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空白忽然被一个强大的念头击穿了,仿佛雷亟!他清醒过来,他不信,不信吕归尘会杀了自己!

那个凶兽般的吕归尘其实是在犹豫,遇见姬野之前从没有人能在他刀剑下活过两个照面,以他此时的力量根本无需缓缓地捏碎姬野的喉骨。他只要释放出压抑在手里的力量,姬野的脊椎都会被捏碎。

他在犹豫!

姬野瞪大眼睛,看着吕归尘,用尽最后的力量:“阿苏勒……”

惨红色的眼睛里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

“是我……是我!醒醒!”

“不要停……”吕归尘嘶哑地咆哮,“喊我!喊我的……名字!”

他一手依然锁死姬野的脖子,一手用力按着自己的头,手指伸进乱发里,像是要把头发揪下来。

“阿……阿苏勒!”姬野忍着喉骨的剧痛,放声大吼。

吕归尘的身体忽然僵硬了,那股凶蛮的力量离开了他。姬野坠落在地,剧烈地咳嗽起来,他的头部缺血,只觉得天旋地转,趴在那里很久站不起来。视野慢慢清晰起来后,他再次抬头,触到了一双熟悉的眼睛。湖水般清澈、平静,带着初醒般的迷茫。吕归尘仿佛被人从身体里拎走了骨头,软软地倒下,姬野扑上去接住了他。

“姬野……你到底为什么……要来啊?”吕归尘低声问。

“我是你的朋友啊!你这个傻子!”姬野擦了擦自己脸上的血污,无可奈何地在好朋友的脑袋上拍了一巴掌。

他们背后,军士们持着刀枪小心地逼近,残存的盾营再次集结起来,桶状的包围已经成形。

观礼台上,百里景洪看着不远处的一幕,愤怒得浑身颤抖。

“国主,事到如今,只有出动弩营!直接杀了这两个人。如果真的让他们逃走,我们将无法对帝都的百里氏主家交待吧?下唐国在东陆诸侯里,也会颜面丧尽。”拓跋山月低声说。

“我还以为拓跋卿是想我放那个蛮子一条生路。”百里景洪克制着怒气。

“那时候我们还未被逼上绝路,此时此刻,下唐国的尊严已经被押了上去,我们无法后退。”拓跋山月平静地说,“我想提醒国主记得,是谁把我们逼到了绝境。”

“鬼蝠呢?鬼蝠营在哪里?”百里景洪想起了这支特别训练的斥候军队,不再理会拓跋山月。

一名禁卫百夫长近前,压低了声音:“今晨有风塘中传了息将军手令,临时调走了禁军中九成的鬼蝠。刚才来的消息,息将军还下令守城军士迅速回大柳营报到,城里现在所剩的兵力不过三五千人……”

“谁让你们听息衍的令!”百里景洪愣了一下,放声大吼。

百夫长惊得跪下:“禁军中也只有少数人知道国主解除了息将军的兵权,普通士兵更是一无所知,他是武殿都指挥使,我武的最高指挥,他的手令,效力仅次于国主的手令……”

“好!好!息衍!好逆贼啊!”百里景洪跌跌撞撞地退后,“我本不想杀你,我本还想去帝都为你求情,我本还要用你为将……”

“弩营!弩营!”他咆哮起来,“出动弩营!杀了他们!”

令旗掷下,弩手们出列,从四面八方围聚过去,他们手持做工精良的十字弩,弩弓上搭着淬毒的短矢。他们把弩箭从盾牌上方伸出,只要扣动扳机,数百支短矢可以把中央的两人完全埋葬。

“终于……终于要死了啊!”姬野吐出了一口含血的唾沫,笑了起来,露出了满是血丝的牙齿。

“这么死……真的比砍头好啊!”吕归尘跟着他笑,“比砍头好,好太多了!”

“废话!站起来!我们站起来!”姬野咆哮,“这样我们是站着死啊!好过被狗一样压在地上砍头!”

他挽住吕归尘的手,两个人支撑着重新站了起来。

姬野紧紧地攥住了握刀的手腕,用尽了最后的力气,仰望天空:“阿苏勒!一起来,我们一起来!铁甲……依然在!”

吕归尘从坎肩的夹层里抠出了指套,珍而重之地把它套在自己的右手拇指上,铁青色的光点亮了他的眼睛。他对着天空高高举起握刀的手:“依然……在!”

年轻人们把这句话咬在牙齿间,猛地喷发出去,声如雷霆,仿佛要与整个世界为敌。而后他们互相拥抱,放声大笑,把背心留给了逼近的弩手们。

“天……驱!”百里景洪面如死灰,“天驱!真的是天驱!那么息衍也是天驱……我一直不知道在我的南淮城里,这些乱国的逆贼猖狂如此……”

拓跋山月默默地眺望,轻轻抚摸自己的心口。这就是天驱,太古时代铁皇的后裔。曾经辉煌如日的尊严残留在古老的青铁指套中,不曾死去,只是沉睡。现在铁皇们的灵魂苏醒了!尊严升腾起来了!年轻人们用力把套着指套的手举向天空,他们在炫耀,他们在大笑。拓跋山月听过关于天驱的传闻,却并不理解为什么总有人会效命于那个叫做天驱的团体。他们所求的是什么?拓跋山月想象这些人在深夜围聚在荒原上围绕着火堆披着重甲,他们的身影高大而沉重,像是祭祀某个远古的神明。可是他们又信仰着什么?

这个瞬间他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那就是天驱——天驱就是两个拥抱在一起的年轻人的背影。

大地震动起来。

观礼台上的大臣们和下面的军士们脸色都变了。这可怕的声音仿佛一群身高十丈的夸父用石锤敲打着地面,步步逼近。这一天里发生了太多的事,没人知道还有什么可怕的事情会发生。拓跋山月的脸色也变了,那不是地震,他的直觉告诉他,震动里藏着绝大的危险。他没有听到过这种声音,像是战马奔驰的铁蹄声,可没有战马那样沉重。震动越来越剧烈,广场上石板缝隙里一股股灰尘上窜。轰隆隆的巨响是来自广场对面的宽街,所有人的目光都投了过去,那里烟尘弥漫,阳光照在烟尘上模糊了视线。

“铁……铁……铁……”一个僵坐在观礼台上的老臣忽然站了起来。

他说不下去,喉结剧烈地颤动,拓跋山月从他眼睛里看出了绝大的恐惧,那恐惧是种在一个人灵魂深处的,扑出来可以把人心撕碎。

“铁……铁……铁……”老臣挥舞着胳膊,野狗般蹿来蹿去。他想要逃走,却找不到路。

“铁……铁……铁……铁浮屠②!”

他最后的声音几乎是号哭,随即全身颤抖着跪下,像是看见了末日。

拓跋山月的呼吸中断了,强烈的恐惧仿佛一只冰冷的大手捏住了他的心。那个老臣已经八十多岁,行将就木。然而北离十七年,他还是一个十六岁的年轻人,作为唐国尉官追随风炎皇帝的“第二铁旅”北征,杀至瀚州铁线河,在那里他见到了本不该存在于这世界上的军队,青阳铁浮屠!那些武神般的骑兵把胤朝的整整一代英雄埋葬在瀚州的长草下。如今还能记得那场战役的人已经很少了,活下来的人也该埋入黄土了。拓跋山月曾试图询问那个老臣到底什么是铁浮屠,然而老臣只是摆摆手,佝偻着背走过。有人告诉拓跋山月这个老臣从铁线河上回来后再也不敢骑马,因为马在他眼里是噩梦般的凶兽,更不会提起那个战场,因为那会让他自己在午夜梦回时惊醒。

现在那些噩梦般的战马回来了,拓跋山月一直以来的预感也应验了。青阳大君吕嵩那个男人并不平庸,不会俯首在东陆人的令旗下。他暗中恢复了铁浮屠。东陆和北陆之间的安宁已经太久了,蛮族对于东陆的野心又开始勃勃跳动。

噩梦般的战马从烟尘中露出了本相。所有人都觉得那根本就是梦里才会出现的怪物,纯黑色的战马,纯黑色的铠甲,组合起来却不是什么骑兵,而是狰狞的猛兽。那些铠甲上刀刃般的刺反射着日光,骑士们手中形制森严可怖的铁枪长达一丈二尺,而战马的胸膛宽阔如墙,东陆的马在它们面前根本就是些驴子,它们可以昂然地踩着东陆马的马头,把它们踩成肉泥。常人无法想象的铠甲铸造工艺使得那些黑色的骑兵毫无破绽,连马的蹄腕也被锁子甲严密地保护起来,从厚度看那些铠甲大约有数百斤之重,但是不可思议的是,战马依旧可以负荷,骑士们也依旧可以自由地活动手臂。他们罩上面甲,把指向天空的骑枪缓缓平放,扣进铠甲上的机括里,右手臂弯嵌入了自己腰间的托架,他们以左手在马鞍之间和骑枪之间扣上了纯黑色的铁链,那些铁链的每一环均带着倒钩,试图从两匹马之间闪过的人会被刮去皮肉变成森森白骨,随后他们以左手拔出了腰刀。一连串的响声后,现在那套铠甲已经完全进入了作战的状态,它变成一套由人、马和铠甲组成的机括。他们是骑兵,也是战车,还是被战马驱动的木雷……或者,他们根本就是违背世界规则的妖魔!

巨大的恐惧从天而降,人们互相推搡、挤压,想从两边疏散。可是广场上四面八方无处不是人,人流没有出口,只是卷入越来越剧烈的漩涡。铁浮屠发动了,如巨石般滚来,碾压着血肉。正面迎上的人尸骨被挂在枪尖上,少数人避过了枪尖,却被铁浮屠的左手刀干净利落地一刀斩首,有些人则撞在马铠的铁刺上,尸体被两匹互相靠近的战马挤压之后挂在马匹间的铁链上,再滚到巨大的铁蹄下。弩营把箭矢全部投了过去,可根本不奏效,铠甲弹开了所有的箭矢,那些铠甲甚至甲缝都不是破绽。

七十年前风炎皇帝的论断依然有效:“弓箭无法伤害他们,他们是重骑兵战场上的皇帝。”

尖锐的箭啸声随即传来。不同于下唐弩弓发射的短矢,这些箭是漆黑的,更长,也更快。铁浮屠的背后,披着黑色毡衣的蛮族骑射手们把三尺长的狼牙箭投向了盾营和弩营中的军官。他们的首领冲在最前面,骑着一匹不曾修剪马鬃的黑马,黑色的马鬃飞扬起来像是一面旗帜。他在距离观礼台三百步的地方弯弓搭箭,拓跋山月拔刀一格,震开了射向百里景洪眉心的一箭,手上感到微微的酸麻。百里景洪完全傻了,盾营中紧急拨调过来的军士手持铜盾护住了他。拓跋山月挥了挥手,盾营把失魂落魄的国主拖了下去。

拓跋山月提着貔貅刀,走到观礼台的栏杆边,俯视已经沦为战场的刑场:“是不花剌么?铁浮屠和鬼弓,一天之中,北陆的精锐都来了啊!”

②铁浮屠:铁浮屠在胤末燮初的战场上是一支占据绝对强大地位的重型骑兵军队。和东陆的重骑兵相比,它采用来自河络的技术,装备整体铸造的重型金属铠甲,这种铠甲更具备了多层不同材料复合的工艺和关节活动设计,是一件超越那个时代的制品。但是即便如此,它可怕的重量也只有少数的蛮族骏马可以负荷。和它相比,东陆的重骑兵采用的是金属的锁子甲或者明光甲,在防御上的效果差别很大。但是遗憾的,这点也是铁浮屠这支军队装备的费用异常高昂的原因,无法广泛建立制式军队。东陆重骑和北陆重骑的区别,很接近历史上东方的铁骑和西方的重骑兵之间的差异,在很多历史记载中提到的中国“铁骑”,根据推测往往只是在要害部位装备金属护甲的轻型骑兵,而骄傲的法兰西重骑兵盔甲则只有家境殷实的贵族才可以配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