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黎在奴隶们的哀嚎中仰起头,默默地对着天空,雪花飘落,在他的瞳孔里变得越来越大,晶莹剔透。漫天的雪……多年之前也是这样一个雪天,十四岁的木黎杀死了他的主人,后来这样大的雪总在他的梦里飘飞。那个十四岁的孩子杀死了主人之后,仿佛丧家之犬那样在雪地里逃亡,背后是嘈杂的吼叫声和马嘶声,他感觉到自己就要被这个世界的寒气冻死了,他的生命随着体温渐渐地流走,他跑不动了。

就这么死了吧,他想。他扑倒在雪地里,扑倒在一匹黑色的马前。他抬起头看着马背上的人,想看他怎么杀死自己。他看见的是个陌生的年轻人,眼睛里有一道白翳,冷峻威严。那个年轻人叫郭勒尔·帕苏尔,是他新的主人,他的朋友,他的君王。而现在郭勒尔已经死了,再没有人能救他。

所以他就要死了。

木黎缓缓地跪下,仰首对着天空。

最后一名孛斡勒旋转着倒在雪地里,朔北骑兵们围绕了木黎。现在只要轻轻一刀,他们就可以取走这个垂死老人的命。但是朔北武士们犹豫着没有动,因为蒙勒火儿并未说可以杀死他。短暂的沉默后,一个巨大的身影从人群中闪出,他大步走向木黎,臂上的铜盾中弹出了一截厚重的剑刃。

那居然是一个身高达到一丈五尺的夸父。夸父武士沉默地抬脚踩在木黎的肩上,抓住他的头发,把剑刃压在他的后颈里,朔北武士们一齐退后。

夸父武士听到了急速逼近的马蹄声,他从那声音里面觉察到危机,于是扭过头。那是匹青黑色的战马,沿着河岸而上,以迅雷之势切开了朔北骑兵的队伍直冲进来,马上的人影双手撑鞍,在马背上站了起来。他跃起了,双手握刀,刀长五尺,旋身劈斩。这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优雅中透着肃杀之气,完全不是蛮族武术的大开大阖。朔北骑兵们甚至来不及反应,已经让他逼近了木黎。

夸父武士不得不回身防御,他一脚踢开木黎,以剑刃荡开了那柄长刀,觉得手腕一震。对方那名武士落地,立刻俯下身体,仿佛跪拜。夸父武士还没有明白这个动作的目的时,已经感觉到了扑面而来的凛冽杀机。他几乎是本能地向后跳跃,以夸父的身高和步长,他一次全力后跃就掠过了近一丈的距离。也正是这一丈距离救了他的命,在他后跃的一瞬间,足长五尺的青色刀光飞扬而起,仿佛空气中扬起的一幅青绢,刀上的寒气森严刺骨。

夸父武士喘息着,敬畏地看着他的敌人,他现在不得不正视这个身高只有他一半的蛮族人类了。那样缜密的武术中杀机四布,青阳武士在落地的瞬间已经进入了下一次进攻的准备,他那个似乎是跪拜的动作是为了积蓄力量发起撩空的杀手刀。两次进攻中间不容发。

“桑都鲁哈音。”他以双盾护在自己的胸前,低声报上了名字。

他略略有些惊讶,因为他发觉他的对手不过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一身小牛皮甲,外罩白色的大袖,乌黑的头发在头顶扎成鞭子,是地道的蛮族装束,神气却仿佛东陆纤秀的贵族少年。年轻人清澈的眼睛里隐隐流露出怒气,他绷紧嘴唇,右手森严妖异的长刀虚挥一记,五尺长的刀刃完全阻挡了桑都鲁哈音再次突袭木黎的道路。

年轻人的背后,木黎虚弱地倒在雪地里,木然的双瞳望向天空中,仿佛一具尸体。

一骑黑色的骏马从朔北武士们后面走出,马背上的老人一身黑色的大氅,风帽垂下来遮挡了他的面容,“青阳部,吕归尘·阿苏勒·帕苏尔。”

“你知道我的名字?”阿苏勒心里一颤。

“因为你曾在战场上和雷碧城宿命般地相遇,雷碧城告诉我他遇见了一个少年,看见天驱的神器‘刀中影月’在他手中复活了。我们曾以为幽长吉之后,不会再有人能唤醒这柄邪刀。”

“辰月。”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阿苏勒强行克制住战栗。惊惧仿佛一个水泡从他心底极深处幽幽地浮起。任何一个曾经目睹殇阳关惨状的人,再次听到辰月的名字,都仿佛被毒蛇缠绕。老人的装束和雷碧城一模一样,辰月的使者总是用黑色的长袍笼罩自己,像是来自死人之国的使者,他们步履所到之处,战火燃烧。阿苏勒预感到这场战争背后隐藏着更可怖的东西,辰月教徒出现在朔北部的军队里,这是危险至极的兆头。

“山碧空追随诸神的脚步,已经七十年。”

“那么,我们是敌人了!”阿苏勒微微俯身,他亮出了拇指上的鹰徽,“铁甲,依然在!”

最后一个字脱口而出的瞬间,他把长刀交到左手,反手持刀,全力蹬地,向着山碧空发起了冲锋!山碧空没有机会冥想,他在呼吸间足以令天地色变,可他甚至没有时间做一次悠长的呼吸。阿苏勒的进逼如同一只大雕在半空转折向着猎物俯冲而去,他发动的瞬间,山碧空已经感觉到眉心中间有一道渗入骨骼深处的寒气,仿佛是那柄邪刀的刀锋紧贴他的皮肤。

桑都鲁哈音几乎在同一刻发动,向着右边平行移过五尺,完美地阻挡在阿苏勒和山碧空之间。他双手在面前交握,小臂上两面铜盾架起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阿苏勒侧转身体,右手按住影刀的刀柄,借着前冲和转身的两重力量,影月全力斩击在铜盾的中央。

息衍的“逆手鹭行双合斩”!

金属撞击的巨响让双方都感觉到牙齿酸痛,夸父的巨大力量此时占尽了优势,桑都鲁哈音的身体只是稍稍后挫,仿佛一张巨弓微微弯曲,就抵消了阿苏勒的全力挥斩。影月的刀刃没入铜盾中两分,但是铜的韧性令盾牌在巨响中保持原状没有崩碎。

阿苏勒左手撤离刀柄,按在影月的刀背上,用尽全力恢复了身体的平衡。

桑都鲁哈音深深吸气,挡住对方的冲锋,下一轮的进攻就轮到他了。他还有余力未发,他占尽了优势。就在这个瞬间,他感觉到自己的呼吸无法继续,被一股阴寒的力量截断了!仿佛虚空中一柄看不见的刀从正面切斩在他的喉咙间,刀上带着足以把人的骨头冻裂的彻寒。

“不可能!”他心里大吼。

他已经挡住了阿苏勒的斩击,他清清楚楚地看见自己的铜盾封住了那柄妖异的五尺长刀,可他从眉心到胸臆间都有剧烈的痛楚,让他不能不相信自己是被那一刀完全地斩中了。

影月在阿苏勒左手按上刀背的瞬间发生了变化,阿苏勒以手抓住了刀身,刀刃割破他的手指,鲜血渗入了刀身的金属花纹里。那片本已光亮如满月的刀再度发生变化,那些隐没在金属表层下的暗纹亮了起来,铁青色的光芒急速地暴涨和消退着,仿佛那柄刀在急促地呼吸着。阿苏勒在常人不可能做到的情况下平衡身体,静止中再次发力,力量却不亚于刚才携着冲锋之势的雷霆一击。

东陆刀术,息衍的“切玉劲”,影月的刀锋再次没入铜盾两分。

桑都鲁哈音看着那柄邪刀上一闪一灭的光芒,呼吸不由自主地也跟上那光芒闪灭的节奏。他明知那是个错觉,却不能抗拒,他身体上的疼痛真实可怖,他觉得鲜血已经在顺着喉管灌入他的胸膛,他的喉咙已经裂开了,那身体里的裂痕还在延伸,他随时会被隔着盾牌透过来的刀寒彻底吞噬。但他不能让开,他压住呼吸,强迫肌肉收缩,以全身的力量要把阿苏勒推出去。

一只消瘦修长的手按在桑都鲁哈音的肩膀上,手心带着淡淡的温暖。

山碧空在瞬间完成了一次冥想,平和纯净的力量注入桑都鲁哈音的身体,和他的灵魂发生了一次共鸣。桑都鲁哈音觉得仿佛有另外一个人在他的身体里低沉悠长地呼吸了一次,这个呼吸中他的全部力量恢复,那股阴寒的刀劲被强行推出了他的身体。

这是反击的机会!他的双手紧握,发动了铜盾的机括。铜盾光滑的表面上,忽然有鳞片状的东西弹出,构成一层荆棘,锁住了刀身。同时桑都鲁哈音全身发力,凶蛮地前冲,凭着他庞大的身体和足以扳倒一头六角牦牛的巨力,阿苏勒这样的对手会立刻被压倒,仿佛大潮卷走沙滩上的贝壳。

阿苏勒没有预料到这样的变化,他感觉到刀柄忽然变得像块红热的铁。力量的角逐中他完全不是桑都鲁哈音的对手,他连退了五步,后退之势无法遏制。他双手拧转刀柄,影月锋锐的刀刃绞碎了盾上的铜鳞,阿苏勒终于解脱开来,拖刀闪在一旁。桑都鲁哈音收住力量,转身面对阿苏勒,举起双手剑刃,踏上一步。

“影月是一柄魂印之器,应主人的血召,刀中所寄宿的灵魂会侵入你的意识。”山碧空低声说,“但你是一个夸父,你强壮的身体足以抵挡那些怨魂的侵蚀,我也已把创生之力赋予你,从现在开始你不必畏惧他的武器。”

桑都鲁哈音再进一步,发出雷霆般的咆哮,双手交握,双盾上的铜剑架成十字。阿苏勒看见那个沉重的十字如山一样砸向自己的头顶,没有把握影月可以架住这样的一击,只能仰身闪避。桑都鲁哈音双手拳落空,砸在地面上,双铜剑一齐没入雪地中。他的双剑仿佛灼热的炭一样,瞬间融化了冰雪,露出下面漆黑的泥土。

阿苏勒抓住木黎的衣领,横刀防御,缓缓后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