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走?”瘫子问。

“不走!不走!”

慧扔了风箱,“急啥?锅一开饭就好咧。”

“……”

“这样吧,我给你端个凳子,你坐外边喝茶。”

慧端凳子催他往外走,他看见瘫子的眼里喷着嫉妒的火。

窑外的阳光很刺目,破旧的窑洞在阳光下显得很有生机,慧低头把凳子放在靠墙边说:“外面暖和,空气也好。”

老黑没有坐,双手捂着茶杯看着她,心里有什么话要说。

她说:“我走咧。”

他抓住她说:“喝口热茶,看你忙的……”她推开他的手,风一样钻进了窑里。

“熏獾呢!想把我熏死!你想叫我死?”

“柴湿,没晒干。”

“你一天呢?”

老黑心里又气又恨,他真想进去砸一顿这小子,就怕慧生气。

里面的骂声停了,悠长优美的音乐飘了出来。他欣赏着慧制造出来如此美妙的音乐,为自己刚才的举动而感动。自己咋那么轻狂把慧吓跑了。他确实是一片好心意,他不忍心看着她劳累吃苦,更不愿看到她受委屈。

音乐声停了,他的想象和思维也停了。

他听见一阵很清亮的水声,他知道慧在给暖壶中传水呢,壶里发出呼呼的满足声,她把壶塞放进去,水溢了出来,流漫在她的手上、锅边,她把水壶放在桌上,从瘫子肮脏的手中取了小茶壶窑外飞出了浸泡一团泥似的茶叶,小茶壶里又响起了传水的声音,他听着这水声,觉得瘫子活的很滋润,他瘫着,却有一个这样好的女人侍候着他。

“饭好咧”,慧细软的声音传出来。

他进了窑,白生生的面条已盛在碗里,醋水辣子放在炕沿。瘫子伸出油黑肮脏的爪子,把小碟往他跟前推移。老黑胃里一股酸水上返。

面条端上来。慧说:“自己调,自己调可口。”

瘫子说:“吃!吃!吃!”自己先调起来。老黑怕那手上的脏物掉在醋里盐里或者辣子里。他看着那双手在面前晃动,就没了胃口。他更不敢去看那油黑发亮的小茶壶。

他想坐到外边去,或许能好一点儿,瘫子却没有让他走的意思,他看慧没吃,坐在灶伙墩上戏火:“你咋不吃?”

瘫子说:“甭管她。”他欢快地吸着面条,饭渣饭汤溅到老黑的脸上。

老黑瞅着慧,等待她回答,慧说:“你们先吃,我还要下呢。”又低头戏火。

他无心吃下这碗饭,他说:“我这没动呢,这一碗太多,拨出一些咱们一块吃。”

慧脸上堆起一团笑意说:“不!我一会儿吃,你吃你的。”

“给我拨。”瘫子把吃剩下一半面条的碗伸过来。老黑给他按了一大半碗。瘫子一句话没有,把碗又送到嘴边,稀啦稀啦地吸着,面条吸得很响,仿佛连碗也要吸进去,老黑听得很恶心。

风箱声又响了,他无心再欣赏这音乐。面条捞出来,慧给他和瘫子又盛一碗,他没有动,慧咋劝他也吃不下去。瘫子说:“看你这么大块,饭量咋这么小,放下我吃,今天过年了。”

老黑不愿看见他那双手,那双手总在他眼前闪动一瘫子吃饭的速度极快,他放下碗,放了一个响屁,把慧给老黑的面条又倒进他的碗里,送到嘴边就吞掉了一小半,老黑怕那脏水溅到自己身上,向后坐去。

他一天到晚坐在这炕上,肚里咋能装下这两大碗多面条。他发现慧又没吃,他欲问又止,他看见慧给碗里舀汤,他猜想,那一定是剩饭剩汤,她在用热汤冲着吃。

她低头吃的很香,老黑看见,心里一阵难受,地咋这幺作践自己?他实在不忍心看下去,说:“我走了。”

慧骤然站起,老黑看见,她碗里的稀汤淹了一手,撒在她的衣衫和腿裤上,她没朝身上看一眼,放下碗说:“还早?”

瘫子说:“咋咧还没坐呢,就走?”

老黑一脸不悦:“我走,我走。”

他退出窑门,慧追出来。瘫子在窑里骂,“满窖的骚气……”

他说:“我走了,有空再来看你。”

里面“吭”了一声,他能感觉到,瘫子那双眼是多么的恨他。

他向门口走去,慧跟在后边不说话。他走近门口问:“你咋光喝汤,那样的作践自己?”

“……我爱喝汤,不爱吃干的。”

“你碗里哪里有一条面?”

“我不爱吃面。”

“他咋对你那么凶?像仇人似的。”

“他就是这脾气。”

“你忍了今,能忍了明?能忍一辈子?”

“我惯了。”

慧向前走,老黑却不动。“我不知啥时能来?”

慧低头看着脚尖,老黑说:“我要常来看你。”说着去拉她的手,把她一下拥在了怀里。

她欲挣脱,他胳膊很有劲。她欲喊却不敢出声,她在他怀里扭动,推他。

他说:“我要背你一下。”他是请求又是强迫。

头门敞开着,后窑里又有那双眼盯着,她怎么敢答应?即使在窑里,她也不会这么轻狂,这么大年纪了,又不是小孩子家,腿不瘸不跛,身子没灾没难,背啥呢么?

“你挣不开。”老黑双手搂着她,不慌不忙地说。“我想背你一下,你不让我背,我就不松手。”

“你……抱一下行不?”她怯怯的说。

“不!我要背。”

“街上有人来咋办。”她羞红着脸,她从未遇过这样胆大倔犟的男人。

“我不管,我只背你一下。”他乞求她。

“背一下能干啥吗?”她哭丧着脸说。

“我背一下,只背一下。”

慧无可奈何,推不开,又走不掉,她说:“你这人真倔……”

老黑松开她转身半蹲下,抓住她的腿,一纵身站起来,慧头轰一下,她仿佛被托到了半天上。

“快放下!快放下……”她把声压在喉咙眼求他,用小拳打他的肩。

她清楚的感觉到老黑的手在她的下身摸索,她心里害怕,伏在他的耳边说:“黑哥,我求你了,快放我下来,叫人看见,你叫我咋活呀?”

她浑身颤栗的哭了。

老黑慌忙放下她,慌不择路的跑向门口。她整理好衣服,碎步赶出门,老黑已窜出好远,兔子样的欢快。

她心里很好笑,快快的向窑里走去。

老黑回到场里,天已大黑他悄然推门,神不知鬼不觉地钻进了窑里,脱了衣服,拉开被子睡了。他太兴奋了,他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一路上,他和慧在一起,和她说着话儿牵着她的手儿走,说背就背,说抱就抱,慧特听他的话,他一路蹦蹦跳跳仿佛变成了小伙子。

一路上,他想得没过瘾,回到窑里,他手没擦,脸没洗,慧身子上的那感觉一直存留在他的手上、指缝间,他怕失掉这种感觉,他害怕这种感觉走失,他闻,觉得她还存在,那是慧身上的气味,他要保存下来,让她时时刻刻伴随着自己。

他激动的脸上绯烧,他觉得自己是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浑身有使不完的劲,上可以捅破天,下可以立马掘一口井,他想起一句极有力量的话,那是一个管教干部的豪言壮语:“手掰秦岭山,脚蹬黄河滩,把地球踢得滚蛋蛋。”

他近似一种疯狂的折磨着自己,直到像爆花机在一种高压的爆炸声中,喷出一堆灿烂的米花。

世界显得格外平静。

山风像长了腿在山谷中飞跑,窑外像溃退的队伍走过,一片狼籍。

一阵敲门声把老黑惊醒。

老毛哭丧着脸来找他:“黑哥,你知道不?老枪又被抓回来咧,断了一条腿。”

老黑揭了被子跳下床,老毛说:“怪可怜的,疼的杀猪样的嚎。跑啥呢?这么多年了,谁跑出去了?”

“人在哪?”老黑问。

“听说在山下卫生所。”

“走!看看去。”

“你能去,我咋能走?那些当兵的当贼似的防着我。”

老黑推开老毛独自下山去了。

山下是管教干部住宿办公的地方,他很少下去,尽管他已不是犯人,管教干部大都认识他。他觉得山下孙头和一些管教干部从来没把山上的犯人当人看待,他们觉得看守的不是一群人,是一窝猪、一群羊、一群马,他们可以任意抽打你、骂你、见你不顺眼就收拾你。他们有时在山下呆的烦,就到山上找热闹看,甚至练拳脚,犯人们站成一排,由他们任意踢打,踢倒了要很快站起来,不然又一脚一拳打过去,一落空扫了他们的兴趣,他们会单个练你,把你当活靶子,几个人一起练,直打的你鼻青脸肿,求爷告奶才肯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