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嗤——”

元衿毫无顾忌地笑了起来。

她抿了口茶,让桂花香气充盈鼻尖,淡淡的笑意更盛。

“鄢少爷,是你不懂的那种开心。”

舜安彦露出迷惑的表情,歪头瞪了她许久才明白过来。

他们又回到了那个问题,元衿曾经问过的那个问题——你谈过吗?

舜安彦满心尴尬,他总不能诚实地回答:我没空,没谈过。

就元衿的损劲,能让他没脸活到明天。

早已看穿他的元衿窃笑了下,朝他晃晃茶壶,“再喝一杯?”

舜安彦仰头干掉了手里的茶。

茶叶泡了两回,比前一壶多了苦涩。

“好茶给你喝出了烈酒的味道。”元衿翘着唇角调笑他,边把淡红的茶汤倒满他的杯子。

舜安彦捏着更淡的一杯茶,叹了口气问:“公主,那喇嘛是挺好看,但不至于到……他若在这儿就不会还俗,你也不能和他cheng\'hun”

他低头近了半步问:“你没见过比他好看的了?”

元衿笃悠悠地答:“见过啊,我有个朋友有张清单。”

舜安彦撇撇嘴:“哦,姓容那个。”

“你怎么知道?”元衿很惊讶,从椅背上直起身来,“周……?”

舜安彦让她打住,他比了个掀帽子的手势,“那时候。”他最后一次去学校,被元衿偷袭掀帽子的时候,那个容家小姐在后面笑得前俯后仰。

“反正她的第一名我都看不上,我不是那种纯看脸的人,但他的确好看,是让我舒心的那种好看。”

“你看不上那个第一,是因为容小姐已经下手了,朋友夫不可欺。”

“是吗?她动手了?”

“我怎么知道!”

舜安彦低吼了句,又紧张地朝院门外看了看,青山还是捂着耳朵、放空自己。

“呵,我还以为你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八卦呢。”

舜安彦拒绝继续这个话题,也懒得问那张名单上的第一是谁。

周钊和元衿相亲的时候他调查过,这对闺蜜是形影不离的派对女王,元小姐娇气容小姐霸气。

元衿接收万方拜倒,但谁也不放眼里,容小姐四处搜罗帅哥,看上的就要囊括入怀。

也因为这样,舜安彦更不放心此刻在乎巴拜特穆尔的元衿。

那个神童的背景太复杂,这种复杂综合了他本人的深不见底和漠北清廷的纷繁纠葛,若最后出事,结果不止是伤心二字而已。

“我昨夜看了漠北的邸报,离他远点,太危险了。”他指指脖颈处苦口婆心地劝她,“前几天他那道伤你也看到了,他们漠北争成那样,万一伤到是你呢?我再说难听些,前朝的政事,伤口只是最小的代价。”

元衿揉了揉太阳穴,打断了他,“问个问题。”

“你说。”

“你当初劝他的时候也这么唠叨吗?”

舜安彦哽住。

这个他,毋庸置疑,是周钊。

“怪不得他不听你的。”元衿讽刺他,“你下一步是不是该和之前一样,去找他谈谈条件。”

“我能去?”

“你敢!”元衿瘦弱的手指直指他的门面,“我给你一句劝啊,鄢少爷,你招人烦的原因是管得太前面了。”

“太前面?”

“我还没有开心起来,你就让我放弃,你就不能耐心一点?等到你说的那些危险真出现了,再劝再救也不迟啊。”

舜安彦冷峻的面容满是不解。

他在男女事上没有经验,以他朴素的思路,如果明知一件事有危险,那就及早避免,无需浪费时间。

但元衿有经验,他可以勉为其难地和她学些经验,“这事可以这么处理?”

元衿漫不经心地点头。

舜安彦理了理思路,“你开心你的,我就看着?若是有危险我再出手?是这样吧?”

元衿托着下巴,优雅地反问:“这不是一个默默赎罪的罪人,最好的剧本吗?”

舜安彦转了转眼睛,给元衿作揖,“好,我遵命,公主。”

*

热闹的生辰过后总是平淡。

康熙一早训过元衿后,就急匆匆带着群阿哥出园子去巡视永定河,也让皇子们对昨晚的烟花事件的质疑得以拖延。

三公主继续忙着备婚,四公主则开始装病逃婚,留下元衿一人午后无所事事。

她于是去了福君庙。

这是她昨日答应神童敏敏的事。

舜安彦一早上啰啰嗦嗦、絮絮叨叨让元衿烦不胜烦,但他有个问题问到了她心坎上,也解开了她一夜的困惑。

巴拜特穆尔是她的一份开心。

元衿的开心有很多种。

比如上午请舜安彦喝的桂花九曲红梅茶,她在秋天最喜欢的茶,感恩清宫,如今只要一入秋,疏峰便从不间断供应,这便是一种开心。

又比如上书房,虽然哥哥们明争暗斗不断,但碰到她的生日还是乐意齐集一堂、放下陈见。

她奉行的是找乐子原则,在最无聊重复的生活里,依旧有不间断的快乐。

巴拜特穆尔也是,而且他给元衿的这份开心还要加上一个定语——宁静淡泊的开心。

她在福君庙,总是平静。

能放下一切纷扰,陪伴着黄铜风铃的响声,徜徉在书法和佛经。

与世隔绝。

元衿今天进福君庙时,先把昨夜解下的黄铜风铃挂回了正殿前廊。

她身高不够,纵使搬了椅子出来,还是要踮起脚。

“公主,小心点,要不我来吧?”青山在下面护着她。

“我自己来就好。”

“公主。”

巴拜特穆尔从后殿走了出来,还是老样子的血红袈裟和白麻衣襟在身,淡然地朝她双手合十,然后去殿内也搬了把椅子出来。

“我来吧。”

他比元衿高许多,手长脚长的人轻轻一够,就把风铃挂了回去。

“丁玲当啷”一声响,是他修长的手指轻触了风铃。

他侧首一笑,是秋日里的暖阳。

“写字吗?公主。”

元衿从椅子上跳下来,“好。”

他从没在正殿里和她一起抄过。

巴拜特穆尔从自己的后殿搬来了长桌、蒲团和文房,打开了正殿所有的门窗,让秋阳灌满殿宇,迎鸿雁南飞之声满堂。

他看了眼窗外的天空,掀袍坐下,元衿也把自己的文房搬到了他对面。

“写什么?”

“秋声赋,如何?”

“你为什么会这个,这可是欧阳修的名篇。”

“小僧是神童啊。”

巴拜特穆尔似是自嘲,又似是调侃,打开砚台,化了一点墨。

上好的顶烟墨在他砚台上化开,比黑夜更浓。

“你这个是宋制兰烟墨吗?”

他笑了,“公主好眼力,和您写字,小僧挑了块最好的。”

“是真的好,宫里都没有几块,皇阿玛倒是有,但他不喜欢这些。”康熙崇尚简朴只用松花石砚,那些上贡的兰烟墨大多被他束之高阁,偶尔才会被元衿骗走几块,“你哪来的?”

“小僧三岁开蒙习字,大漠只有我同时会写满蒙汉藏四种文字,法王嘉许我,便把能得到的好墨尽数归我。”

他搁下墨条,比了个数字。

“这是我八岁那年,法王在大召寺送我的。”

他提笔取了点墨,催促道:“公主,开始吧,看看谁快。”

“好。”

一时间,殿内只有笔尖过纸的沙沙声。

赖康熙的内卷式授课,元衿背书的功力极佳,一篇《秋声赋》她写得比巴拜特穆尔更快。

她全篇抄完,他还在抄那句“念谁为之戕贼”。

“念谁为之戕贼,亦何恨乎秋声!”元衿笑着背出声,“神童比我慢了。”

巴拜特穆尔的笔尖一顿,一滴墨水留在了“贼”字上。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放下笔说:“我输了。”

鸿雁还在南渡。

巴拜特穆尔远望了会儿,回头问:“公主喜欢秋声赋吗?”

“还可以,我对欧阳修的诗句不算是最喜欢,但可以欣赏。”

“这样。”巴拜特穆尔沉吟,又问,“公主方便告诉小僧喜欢哪位诗人吗?”

“辛弃疾。”

巴拜特穆尔恍然大悟,“啊,怪不得,您的宫女叫青山。”

“是。”元衿难得腼腆,背了那句,“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他感叹道:“我从前不知道,不知道公主最爱的是这句。”

其实也不是这句,可元衿没说,只是笑着眯起眼,感受秋阳伴鸿雁的午后,享受难得安静的时光。

可惜偏有人不知好歹。

“公主喜欢的不是这句,是另一句。”

舜安彦抱着一个木盒跨过门槛,朝他们所坐的位置瞧了瞧。

一张长桌,两人一边,没有位置了。

没关系,他可以有位置。

他把木盒搁在元衿身旁,动手将元衿原本所坐的书桌搬到了长桌旁边。

“你干什么?”

舜安彦又搬来了椅子,再把自己的木盒打开,拿出里面的墨水、纸张和羽毛笔。

他笑说:“这儿很好,奴才申请和神童一样,与公主作伴练字。”

巴拜特穆尔有些迷惑,他抬手,指向舜安彦桌上的那些文具,“不知佟少爷这是抄的什么?”

舜安朝他们展示封面。

第一本牛顿《Philosophiae Naturalis Principia Mathematica》,即《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记录了力学三大定律和万有引力定律。

第二本莎士比亚《Romeo and Juliet》,即《罗密欧与朱丽叶》,后世人尽皆知的悲剧爱情。

第三本笛卡尔《Discours de la methode》,即《方法论》,里面有句后世无数人矫情写在个签上的名句“我思故我在”。

舜安彦看到,以博学之名威震大漠的神童巴拜特穆尔满脸不解,满脸写着:他是不是疯了?

作者有话说:

本章又名:东西方文化撕逼之男主犯规。

敏敏方:出自欧阳修秋声赋和辛弃疾贺新郎

小燕子方:三本在康熙中期前已威震整个欧洲的书,笛卡尔和牛顿的那两本改变了整个世界。

加更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