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你果真是我娘吗?”祝云沧看见,那镜影聚魂轮上的幻影,已然明晰可见。那是一个眉目绝美的女子,虽然脸上已带了几率象征年龄的皱纹,但却不减风韵。若是她年轻十岁,那定然拥有倾国倾城之貌。此时,连一直站在孤天溟身后的伊采薇也不禁道:“好美的妇人!”

孤天溟缓缓收回了寂灭剑,蹙眉沉思,忽然道:“方才,那妇人岂非说自己是叫白舞虹?”

“嗯……我似乎也听到了。”伊采薇点了点头。

孤天溟道:“我曾在玉玦峰昆仑门的江湖典籍中见过这名字,若她所言不虚……祝云沧,是二十多年前,那名动修仙界的第一美人,剑舞双绝白舞虹的儿子!”

“第一美人?”伊采薇吃惊道。

孤天溟道:“这女子,在二十几年前,便忽然失踪,音讯全无,却不知是去了哪里……她,她如何会是祝云沧的母亲。”

“娘……”祝云沧站在镜影聚魂轮之前,浑身颤抖着,一缕缕忽明忽暗,轻若薄纱的光芒落在他的身上、脸庞上。他只觉得心头有阵阵酸楚涌将上来,虽然,他并不确信眼前这白舞虹的确是自己的母亲,但不知为何,那种熟悉的气息早已将方才的阴风化去,笼罩全身。

这略带温暖的气息,让他十几年来经受的苦楚忽然一并翻覆而起,在胸中涌动激荡。他从未有过这般感觉,他从未如此百感交集,从未如此脆弱。

“娘……我对不起你……是我害了你……”

“傻孩子,真是傻孩子,让娘好好看看。”镜影聚魂轮上,那白舞虹的身影缓缓蹲下,以最近的距离观察着祝云沧,道,“真好,真想不到,我白舞虹的孩子,竟也长成了一个大男人。”

“娘……我……”

“孩子,并非你害死了娘,这一切皆是命数……”白舞虹道,“你可知道,娘为何一直未去投胎?其实,娘一直预感着,总有一天,会在这里再见到自己的孩子,即便他不认识我,我也能觉察出他的气息——只因他是我的孩子!”

祝云沧哽咽不语。

白舞虹继续道:“可是,娘却害怕,害怕自己的孩子真的会那么早便离开人世,来这阴间……娘真的希望他能好好的活着,健健康康地长大成人——想不到,上天还是眷顾娘的,娘竟真的能见到你,你……恰恰并没有死去。”

“娘……我!”

仿佛有千言万语,但此际祝云沧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曾经,他虽曾无数次的表示,自己根本没有思念过那从未谋面的母亲。但与此同时,他却无数次地幻想过自己百年之后在黄泉之下与母亲相见的情景。如今,这一切得以实现,他却反而语塞。

“孩子,娘能见到你,便已心满意足了……了却了这心愿,便也可转世投胎去了。”白舞虹露出欣慰的笑容,“孩子,你定要好好活下去,明白么,活在这世上不容易,但定要好好活下去!”

“娘!”祝云沧一直这么呼唤着,却始终未能说出一句话,他在心下暗暗骂自己蠢笨,但却依旧无济于事。

“孩子,娘要走了,娘冲破这镜影聚魂轮的桎梏,前来与你见上一面,很快会被鬼卒们发现的,我须快些离开,以免连累你们。”白舞虹道。

“娘!等等!”祝云沧终于鼓足勇气,开口道。

“孩子,还有什么想要问娘的吗?”白舞虹道。

“娘,我爹是谁?我爹到底是谁?”祝云沧问道。

白舞虹道:“你爹,是世上最好的男子,只是他也已仙逝投胎去了。”

“他叫什么?”祝云沧有些失望,但却还是问道。

“孩子,我已在阴间见过你爹,他了却尘缘,去了投胎,便是要你我知道,人的一世,须过得坦坦荡荡,毫无牵挂。你们此番前来鬼界找寻药材,心下本不该有所挂记,此际我若告诉你你爹的名字,你心中岂非又多了几分遗憾?”白舞虹道,“你只需记住,你爹,乃是这世上最好的男子,他从未对不起娘,更未对不起你,无奈的,只是这世道。”

说完此话,白舞虹的身影,已然渐渐消散,犹如一团雾气,片刻之间,便无影无踪。

祝云沧缓缓低着头,双手握拳,犹如立在秋风中的一棵杨树,笔直、但却带着几分莫名的萧瑟。

孤天溟缓步而上,拍了拍祝云沧的肩,道:“云沧,白前辈说的没有错,你只需记住,自己的父母乃是世上最好的人,便够了,坦坦荡荡的活着,逝去之人,逝去之事,本就该了无牵挂才是。”

祝云沧默默点了点头,道:“这一切,我都明白,都明白。”

“你若想不通,我们还有一盏茶的功夫能耽搁。”伊采薇在一旁调侃道,“方才你不是言说要多等我一会儿么,此刻,是否要我们等你?”

祝云沧摇了摇头,道:“走吧,既然心愿已了,即刻前往森罗殿!”

森罗殿位于鬼城中央,四根铁链拔地而起,浮上虚空,连接着那殿下石台的四个角,四角被巨剑所固定,那巨剑之上,皆刻着面目狰狞的鬼神图样,仿佛代表着一种威慑。

石台上的大殿,琉璃碧瓦,飞檐凌虚,若非是被那或彤红或紫黑的天空晕染得鬼气森森,此地或许也可被看成是一处仙家清修的所在。鬼卒的队伍,每隔半个时辰便从森罗殿内进出一次,或带入未投胎的孤魂野鬼,或带出审判完毕的鬼界“囚徒”。

祝云沧、伊采薇与孤天溟由鬼城城墙上飞身而走,御风而上。伊采薇顺势收了十方净肃阵,将灵秀双剑负于身后。乘着那帮西城门处的鬼卒们依旧有些恍然不安,三人返回鬼城之内,躲过几波岗哨巡视,很快便来到了那气派大殿之下的僻静处。

“好了。”祝云沧环视四周,在确认安全之后,打开了妙芳所赠的纸包,那其中皆是晶莹的沙砾,“这么多,应该够我们三人使用。”

“那……”伊采薇道,“如何用此物?”

祝云沧道:“没法子了,此际情况危急,也只能放手一搏了!”说罢将纸包往空中一抛,令沙砾从头顶倾泻而下。顿时,那晶莹沙砾竟变成点点光斑,笼罩了三人的身体,当光斑完全落定,没入脚下尘埃之中时,三人连自己都无法看见本身了。

“此物……果真神奇……”孤天溟道,然而,却是只听其声,不见其人。

祝云沧道:“如此虽是能掩人耳目,但我们也易走散,大家拉手前进,或可安全一些。如何?”

孤天溟道:“的确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只是,伊姑娘……”

一旁,伊采薇的声音响起,道:“我没有意见。”

“那好。”孤天溟似乎轻笑了一声,轻而易举地拉住了祝云沧的手,道,“可是此处?云沧兄弟?”

祝云沧道:“果然默契!”随即伸手去拉伊采薇。

“伊采薇,你的手在哪儿?”

“等等,不是此处。”伊采薇道。

“在哪儿?时间紧迫!你靠过一些来!”祝云沧又道。

“喂喂!不是此处!喂!混蛋你在摸我哪里?!”忽然,祝云沧听见伊采薇惊叫一声,紧接着,脸上竟感到一种火辣辣的酸麻疼痛之感,像是挨了一记耳光。

“现在你知道我手在何处了吧!”伊采薇怒道。

“知道了……知道了……”祝云沧牵起对方的手,一脸懊丧委屈,但此刻谁也看不见他的神情。

他听见孤天溟似乎忍不住又轻笑了一声,祝云沧暗忖,若是此刻自己的神情被孤天溟看见,他怕便不只是轻笑这样简单了。

“好了,莫在耽搁了!”孤天溟忽然道,“看,那队鬼卒!”他无法指示方向,但祝云沧与伊采薇很快便看见了那队由远而近的鬼卒士兵。

“森罗殿每半个时辰都会进出一批鬼卒,介时那殿前落向城内的台阶才会出现,我们赶紧跟上去,否则怕是又要再等半个时辰了。”孤天溟又道。

祝云沧嗯了一声,由孤天溟引导着缓步而前。此刻,他们在鬼界已然逗留了七八个时辰之久,换言之,他们已然花去了一半多的工夫,若是再不当机立断,怕一切都为时晚矣了。

很快,三人便成功混入了森罗殿之内。森罗殿外围乃是幽长深邃的廊道,两旁以阴火照明,不知何处而来的风贯涌而出,带着彻骨的寒意。头顶不时有飘忽不定的魂魄飞过,祝云沧甚至非常担心这些魂魄能够看见自己,但过了片刻,却也放下心来。

走廊尽头,便是森罗殿主殿,这是祝云沧第一次见到森罗王,虽然他明白,自己在许多年后——又或是不久之后——便还会见到他。森罗王坐在宽大的桌案前,桌案上摆着判官笔、木简与令牌。那里并没有墨水,森罗王写出的每一个字,实际上都来源于他手中的无上神力。

如传说中一般,森罗王身披判官袍,头戴黑色乌纱,俨然人间官员之象,只是,人间官员绝不会有此修为,有此神力。只是他的脸,似是没有想象中那般狰狞,虽是满面长须,但却显得威严而端正,并不诡奇可怖。相反,他身旁护驾的几名鬼差倒是青面獠牙,令人望而生畏。

此刻,鬼差们将几位孤魂押在堂前。祝云沧见此情景,急忙带着两人由那无鬼卒站立之处潜入后堂内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