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如果我们不能快速吃掉敌人前军,而被腹背夹击,我们可能全军覆灭。莫速尔家的全部精锐都在这里,木亥阳、九王和几个大家族的家主都没动,我们真要先动么?”匝儿花犹豫了一下,靠近父亲耳边。

“总要有人先动。”巴赫淡淡地说,“有些贵族觉得他们不必在这个时候冒险救援,那是他们的事情。”

“又有哪个贵族真的愿意耗费自己的兵力去救一个老奴隶?”匝儿花低下头说。

“你说得对,我的儿子,木黎将军以前是一个奴隶。”巴赫点了点头,“可如果一个奴隶靠着三千个徒步的人能够挡住敌人的万人大队,我们这些被称做贵族的人,带着一万刀盔完整的骑兵,又有什么理由站在后面观望呢?”

“父亲……”匝儿花抬起头,从那淡淡的话里,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私心让父亲失望了。

“匝儿花,等到有一天你独自带兵打仗,你就会明白我的做法。在战场上,你总要相信些什么人,那是你的勇气,令你陷入绝境仍能挥刀死战。”巴赫拍了拍儿子的肩膀,“木黎在等我,我知道。”

静候在雪地中的骑兵大队中,忽地有一队全军上马,六支骑兵都被惊动了,那支骑兵迅速地整顿队伍之后,把马鞍上的粮食和杂物抛进雪地里,一万人整齐地拔出马刀。他们每个人只带一匹马、一柄刀、一张弓、一袋箭,带马冲入了浓密的风雪里。他们原先驻扎的地方,只剩下散乱的脚印蹄印和各色杂物。

“是莫速尔家的骑兵出动了!”斥候飞马进入虎豹骑的大阵中央,跪在九王马前。

“木黎没有错信巴赫啊,”九王淡淡地笑,挥挥手,“知道了,就这样。”

朔北部的骑兵正高速渡过结了坚冰的台纳勒河。可那些雄骏的薛灵哥种战马没有机会全速奔驰,它们一踏上台纳勒河东岸的土地,立刻被阻挡。

刚渡河的朔北武士们提着战刀,浑身的热血有如沸腾,期待着进入地狱般的杀人场,可他们立刻发现自己面前是上万匹战马拥在一起,马头和马臀相接,互相挤压。他们根本没有机会上前,前面的人还不断地后退。

仅有三千人,可这些青阳奴隶武士如同三千枚扎在阵地里的铁钉,钉死了朔北铁骑的马脚。

真正投入作战的仅有最前方两三千名朔北武士,他们吼叫着驱策战马、挥舞战刀,试图把雪窠子里跳出来的那些可恶的奴隶杀死。他们原本拥有远超过“孛斡勒”的铠甲和神骏的薛灵哥种战马,步战的武士在他们眼里是一脚可以踩死的蝼蚁。但正是这些蝼蚁,在他们战马的前后左右高速地闪动,在逼近的瞬间挥舞战刀,要么斩断马腿,要么斩断人腿,每一个都凶猛如豺狗,飘忽如鬼魅。朔北武士们焦躁而愤怒的挥砍多数都落空了,他们最初的骄傲渐渐变成了恐惧,他们有种强烈的感觉,世界颠倒了,他们原来是猎人,但如今变成了猎物!

更可怕的是那些漆黑的羽箭,从两翼不断地投射过来,几乎每一枚箭都准确地命中了什么,要么是马的脖子,要么是人的胸口。朔北部武士也会在马上放箭,他们中不乏一些能射落大雕的好射手,可是高速骑行的时候,剧烈起伏的马背会让所有弓箭都失去准头,这时候武士们只能拉满弓向前发射,只求投出去的箭矢密集有力。可是对于那群黑衣的射手而言,每一枚羽箭都是宝贵的,他们亲手削制这些弓箭,制箭的时候向盘鞑天神祝福,愿风的力量被加持于这些箭上。这些箭,每一枚都是用来品尝敌人血液的。

一千名黑衣射手分为了两队,踏着雪尘高速奔驰而来,他们的队形是一线长弧,仿佛一柄斩向朔北军侧翼的长刀。朔北武士们尚未明白过来的时候,他们在颠簸的马背上张弓搭箭,五百支漆黑的羽箭差不多是同时离弦,这一波箭雨中上百人落马。当后面的朔北武士举起蒙着牛皮的小盾试图抵挡时,黑衣射手们把弓指向了天空,这一次他们的箭是射向天空的,更高、也更远,走了一道巨大的弧线后向着朔北军中央坠落,又是上百人落马。那些黑羽箭覆盖的范围异常集中,不过直径五十步的一个圈子里,可箭的密度之高,没有任何人能幸免。

当朔北部的精锐试图出阵劫杀对方的骑射手时,这些骑射手已经鞭策战马在雪地中走出一条大弧,从两侧迅速地脱离了战场,只把飞扬的雪尘留给朔北武士们。

不多时,这些黑衣射手便再次出现在两翼,又一次把致命的箭投射过来。他们的袭扰比正面那些凶猛如野兽的奴隶武士更加危险,更多的朔北武士们没有死于弯刀,而是死于弓箭。

“鬼弓!鬼弓!”百夫长嘶声咆哮着,“举起盾牌!所有人!举起盾牌!”

他回忆起青阳还有这支秘密的军队,他没有想到这支军队会在开战之初就被投入战场,更没有想到这些射落大雕的箭具有何等强大的力量。他自己刚从马鞍上摘下盾牌,一枚黑色的羽箭已经迎面而来,他敏捷地提高盾牌掩护自己的咽喉。只听见低微的闷响,仿佛朽木被利器洞穿,随即他感觉到喉咙间灼烧般的痛,鲜血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向着雪地栽落。

箭洞穿了他的盾牌和喉咙,狼牙制成的箭镞从他后颈露出一个指节长的锐锋。

更多的人落马,浩瀚的雪原上,鬼弓在两翼组成的长刀阵形对陷入混乱的朔北大军反复斩击。

不花剌把弯刀插在雪地里,倚着刀柄喘息,两侧的奴隶武士立刻补上掩护了他的空档。不花剌大口地吸气,剧烈地咳嗽,他是鬼弓的领袖,不想在这个关键时刻休息,不知道多少奴隶武士已经被马蹄踩进了雪地深处,他向着任何方向走一步都会踩到敌人或是同伴的尸体,他在心里对自己大喊说现在只需要作战,不能休息,绝不能休息!可是他不得不承认在近身格斗上,他远远不如这些由木黎亲手训练的奴隶武士。这些年轻人仿佛不知疼痛也不知畏惧,同伴倒下了他们不去救护,只是扑向下一个敌人;自己受伤了他们也不哀嚎,不花剌亲眼看见一个被砍断了胳膊的年轻奴隶带着血花扑倒在雪地里,随即他狠狠地含住一口雪,同时解下自己腰间的牛皮带子把断臂缠起来以免失血。他含着那口雪再次站了起来,像一只沉默的豹子那样扑向了下一名敌人,他又砍落了两个朔北骑兵,直到他被一杆枪洞穿胸口,他才把那口雪合着鲜血吐向空中,无力地倒在雪地里。

不花剌低下头,看着自己那柄弯刀的刀口已经崩得满是缺口,他想那些年轻的奴隶武士其实也和他一样,体力即将耗竭,战刀近乎崩碎。他们这样的战术是豁出性命的战术,现在他们占据了上风,但是他们的生命力即将耗尽,那时候被压在后面的大队骑兵冲过来,会在一瞬间吞没这支脆弱的步兵。

还有多少朔北武士?还能坚持着挥刀多久?高傲的青阳骑兵会不会来救这些濒临死亡的奴隶?这些杂乱无章的思绪让不花剌浑身没来由地哆嗦了一下。他猛地抬起头,看见一柄长刀从上方直劈下来,带着鬼泣般的啸声。他右侧那个奴隶武士上前一步,横刀架住了那柄刀,但是两刀相交,奴隶武士的弯刀微微一震,崩断了。朔北武士提起战马,随着战马马蹄落下,他借力再斩,一刀把那个奴隶武士的头颅从中央劈成两片。

野兽般的狂嚎和暴怒笼罩了不花剌的内心,他猛抓起一把雪含在嘴里,迎着刀锋前扑。那柄刀斩到他肩头的瞬间,他扬手抓住了那个朔北武士的手腕,锁住了那柄长刀,随即他破损的弯刀在空中划过肃杀的弧线,把那只握刀的手砍了下来。不花剌再踏进一步,全力把弯刀贯穿朔北武士的小腹。

他回头看了那个倒在雪地里的奴隶武士,看着他年轻的脸裂成两半,睁大的双眼里再没有一丝生命的气息。他仅有时间看一眼,他的背后如潮的朔北武士们再次扑到,他竭力想靠着这一瞬间记住那个奴隶武士的相貌,但他明白这是一种妄想。他默默地笑笑,忽地转身,扑向前方,他冲上去,和那些奴隶们并肩挥刀,并肩吼叫。

他感觉不到疲倦了,也感觉不到肩上伤口的痛楚,他分不清身上的血到底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他不再想什么时候这支军队的力量会耗尽,他想这就是这些奴隶武士的生存法则,只要活着,就继续挥刀。和父亲曾教导他的一模一样,不花剌甚至觉得喜悦。他知道这些奴隶武士们为什么不救助伤者了,因为他们的生命是一体的,就像刚才那个奴隶武士用自己的命换了不花剌的命,不为什么原因,只是为了保存最大的力量去砍杀敌人。

只要最后一个人还活在战场上,这支军队就没有死。

有人紧紧抓住了他的肩膀,不花剌刚要转身挣脱,看见了木黎半边蒙着鲜血的脸。

“不要再突前了,巴赫的骑兵正在接近我们,他们到的时候,我们向两侧散开,让巴赫正面冲一下敌人。”木黎说。

“巴赫来了么?”不花剌的杀气稍稍平复,感觉到身体里的全部力量都被抽干了,几乎就要软软地坐下去。

木黎抖了抖狼锋刀上的血,“贵族里我相信巴赫·莫速尔。”

最前面的奴隶武士中忽然出现了波动,他们原本压迫着朔北骑兵不断地后退,但是这强烈的攻势一时间被遏制了。几乎是在同时,不花剌听见了低沉的吼叫,就像是远处山巅的闷雷。

不花剌立刻看向吼声传来的方向。木黎矮小,目光不能越过众人的头顶,旁边的奴隶武士立刻蹲下,让木黎登上他的肩膀。两个人同时抽了一口冷气,同时前面的奴隶武士开始向后缓缓地撤退,他们对面的大队朔北骑兵并不追击,而是缓缓地散开,让出了一条巨大的通道。

一头咆哮的巨兽出现在朔北部的骑兵大队中,它足有三人高,浑身包裹在棕色的牛皮和黑色的铁钉组成的甲胄中,头上六枚磨得发亮的刺角,尖端也都用生铁包裹起来,一个巨大的铁面整个罩住了它的头部,只露出红得如火炭的双眼。它被铁链束缚着,十二个精壮的朔北武士向着各个方向拉扯这些铁链,令它不至于失去控制。可这野兽显然已经兴奋起来了,拼命地甩头,四蹄踏地,身体剧烈前倾。

“后撤!后撤!”木黎举刀,大声下令。

奴隶武士们加速后撤。几乎是同时,十二个朔北武士放开了铁链,那头野兽终于摆脱了枷锁,狂吼了一声,低下头,六枚尖角向前,向着奴隶武士们狂奔而来。朔北武士们全体后撤,只有一名负责拉住铁链的武士没能及时闪开,被一截铁链卷住了腿,在雪地里拖了几十步才自己挣脱出来,带着满身冰雪,掉头往回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