪还讲良心呀!”

谢学东在一旁劝道:“不要这样说嘛。对怀秋同志,省委是了解的,平川1000万人民是了解的。组织上给了怀秋同志很高的评价嘛!平川本来就是我省的欠发达地区,谁也没指望它在哪个人任上就一下子发达起来。然而,我们一任任同志忍辱负重努力工作,把基础打好了,平川就会一点点好起来。到了那一天,大家都会深深怀念怀秋同志的。”

郭夫人又哭着说:“有人说老郭搞工业园,把三个亿扔到水里去了,才弄得那么多工厂开不上工资。”

吴明雄说:“这是毫无根据的。我可以代表市委、市政府负责任地说一句,国际工业园和工厂的效益滑坡完全是两回事。国际工业园郭书记没搞完,我和束市长还要接着搞下去,不久的将来大家都会看到,郭书记投下的这三个亿没有扔到水里去,也许会变成30亿,300亿。”

郭夫人受了感动,抹着泪,拉着吴明雄的手说:“我听老郭说起过,当初反对上国际工业园的,常委班子里就你吴书记一个人,可当初支持他的人现在都变了,连大气都不敢喘,只有你还敢这么说。”

吴明雄说:“我当初反对的不是上工业园,而是反对在那时上。现在看来既然国际工业园迟早总要搞,郭书记搞得早一点也好嘛。早一点困难大一些,但总投入就小一些。”

谁也没想到,就在这时,肖道清口口声声叫着郭书记,失声痛哭起来。在肖道清的哭声中,吴明雄想,这个悲伤的日子也许是具有历史意义的,哀乐和眼泪将送走小心翼翼的旧时代,而一个大开大合的新时代已经来到了。如果1000万干部群众都能为了自己今后的命运和未来的幸福押上身家性命,那么,平川地区的全面起飞还用得着怀疑么?!

经历了长期的困顿、磨难和迟疑,今天,大幕终于拉启了。

那么,就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