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着想象看看,一个潮湿阴暗、终年不见天日,聚集了雄伟的巨大都市排泄出来的废弃物,由无数勤奋的工人于都市建设规划初期、挥洒血汗开凿出来的地下水道管线,里头会有什么东西。

这里什么都有,不管是你想象得到的,或想象不到的。

被掏空的城市地底,遍布着坑洞、隧道、古代河道的地下世界,人们无所不用其极的往里头填东西,你能在这里找到人类自工业革命以来发展的轨迹。

我是一名卑微的地下水道管线维护工,每天都穿着厚重雨鞋于城市地底下踽踽而行,长年在见不到阳光的地方工作,使我的肤色苍白得像是城堡里的吸血鬼。

来自家庭的厨余及清洁废水使地下水道产生了惊人臭气,想要安然无事的巡视完一个区域,就必须整理好自己的装备:防护衣及防毒面具。

我们通常由路面上常见的人孔盖进出地下水道,这个深藏于时髦都市底下的黑暗区域,就像是城市负面情绪的集合体。这一座城市发展到如此庞大的规模,地面上有多少罪恶,这里就有多少尸体。

家畜的尸体、害虫的尸体、违法饲养保育类动物的尸体、甚至是──人的尸体。

错综复杂的地下水路由数十条宽广的河道交织而成,数万吨钢筋水泥建构起来的人工地下河,构成了绵密的水路地图。

你们绝对难以想象,平常直接在水龙头旁就口饮用的清净自来水,其实管线不过就在厕所的污水道旁边不过数尺距离。这也是为什么我只喝瓶装矿泉水的关系,眼不见为净,至少让自己心安。

有些老旧的水管龟裂之后,管线内强大的水压便会从裂缝中喷洒出来,那些家庭废水拥有丰富的营养与致命的毒素,使某些区块的水道形同热带雨林,草木丛生。

建设地下水道不是一蹴可几的事,总工程耗时超过百年,随着都市兴盛而逐渐开辟的水道就像是城市的历史写照。就拿这座城市最早开始发展的北区来说,北区地底下数十公尺处,就埋着许多骨灰坛。

一开始见到那些黑色陶瓮,我还不晓得是什么东西呢!掀开一看才知道,原来里头摆放了许多人骨碎块。

这时候,只要搜寻最近的人孔盖,然后直接往上爬就能够明白骨灰坛的由来。

正上方矗立着本市第一间公立殡仪馆与后来兴建的火葬场。数十年前,火葬尚未流行时,很多无名尸骨就这样被弃置在地底下,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也算是一种另类的埋葬法吧。

刚开始从事这份工作的时候,我常拿着水路的地图,沿着工程标示一处处巡视检查,站在脏臭的污水烂泥之间,仰望数十公尺以上的灿烂霓虹。

一个人在地底下工作所承受的孤独与恐惧绝对是一般人难以想象的深刻,穿着胶鞋踏过水洼及墙壁上一盏盏幽微的灯光时,背后拉出一道长长的黑影,被水花溅起的声响吓得六神无主,明明是自己的影子,却像是有个人紧贴在自己背后走路似的。

光阴似箭,岁月如梭,不知不觉,我也成了这行业的前辈,现在负责带领两位新进同事,熟悉这个面貌每天变化的地下神殿。

跟在我身边学习的徒弟外号大飞,据说是取自某部帮派电影内的大哥级角色,另一位却是个身材娇小的女孩霈洁。

大飞身材粗壮厚实,像一部人形坦克,双臂布满刺青图腾,只要稍有常识的人都能想象得到这一份工作之前他是干什么的。

至于霈洁,是个出乎我意料之外的同事。一般人的印象里都觉得地下水道又脏又臭,是病菌的温床,这种恶心的地方,怎么会有女孩子来工作呢?

其实,正式意义上她还不能算是这一行的成员,霈洁是建筑研究所的学生,透过与我熟识的教授,主动向我报名想到地底下见习,以观察研究城市地下设施的规模与设计。

地面上的城市飘下罕有的瑞雪,前所未见的严寒气候袭击了我们所居住的岛国。银白色的雪花覆盖了摩天高楼与路旁的汽车,繁忙的金融大道上往来行人个个用羽绒大衣将自己包裹起来,也有从未见过降雪的孩子们兴奋无比的在人行道上堆起雪人。

不过,地面上异变的气候并未影响到深藏地底下数十公尺的另一个世界。

这里依旧温暖潮湿,从犹如钢铁壁垒的高楼大厦地基延伸出来的温水管线冒着蒸蒸热气,让刚从铁梯下来的我们热得满头大汗。

“高师父,地底下怎么会这么热啊?”大飞将外套脱了,里头只着一件白色汗衫,看起来十足像个建筑工人。

我笑道:“那是因为地面上太冷了,二十几度的温差,你当然会觉得闷热了。”

霈洁双目发亮,拿着相机拍摄沿着石灰色的水道墙壁架设的温水管线,不住啧啧称奇:“这就是效法日本的环保工法,大楼平常以太阳能储存热能,太阳下山之后便加热储水槽内的储水。像这种天气,温水经过地下管线,然后输送到大楼的墙壁内,能够节省下一笔惊人的暖气电费。”

“妳懂得真多。”大飞完全听不懂霈洁的解说,一脸茫然的搔着自己的头。

霈洁有些不好意思的说:“上课的时候曾经学过,只不过从来没机会见识到实物。”

“高师父,这些管线架好多久了?”

这倒是考倒我了,地下水道内的景象每日都在变化,什么时候多了几只水管,几条电线,不是我责任范围内的东西,又怎会去一一清点?

“上方东区的新大楼盖好不过两年左右,大概也就那么久吧。”我说。

“你们看那里,那一条特别脏的水道就是城市东区的旧水道,大约在三年多前,政府花了大钱重新辟建咱们脚下这条污水道,供新盖好的大楼使用。”我手指向阴暗的斜前方大约一百公尺处,一条积累了陈年烂泥的旧水道歪歪斜斜的往看不见的黑暗处延伸。

“在地底下很容易迷路,你们保管好地图,更重要的是必须看得懂。地底下没有方向感可言,也不是全处于同一平面,常常往前走了半天,却困在更深的地底下绕不出来。”

我用严肃的态度告诫两人:“想在这里工作,就必须遵守地底下的规则,千万别拿地面上的思考模式套用在这里,懂吗?”

大飞咕噜一声,铜铃般的双眼瞪的老大,看似被我的言词唬住了,心内正七上八下。

“有这么恐怖吗?师父,迷路的话不是只要找梯子往上爬就好了?”

“你以为所有的人孔盖都打得开吗?”我笑道:“况且,像咱们这种在地下讨生活的人,工安事故死亡率最高的地方却是在人孔盖那里。想想看,你好不容易推开上百公斤的铁块,往外探出一颗头,却被疾驶而过的车辆撞个正着,还可能有命吗?”

“譬如霈洁好了,她是个娇小的女生,在没有人帮忙的情况下,就算找到人孔盖也出不去。”

霈洁一听吓得脸色苍白,眼神不禁看向身材结实的大飞。

佳人向他抛了媚眼,大飞喜道:“霈洁,妳就跟在我后面吧,我会保护妳的!”他举起肌肉纠结的手臂,区区一个人孔盖的重量对他来说应该不算什么。

“傻蛋,跟着你这什么都不懂的家伙只会更快没命而已。”我笑骂道。

“我们是有线电视公司线路维护的外包厂商,有时候也会遇到很多同行,譬如电力公司、自来水公司的工人,他们都是老前辈,见到面别忘了打声招呼。”我叮嘱道。

“了解!”大飞和霈洁齐声说道。

“很好,今天就开始带你们熟悉这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吧。”我笑道。

我带着两人沿新建水道往北区方向走,沿路向他们介绍了地底下的奇特景致,密密麻麻的管线各有其独特标示,石壁上镶嵌着约莫一个男人双手环抱那般粗的铁管,是本区自来水系统的其中一道分支。

彷若寄生植物般攀爬于大铁管上方的则是电信公司的网络电缆,以厚实橡胶裹覆者承载无数电子讯号的光纤缆线,想让本区网络通讯中断吗?只消拿只剪刀用力剪下去就对了。

又往前走了一公里左右,突然间从上方传来轰隆巨响,间隔着规律的敲击声,地下水道内产生了剧烈震动,圆穹顶的水道顶部泥灰如雨下,霈洁面如土色,紧抓着大飞的手,不晓得发生什么事。

我看着斑驳龟裂的穹顶,笑道:“上头正好有地铁电车经过,别怕,不会塌的。”

这时,我突然想到一个有趣的地方。

“今天带你们开开眼界,继续往前走吧,那里可不是平常人能够见识得到的地方。”我故作神秘的说道。

靠近城市北区的地底下,我们伟大的政府在那里建造了一座惊人的建物。

水道墙侧上有个联络走道,供施工人员往来穿梭于纵横无尽的地底网络之间,走道内黑漆漆一片,我示意两人打开手电筒,并且说道:“这里本来有灯,但是上个月电力系统出了问题,电压过高把所有灯座都给烧熔了,以后如果有机会自己经过联络走道的时候,务必要小心。”

三道黄色灯光照亮了湿溽的地面,水滴不时从上方滴落,一颗水珠滑过我的后颈,顿时使我背脊一阵发毛,那种感觉就像有只冰凉的手指贴着背脊骨滑下似的。

绵延数百公尺的幽黑甬道里除了脚步声以外还能够听见地下世界的主要居民──老鼠从我们身旁跑过,那令人发毛的跶跶声。

听见老鼠叫声的霈洁尖叫一声,几乎整个人跳到大飞的背上,声音发颤:“老鼠……好多老鼠的叫声……人家最怕老鼠了啦!”

“唉,别大惊小怪好吗?地底下要是没有老鼠,那么这座城市就要灭亡啦!”我叹了口气。

大飞奇道:“高师父,这怎么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