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龙谷出去便是闽越的皇家围场,围场这种地方素来不太安全,一不小心就会一箭射出个干女儿。据燕离说,这个围场的守卫向来森严,但要出谷必须要经过围场,我则认为鞭子国的围场都能让个三脚猫轻功的伪江湖人翻山越岭跑进去,那守卫森严什么的大概也只是天边的浮云看看而已。

“你给我老实待着!”燕离一个眼神制止了我下一步的行动,又转头对唐思说,“这个地方我没有来过,还是先查探一下兵力分布比较妥善。你们先在这里等我,小心藏好了。”

唐思郑重点了个头,把我箍在怀里。

燕离离开后,唐思拖着我藏到极为隐秘的一个谷地里,这谷地风光倒是极佳,在盘龙谷的龙角之地,不是有意隐藏的话很难找到此处。

谷中一片青葱翠绿,有山泉经过两岸开了零零碎碎的各色野花,我百无聊赖地摘花编花环,唐思跳上高处瞭望,时不时地回头看我一眼。

便是在这时,又有高人出现了,那高人担着水,低头与我默默无语对视了三秒钟,道了声:“阿弥陀佛,施主你啊——”

最后一个字是唐思的无影脚踹上他的肚子引起的惨叫。

唐思这一出脚也愣住了,压根没想到这个“和尚”不会功夫。之所以叫他和尚,是因为他自称“贫僧”,之所以加了引号,是因为他留了过耳的短发。

彼时唐思有些抱歉又有些狐疑地给他上药,我好奇地盯了他半晌,问道:“和尚,你真的是和尚?你这头发怎么跟柴刀割出来似的一截长一截短?”

那和尚面目倒也算清俊,看上去有四十岁模样了,一双眼睛有神而略显狡黠,脸部表情因疼痛而扭曲成一团——看上去就不像什么好人。

他说:“女施主你说对了,这就是用柴刀割出来的。”

我:“和尚,不是要剃光头吗?”

和尚双手合十说:“女施主此言差矣,心中四大皆空,何必强求顶上无发?”

我:“那你为何要割发?”

“头发太长了,洗起来不方便,而且也不容易干,干活更是碍手碍脚。”和尚叹了口气,“其实光头还是比较方便的,可是女施主不觉得用柴刀剃头发实在太危险了吗?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我嘴角抽搐了两下,第一次遇到比我更不按牌理出牌的人。

“敢问大师法号?”

和尚弯腰答道:“贫僧法号不秃。”

“不秃……大师……”我呛了一下,干咳两声,“不秃大师,你……住在这附近?”

这可是皇家围场,莫名其妙出现的和尚,怎能不让人心生警惕。

不秃又念了句佛号,看似老实地答道:“贫僧本是山中之人,因这几日泥石入水污了下游泉水,故回溯上游来取些干净泉水以作饮用。”

听他这么说,我心中便猜测他是密宗之人了。

他上过药之后站起身来,担起满满两桶水,对我和唐思弯了个腰,便要别过,我疑惑地拦下他,上下打量他两眼。

“你不问问我们是谁?”

不秃和尚微笑回道:“问又如何,不问又如何?萍水之会,何须寻根问底?我问了,你们便会答吗?你们答了,便真是实话吗?是否实话,与我有关吗?与我有关,我能如何呢?便要杀我,我能反抗吗……”

“闭嘴!”

我忍无可忍头皮发麻地打断他的喋喋不休,另一只手理智地抓住唐思的右手,生怕他一不小心拍死这只苍蝇。

“阿弥陀佛……”不秃和尚笑如春风。

我着实不知道对方心里想什么,有些担心他一扭头就去告密,可要杀了他灭口,又有些做不出来。

唐思与我对视一眼,从他眼神中可以看出,他与我是一般顾虑。

念头一闪,我便有了决定,笑嘻嘻对不秃和尚道:“不秃大师,你话说得不错,不过我们也不想杀你,只是希望你能留下来陪我们坐坐,谈谈天气聊聊感情生活什么的。”

我在他肩上拍了拍,把他拍到地上去。

“你应该不赶时间吧。”

不秃和尚面不改色,微笑道:“不赶不赶,赶也没用。”

在燕离探得消息回来前,还是把这个不安定因素控制在手中比较安全。

我和唐思坐在一边,不秃和尚一个人坐在水边,脸上始终带着似魔似幻的微笑……我戳了戳唐思,低声道:“那人看上去像脑子被门夹过的。”

唐思哼着笑了一声:“我觉得那人挺眼熟。”

“眼熟?”

我愣了一下,转头看了他两眼,摸摸下巴,点头道:“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

“笑起来的样子,跟你挺像。”唐思接道,“看似良善,包藏祸心。”

我受内伤了,捂着胸口幽怨地瞥了他一眼:“所以,你这是在跟我打情骂俏吗……”

“你们还有工夫打情骂俏!”

空中传来一声低喝,燕离翩翩落在我们跟前,脸上神色凝重,我心神一敛,忙问道:“出什么事了?”

燕离眼底闪过忧色,沉声道:“闽越国全面收兵,因为此处离战场最近,所以数万士兵将此地重重包围,我们要安全离开只怕比较困难。”

“没办法……”我叹了一口气,举目四望,“难道,我只能在这里养胎了……”

这时候燕离终于问起了不远处的不秃和尚。

“那是什么人?”

唐思代我答道:“自称居住在山中的和尚,看样子像是白族的人。”

说话时,那和尚的目光也掉转过来,看向燕离——和尚身上还穿着白族的衣服,见燕离打量他,他也不客气地打量回去,还会以点头微笑。

燕离眼中闪过异色。

“围场禁地,怎么会有白族密宗的人?”说着,他一跃落到不秃和尚身前,居高临下看了他几眼,沉声问道,“白族密宗子弟皆居住在宝镜圣地,你究竟是什么人?”

不秃和尚双手合十,微笑回道:“贫僧法号不秃,乃密宗弃徒。”

燕离恍然大悟,又问道:“你一个人住在山中?可还有其他同伴?”

“只贫僧一人,未曾有伴。”

“你熟知这山中小路?有没有其他小路通向外间?”

“没有。”不秃和尚摇头道,“盘龙谷只能进不能出。”

盘龙谷的一端是围场,另一端是陡崖,陡崖那端确实只能进不能出,除非是功力全盛时期的我,否则很少有人能攀上那陡崖,即便是乔羽那强大到近乎妖的娘爹。

燕离沉默了片刻,忽地手一扬,几根银针在阳光下一闪,没入不秃和尚身上,不秃和尚“哎哟哎哟”地叫了两声,抬手摸了摸后颈。

燕离冷然道:“我已在你身上要穴刺入银针,银针在血脉中流动,四十九日便会刺入心脏,这世间除了我没有人能给你除针,想活命的话就听我吩咐。”

不秃和尚仍是低着头沉默不语,右手抚着后颈,也不知他心里在想着什么,燕离不耐地低喝一声:“听到没有?”

不秃和尚肩膀颤了一下,缓缓抬起头来看向燕离,面上微笑依旧,轻声道:“善哉善哉,施主有话好说,贫僧从命便是。”

燕离皱了皱眉,又问道:“你住在何处?带我们前往。”

不秃和尚缓缓站起,担着水转了个方向,微笑着对燕离说:“施主,这边走。”

燕离回头走到我身边扶起我,说道:“你的身体不宜再多露宿奔波,先安定下来再从长计议。”

此时此刻,大夫最大,唐思对他的意见表示十二分服从,我的意见便被忽略不计了。

不秃和尚在前领着我们,一步一个脚印缓缓地上山下山,从日当头走到了日薄西山。

唐思是个急性子,几乎没被他的慢吞吞气。

燕离对地形相对熟悉,倒也不怕他使坏把我们带进陷阱,只是同样受不了不秃和尚那比正常人还慢上几分的速度,最终是唐思背着我走,他帮不秃和尚挑起两桶水,这才算走得快了一些。

和尚说了七十二次“就快到了”之后,我们总算看到了一间破庙。

破庙里供了一尊不知名的佛像,不但油漆剥落,甚至还是断臂,本该慈眉善目的微笑因局部油漆掉落而显得诡异。打扫得倒还算干净,有两间简陋的屋子,石床两张。其中一间屋子是和尚自己住的,另一间则没有人。

燕离四处扫视了一遍,虽不是十分满意,但总算有个落脚的地方了。把我安置好,他便充分发挥我李家人的特色——强取豪夺,是我的就是我的,不是我的抢来就是我的,那可怜和尚的被褥都被他抢了来,抖了几下,一脸嫌恶地铺到我的石**。

“虽然有股怪味,不过你不能受凉,将就着,等明日太阳出来再晒晒。”燕离一边给我铺床,另一边支使唐思出去捡些木柴回来生火。

我坐一边看着他忙左忙右,心上甜蜜得不行,凑过去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笑嘻嘻道:“燕五燕五燕小五,你可实在是太贤惠了……”

他鄙视地瞥了我一眼,然后别过脸继续铺床,虽没笑,但嘴角分明微微扬起一点弧度。

唐思抱了一大捆木柴还有枯枝落叶回来,在厨房里忙活着,对燕离道:“后山河里的水虽然污浊了点,但还是有些鱼,过会儿我去抓几条。”

不秃和尚之前一直默默微笑看着燕离和唐思忙进忙出,这时他发话了:“阿弥陀佛,这位施主,吃那些鱼是不好的。”说着慢慢走到院前一个大水缸旁,微笑道,“我这里养的一些鱼,比河里的更肥美。”

我们三人:“……”

我真怀疑他到底是不是和尚,这种怀疑在我看到他把落下来的佛手做成晾衣架,把大裤衩挂在佛祖的中指上时又添了三分……晚饭时,燕离抓了两只鱼炖了鱼汤,唐思用三片树叶就猎了蛇、山鸡、野兔各一只,外加和尚自己种的野菜两盘,经过燕离妙手烹调,我满足了……燕离炒菜跟熬药一样,成分火候掌握得刚刚好,这么简陋的条件都让他烹调出一等美味。

燕小五,你上得厅堂入得厨房进得洞房,实在是太贤惠了……“别看我,快趁热把汤喝了。”他淡淡说了一句,把鱼汤放在我跟前。

不秃和尚吃得毫无愧对佛祖之心,喜笑颜开,大快朵颐,引得我三人频频侧目。

“嗝……”不秃和尚打了个饱嗝,微笑道,“不知三位施主打算如何分配房间?”

毫无疑问,有被褥的那一床是给我的,另外一张石板床给谁呢?

唐思选择沉默了,这个决定可不容易做,他扔给了燕离。

燕离眼睛扫过不秃和尚,说道:“我和唐思都是习武之人,随便都可以睡下,和尚你还睡你的房间吧。”

不秃和尚诵了句佛号,微笑着看着燕离说:“山上夜凉,柴房的两面门板卸下来也可做床板,再铺些枯枝落叶也可御寒。我房中还有几条破帘子,或许可以做床单用。”

我连连点头道:“也好也好。”

这和尚夜算是个好人了,四十几岁又不会武功,只怕着了凉一不小心就嗝屁,我们这伙上门强盗当得还是挺不好意思的——如此看来,我们果然还是良心未泯的好人啊!

吃过晚饭,和尚洗碗,唐思捡枯枝落叶顺便烧热水。

燕离卸门板,找帘子做床单。

我依旧无所事事地坐在一边看他们忙……阿弥陀佛,真是罪过罪过啊……这破庙的大堂是漏风漏雨的,和和尚睡一间不大好,另外两张床铺便也铺在我睡的房间。

燕离本是个有洁癖的人,这几日看他又露宿又爬山的,真是将就得不行了,现在还要睡门板,着实难为他了。

“燕离……”我含情脉脉地望着他,他最后拍了下床单,抬眼向我看来,“什么事?”

“过来……”我侧躺着,眨眨眼,朝他钩钩手指。

他眼底闪过一丝暧昧的笑意,右手在床板上一撑,转身便到我跟前,握住我的手指,低声重复了一遍:“什么事……”

“太久没看到你了,想看仔细些。”我肉麻地说着。

“看仔细了,有什么发现?”他显然是发现了我那点小心思,却也不避不让,仍是含笑看着我。

“嗯……看上去好像白了点,南方水土更养人吗……”我痴痴地望着他。

他嘴角含着笑,轻轻揉了揉我的脑袋,柔声说:“是啊,想把你绑到南方来养着!我很担心你的身体,你太不懂得照顾自己了。”

“不是有你在嘛……”我懒洋洋地靠在他肩上说,“你上得厅堂入得厨房,唯一的毛病就太洁癖了,如今看来,连洁癖的毛病都改了,我很欣慰啊……”

“咚——”

我的额头被敲了一下,燕离似怒非怒似笑非笑,道:“不知是谁拖累了我,如今还说风凉话。”

我叹了一口气,委屈道:“好吧,我承认自打跟了我你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我不但拖累了你,还拉低了你的水平。”

“行了。”燕离在我脸颊上轻捏了一把,在我被敲过的地方揉了揉,笑了一声道,“我本以为,二哥他们会把你照顾好,不会让你犯险,可那天一听说是你带兵来,我就气得笑了。”

这话勾起他心头怨恨,我还沉浸在额上的爱抚中不能自拔,他便又在旧伤口上狠狠弹了一下,疼得我龇牙咧嘴,满腹幽怨。

“你当自己是泥做的骨肉,还是刀枪不入?大着肚子也不知道什么要避忌什么不能做。”

我叹了一口气,环上他的脖子认输道:“我知错了,行吧。我不是泥做,是水泥做的,行吧。以后一定好好听你的话,行吧!”

“这可是你说的。”燕离轻笑一声,在我的额上弹了一下,“现在,好好洗个澡,睡个安稳觉。”

洗净身上的尘土,因没有换洗的衣服,只能连夜洗了晾干,洗衣服的人——自然还是燕离,唐思那纯爷们,怎么可能会洗衣服,他洗过澡便也回屋里躺下,两手枕在脑后躺在木板上,闭着眼睛眉心微锁,我爬到床沿看了半晌,压低声音问道:“三……儿……你睡着了吗……”

他眉梢挑了一下,懒洋洋开了尊口。

“何事?”

“你是不是有心事啊?我看你这两天话很少,愁眉不展的样子。”

屋里静了好一会儿,半晌,就在我以为他已经睡着我也准备入睡的时候,他缓缓开口问道:“李莹玉……你会当皇帝吧。”

我左心口蓦地抽了一下,愕然地问道:“自然是的……你为什么这么问?”

他的睫毛颤了一下,睁开眼睛直视我,烛光昏暗,倒映在他漆黑的瞳孔中,被夜风一吹,摇曳出几分莫名的晦暗,我一直以为这人是一根直肠子最容易读懂,料不到也有看不分明的时候。

“有些事没想通,等我想通了再告诉你。”

他轻飘飘地抛了个谜团给我,在我心中炸出轩然大波,然后他不负责任地闭上眼,自会他的周公去,留我一人在夜里辗转,在梦里纠结。

破庙所处之处十分偏僻,地点上也很刁钻,非有心者不能至也。

我们三人在破庙住下之后,燕离每日都要出去打探消息,同时想办法把我们的消息传递给陶清他们,这一来一回往往便是半天。他出马自然不会空着手回来,除了带些消息回来,往往还会顺便捕两条鱼打些野味晚上加菜。

唐思负责留守破庙,以防那个不秃和尚对我不利,其实完全没必要,作为一个被挟持被抢劫的对象,不秃和尚表现出了高度的觉悟和积极的配合,不过一两日便与我发展出了超越年龄的革命友谊。

趁着唐思去砍柴挑水,我和不秃和尚偷偷烤野鸡吃。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我左手竖在胸前,念了句佛号,右手紧紧攥着烧烤叉不放。

“和尚,你一大把年纪了跟我个小姑娘抢鸡吃不觉得很过分吗?”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不秃和尚不甘示弱,抓住烧烤叉另一边一扯,“第一,女施主你一大把年纪还怀着孩子自称小姑娘不觉得无耻吗;第二,贫僧慈悲为怀,不忍见你怀着身孕还吃这种油腻易上火又不干净的烤肉;第三,贫僧是奉命监督你不许偷吃的,要是让两位男施主知道你背着他们偷吃,只怕咱俩以后都不好过。”

我嘿嘿一笑:“你不说我不说,嘴巴擦干净谁知道?你一个和尚跟我个孕妇抢肉吃,实在太无耻了,佛祖知道也会哭泣的!”

“阿弥陀佛,吃饱了才有力气普度众生,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女施主,你晚上还要喝鱼汤吃炖鸡,烤鸡还是让给和尚我吧!”

一扯!

“和尚你吃肉又亵渎佛祖,我要代表佛祖消灭你!”大吼一声,我用力回扯,只听和尚“哎哟”叫了一声,力气比不过我,烧烤的树枝脱了手。

我还没来得及得意,那小油鸡就因为用力过猛,向后甩飞了出去。我一声惨叫,回头看去,顿时呆若木鸡——那小油鸡,不偏不倚落入唐思怀里。

唐思眉梢跳了两下,缓缓地抬头向我看来,我看了下手中的烧烤叉,再回头看看不秃和尚。

“阿弥陀佛,女施主,贫僧已经劝阻过你要注意饮食,你怎么就不听贫僧劝告呢……”

不秃和尚不知何时已经擦干净了嘴巴,一副置身事外的超然模样,低眉垂目好一脸“我佛慈悲”……唐思深呼吸了一口气,强压着太阳穴上突突跳着的青筋,“淡淡”道:“你们两个,去佛祖面前思过!”然后转身把柴搬去厨房。

不秃和尚叹了口气:“女施主,贫僧又被你拖累了。”

我木然道:“和尚,我送你一句话——老而不死,定然无‘齿’。”

不秃和尚微微笑道:“女施主不急,将来你也会和贫僧一样的。”

我悻悻地到大堂里对着断臂的佛祖像坐下思过,和尚坐在另一边喃喃念着什么,大概是佛经吧,我心里一动,问他道:“和尚,你说的可是闽越话?”

不秃和尚停下来回我道:“不是。”

“那是梵语?”

“也不是。”

“那到底是什么?”

不秃和尚仔细想了想,回道:“我也不知道,不过是随口念念的……”

我嘴角抽搐两下。

“你不是在念佛经?”

“大概是吧……贫僧已经把佛经忘得差不多了,不过念经打坐剃头都是形式主义,只要心中有佛,念什么都是经。”

我叹了一口气。

“和尚啊,你已经无耻到一定境界了,我完全能理解你为什么会被逐出密宗了。”

“阿弥陀佛。”不秃和尚怅然道,“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佛存八戒,灭人性以成佛性,可人性之不存,佛性之焉附?诵经百年,不见涅槃;坐化圆寂,不见舍利。”不秃和尚低头垂目轻轻叹道,“纵把木鱼敲破,又如何能渡此生余劫……”

我怔了半晌,不知该如何回他。

想来不过一个守不住清规戒律的和尚,哪里知道还有这么多借口。

我哈哈一笑,拍上他的肩膀,安慰道:“和尚你想太多了,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美人空对床。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你空空来我色色……咳咳,我是说……算了,我不解释,你懂的。”我挑挑眉,促狭一笑。

他回看我一眼,哈哈笑道:“真是性情中人。”随即又压低了声音说,“想不到你年纪不大,耍起流氓来连贫僧都拍马莫及。”

我回他神秘一笑。

“英雄莫问出处,流氓不看岁数。若非我这等流氓英雄,如何能折下芳草无数。”

“无数?”不秃和尚一愣,“难道不止那两位男施主?”

“自然不止。”我低调又含蓄地微笑,掰手指道,“家中还有三位公子,一个个惊才绝艳、温柔体贴、文武双全。大公子吧,温文儒雅,我让他躺着他就不敢坐着,温柔似水,让人如沐春风。二公子吧,虽然家里买菜钱都是他管,不过他对我那是言听计从,我说买小油鸡就买小油鸡,说买两只还就买两只。三公子你见过的,就是外面那个绷着张脸,虽然脾气有点小差,不过对老爷我也是一心一意,其他女人他看都不看,他哭着闹着求我收了他,我心肠软就点头了。

四公子是个老实人,脾气好,办事效率高,除了我的话其他人的都不听,二公子的话也不听!老五就是燕小五了,家务一把抓,照顾人无微不至,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就是口味比较重,喜欢我虐他……唉,没办法,虽然累点,但作为一家之主,我还是要满足他的你说是不是?”

不秃和尚捏着佛珠,微笑着说道:“就贫僧所见所闻,小朋友,你这牛皮吹得真是清新脱俗。”

“切,不信拉倒!”我双手合十看向上方的佛像,“佛祖在上,信徒所言要是有一句属实就让我一辈子吃不到小油鸡!”

不秃和尚慢悠悠道:“不要以为你话说得快我就没听出来你少说了一个‘不’字……”

这和尚真难忽悠。

“如果把你的话反过来听。”不秃和尚叹了一口气,“那你的日子还过得挺悲哀的。”

唉……痛并快乐着吧。

快到晚饭的时候,燕离回来了,他不回来,我们三个就都得饿肚子了。

在这里一住就是半个月,前方的消息陆陆续续传来。

据燕离说,他已经和莲儿联系上了。

之前由于他的身份暴露,白族族内被彻查了一番,同样潜伏在白族的莲儿只有躲起来,而两人之所以重新联系上,是因为我们家莲儿有一项特殊技能——她懂鸟语,有驭鸟之术,而燕离所识的三门秘术之中也有一门秘术能够控制动物行为,二人便通过鸟兽传达信息,这也是之前他们和陶清传递信息的方法。

坐定之后,燕离面色凝重,我们等了半晌,他终于开口:“凉国发兵了。”

“什么!”我惊坐起。

“最新传来的消息,凉国派出小股兵力犯边,看起来,似乎已经决意乘陈国之虚而入了。”

燕离口中的最新消息,严格说来应该已经是三五日前的了。

我们三人落到闽越境内不久,刘澈的死讯便也传到了这边,如今陈国的最高统治者是“李莹玉”,名义上是我,但实际上在陈营中的,只怕不过是一个傀儡。这个时候不能群龙无首,我怀有身孕是军中将士早已知晓的,以此为借口闭不见客,将军权授予陶清白樊二人也是理所当然,因此整个替身傀儡出来并不难,重要的是能够稳定军心。

军心,士气,兵力,行军打仗,这三者缺一不可。我到现在仍未得到白杨谷一战中双方的伤亡情况,但从凉国的举动来看,似乎陈国的情况远不如我想象的好。

“陈国那边传来的消息,是让我们三人待在这里,不要冒险冲破烽火线回去。最危险的地方反而最安全。”燕离继续说,“二哥让我们等待时机,他会派人来接应我们离开。”

我皱着眉头想了半天,转头问唐思:“你怎么看?”

“燕离说得有道理。”唐思附和道,“我们三个人目标太大,你的身体情况不太稳定,这个时候不能冒险。陈国那边有东篱和二哥在,还有冒牌‘李莹玉’,应该不至于出乱子,你还是待在这里比较安全。总之还是听二哥的安排吧。”

话是那么说没错,可是没有他们在身边我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似的,但要回去确实比较冒险,而这个破庙,老实说,我挺喜欢这里安谧的生活,有时候听着和尚叽里咕噜念经,会忘了外面的纷纷扰扰,获得片刻的宁静。

可是陶二啊陶二……我忧郁地托腮沉思,有种大权逐渐旁落的忧患意识——或者我从没掌权过?

其实陶清想得不错,山中反而适合养胎,有那么一段时间我真的忘记了外界的喧嚣纷扰,整日里醉生梦死的,但有时候想起来外界的战事,又不免长吁短叹,觉得自己这么逃避着实不是个人该做的事。

莲儿和燕离通过几次信息后,便告知燕离她将要离开一段时间,去什么地方做什么事却没有多说,但想来是陶清做了什么部署。

莲儿那边的消息算不上是断了,只不过是从原来的每两三日一次变成半月一次甚至更久,我猜测她定然是离开了闽越,甚至可能是远远离开了闽越。

陶清帐下奇人无数,可惜懂鸟语的只有莲儿一人,难怪莲儿从来不吃小油鸡,要是我能听懂小油鸡娇弱地喊“不要不要,不要吃我”,我大概也……至少不会吃那么多……那什么什么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或者反过来说也是差不多意思,山中山外是两个世界,我们与世隔绝过起了小桃源生活,数着日升日落,一不小心,肚子大了。

那一日,燕离照例过来给我诊脉,我指着肚皮对他说:“他刚刚踢了我一脚。”

这男人完全无法理解我的幽怨,甚至惊喜于我被不孝孩儿拳脚相加,耳朵贴着我的肚皮听得眉开眼笑,真是没点城府的样子……“有记录价值。”他认真地说。

看样子他不但精通内科外科还要精通妇科儿科了。

“燕小五啊……”

我拽着他的长发扯了扯,无语望天。

“你说是男是女啊,怎么整天动手动脚没个踏实?”

燕离撤了耳朵,搭着我的脉搏微笑做沉思状,缓缓道:“从脉象上看,可能是女儿。”

我鄙视了他一眼:“脉象能看出来?听你扯淡!”

燕离深觉专业知识受到侮辱,不乐意地收回了手:“不然你觉得?”

我摸了摸下巴,说:“昨天晚上,我梦到生了个儿子。”

他嗤笑一声,弹了下我的额头。

“做梦岂能当真?”

这时唐思走了进来,只听到后半句便问:“梦什么?”

我委屈地朝他的方向躲去:“三儿,我梦到生儿子,燕小五骂我迷信。”

唐思听了这话笑了:“哈,做梦之事确实不能当真。”

“哼!”我撤回手,抱胸撇嘴道,“不然你说会是男是女?”

“听说酸儿辣女,你那么喜欢吃酸,应该是儿子。”唐思用伪科学的方法得出和我一样的结论。

燕离果然对他的理论嗤之以鼻,笑道:“孕妇不宜吃辣,酸儿辣女乃无稽之谈。”

唐思一挑眉,冷笑道:“哦,你比较有见地?那你说说看?”

眼看空气中开始弥漫起硝烟味,我急忙打断两人,捂着肚子“哎哟”叫了一声,那两人立刻脸色一变,齐齐向我看来,急道:“怎么了?”

我皱着眉说:“好像中午吃多了,胃胀……”

深觉上当的两位眉梢一挑,立刻统一了战线,没好气地瞪了我一眼,一左一右赶着我出门散步晒太阳,正好碰上不秃和尚从门外进来,手上还拿着签筒,笑眯眯道:“方才在门外听到三位施主争执,其实这又是何必?不如用贫僧的方法。”说着递过来签筒,“问佛祖吧。”

我们三人:“……”

盛情难却啊。

我接过签筒不亦乐乎地摇起来,好半天才扔出一支签。

不秃和尚捡起签,装得好像不在乎不相信的两个男人也偷偷向不秃和尚瞟去。

“嗯……”不秃若有所思。

我咽了咽口水,问道:“怎么说?”

不秃放下签,认真严肃地道:“这上面说,你生的,不是男的就是女的。”

我同样认真严肃回他:“别以为有佛祖给你撑腰我就不敢揍你。”

“阿弥陀佛。”不秃和尚微笑着面对我的恐吓,“见女施主这般彪悍,贫僧深觉生男生女都一样。”

燕离无力扶额道:“算了算了,他说的也没有错,生儿生女都一样,反正再过三个月就知道结果了。”

在山中破庙这几个月来,有燕离悉心照顾,有唐思全程陪护,无聊之时还可以捉弄不秃,燕离表示,我这一胎前三个多月发育不良,但在他的圣手之下已然回春,绝对能生出个健康强壮的宝宝。但我隐隐有些担忧:都说胎教重要,我这宝宝在破庙里听着和尚念经成长,以后会不会也……与佛有缘?

不秃听了我的担忧之后,哈哈一笑道:“贫僧乃不戒之僧,你的娃娃若出家,怕也当不了好和尚,多半是个……”后面话却没说全,但从他那促狭的眼神看来,定然不是什么好话,不是“妖僧”就是“**僧”……最近天气骤然变热,山中绿树成荫倒也还算阴凉,唐思的手极巧,就地取材做了一整套家具,破庙门口大树下那张吊椅是我的最爱,每日午后半躺在那张吊椅上轻轻晃来晃去,山中凉风习习,有蝉鸣阵阵,熏得人欲睡昏昏……傍晚吃过晚饭,日薄西山燥热尽去,我左手燕离右手唐思绕着小山头走一圈散散步消消食,顺便看看星星看月亮,风花雪月一番,也是情调十足……只可惜山中这优哉游哉的生活要到此结束了。

相对笑毕,我长叹一口气,对不秃道:“和尚,多谢你这些日子里来的关照和合作了。”

不秃双手合十,诵了句佛号:“阿弥陀佛。哪里哪里,善哉善哉。”

“我们走以后,你就剩一个人了。”

“哪里哪里,求之不得。”

他这句话,把我所有煽情的离别赠言都堵了回去。

白了他一眼,我没好气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和尚,咱们后会无期了!”

不秃和尚微笑以对。

“一路平安。”

我回他一笑:“你也一样。”

我闭上眼睛,仿佛清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微风拂过树梢的沙沙声,不秃和尚回到破庙里,念着只有他自己才听得懂的经,我们的脚下,一步步走向尘世……陶清早已传信,说九月八日会亲自带人潜入谷口接应我们离开。

我的肚子已有七个月大,再等下去要走便怕行动困难,而且我陈国王室,怎么也不能在异国他乡的荒郊野岭出生吧……实则我心中,对这里有许多的不舍。

我算是个爱繁华的人,但如此这般青灯木鱼,便是一辈子仿佛也不是真的那么难以忍受。只要身边有自己喜欢的人,哪里都是极乐。

只不过我喜欢的人太多,难以统一罢了……一路上走走停停,我挺着肚子走得辛苦,两只脚不多时便有些肿痛。

唐思燕离迁就着我,我这体形背不好背,抱不好抱,只有两人左右搀扶着走,待到约定之地时,已过了约定时间大半个时辰。

山脚下的溪流之畔,七八个灰布着装的男子有序站立候在一边,在我们出现时眼睛齐刷刷看了过来,一人分花拂柳徐徐而来,嘴角微扬,眼中含着淡淡笑意。

“二哥啊……”

我嘴角抽了两下,酝酿了一路的情绪在此时方才爆发,眼眶一热,迈着步子往他怀里磨蹭去,本打算来一次亲密无间的久别重逢,不料隆起的肚子一顶,两人登时隔了些许距离。

他垂下眸来望向我的肚子,犹豫着伸出手,轻轻摩挲了两下。我倚在他肩窝处,抽抽搭搭道:“我只道你要将我们扔在这荒郊野岭自生自灭了……”

陶清的手臂环住我的肩膀,无奈地笑道:“有他们两个在你身边照顾着,哪里就能让你受委屈?看你这样子,只怕活得比在外面滋润许多。”说着在我脸上掐了一把。

我有些心虚地嘿嘿一笑,他这话委实不假,我在这里没有烦心事,整日里吃饱了睡,睡饱了吃,闲来与不秃磨嘴皮子,和三儿小五散步荡秋千,体重一日千里,丰腴得我都不好意思说“相思使人瘦”

了……我仰头望着他英挺的侧脸,心中荡漾,本想亲热一番,奈何围观者太多,便是我脸皮厚,到底还是要考虑他作为领导的尊严……我们几人在溪边坐下歇息片刻,陶清便趁此时向唐思燕离细细问过几个月来的情况。待他们说得差不多了,我才问道:“二哥,乔羽和师傅呢?”

陶清转头看我,微笑道:“你回去就见到了。我让影卫先护送你和唐思回陈国,燕离与我一同留下。记得了,途中千万别逗留,明天之前一定要离开闽越国境。”

我狐疑地眯了下眼,刚想问什么,他又转头去和唐思说正事。

我这心里,突然觉得毛毛的,好像他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似的。

为什么明天之前一定要离开闽越国境?

为什么他选了这个时间来接我?

“二哥,你和燕离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回去?”我打断他,问了一句。

“我们在这里还有些事要办,你们先回去,我不日便回去。放心吧,别眯着眼睛疑神疑鬼。”他笑着揉揉我的脑袋,“我何时需要你来操心了?”

我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心想他自然是不需要我操心了,我是为自己操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