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追来拦阻他的几个内监跌跌撞撞地赶上,却不敢去拉扯世子,只能跟在后面疾走,其中一个不小心绊倒在门槛上,“哎哟”一声,竟然摔断了两颗门牙。拓跋山月一回头,和百里煜的目光对上。两个人都愣了一下,各退了一步行礼。

“将军来这里是……”百里煜问。

“煜少主是为尘少主求情来的么?”拓跋山月直接点破了。

“是!”百里煜走到他身边,和他并肩而立,“我想了许久,下了决心。虽然我是个没用的储君,也不曾听政管事,但是父亲这个决定,实在是太草率了。我不能不劝!”

拓跋山月侧头打量这个年轻人,看见那张柔腻俊秀的脸上竟然有一分决然的神色,不禁微微点头:“煜少主为了这件事不惜深夜入宫拜谒,是为了国政,还是为了和尘少主的私交呢?”

百里煜没有料到他这么问,犹豫了一刻,低头下去:“国政我不明白,但是我读圣人之书,学天下大道,无非是依照律法行事,善赏恶罚,这个我还是懂的。雷云孟虎死在北陆,金帐国断交和淳国结盟,我们就该兴师讨伐,尘少主那么多年在南淮,和北陆的音讯都不通,他和这事没有关系。无论尘少主和我是不是朋友,我不能看着他死!”

拓跋山月叹息一声:“煜少主说的这些都是理由,其实还是为了朋友而来的吧?以煜少主的性情,下这个决心想必很不容易。”

百里煜知道多说也是没有用的,深深吸了口气:“容易不容易,我也已经站在这里了,和将军一起找父亲辩个是非。”

“不管是为国事还是为朋友,能有这样的坚持,就是做人的根本了!”拓跋山月低低地说,“好!”

百里煜自幼就是储君,可是他不听政,也很少接触大臣。息衍以下唐军武第一人的身份,有时接见来使,百里煜还有些机会拜会,和三军统帅拓跋山月说过的话却可以一句一句数出来。他从小听说拓跋山月治军极其严谨,心里先有了敬畏,往往是没有说话先胆怯了,却没有料到在此地能获得他的嘉许。

百里煜退后一步,整理袍袖,行了一个大礼。

“煜少主还是回去吧。”

百里煜一惊:“将军怎么……”

拓跋山月摇了摇头:“煜少主不清楚这里面的关节。我在这里,以军国大事劝说国主,或许还可以挽回。煜少主在这里,倒像是借着人多势众逼国主收回成命了。”

“可是……”

“煜少主,还有一句话我不得不说,”拓跋山月瞥了他一眼,“所谓圣人大道,善赏恶罚,在这个世上,是从来没有的。尘少主是金帐国的人质,他就代表金帐国,背盟就该被斩决!你跟我站在这里,也不过冒险去触怒你父亲而已。”

百里煜被他冰冷的话噎了一下:“既然尘少主该当斩决,将军为什么还……”

“我这么做,只是不甘心我们那么多年的经营毁于一旦。现在金帐国初和淳国结盟,盟约未必多么稳固,还有挽回的机会。可是斩了尘少主,从此两国就是死敌!国主是明白的人,不该看不透这些,这个决定,做得草率了。”

“那……父亲肯听将军的话么?”

拓跋山月摇了摇头:“国主若是肯听我的进言,早已经坐在这里了。我现在等的,其实是息衍。”

“息将军?”

“如果下唐国内还有什么人能够挽回这场局面,那个人一定是息衍。他是御殿羽将军,皇室册封的伯爵,尘少主是他的学生。他站在这里,国主应该会出来见他一面。我已经派人送信去有风塘,以息衍的性格,大事上他拿得准,不该无动于衷。”

“对对!”百里煜忽地振作起来,“将军说得是,息将军我是知道的,他若是知道,绝不会不管尘少主!”

他的话音还没落,听政殿外传来了沉重急促的声音。

拓跋山月脸色微微变化,疾步走到门边。一名亲兵满脸热汗,半跪在拓跋面前,呼吸急促:“将军!有风塘那边的消息……息将军因为勾结朋党获罪,已经被囚禁在家中……鬼蝠营已经封锁了有风塘附近的半条街,我们的人根本进不去!”

“什么?”百里煜呆住了。

拓跋山月愣了一下,逼上一步:“获罪?这时候获罪?你们看到了国主的手令么?鬼蝠营出动的是谁?”

“鬼蝠营出动的是副将雷云伯烈,我们确实看到他持有国主亲笔的手令,加盖国玺!”

拓跋山月默然,百里煜如同被一道雷劈在顶门。

“息衍获罪……”拓跋山月低声说,“谁要绝我?”

他猛然抬头,百里煜禁不住退了一步。他清清楚楚地看见拓跋山月的脸上横过一道狰狞,而后回复到面无表情。拓跋山月走到殿脚,那里陈设着巨大的铜制云板。

“将军不可!”内监慌了。

拓跋山月拾起木槌,用力敲击在云板上。云板轰然鸣响,声音贯穿了整个大殿,在暗夜之中遥遥地传播出去,只怕整个紫寰宫都会被这巨大的声音惊醒。内监来不及阻拦,只能狠狠地跺脚。云板是在前方战事紧急时臣子求见国主用的,历来下唐平安,这东西很少动用,只是陈列着作为礼器。内监记得最近的一次还是一个言官进谏,不得采纳,悲愤之下一头撞死在云板上。为此国主大怒,说言官的血玷污庙堂,下令把尸体抛在荒郊让野狗撕咬。

拓跋山月已经敲响了云板,结果谁也猜不出。百里煜觉得身上微微发凉,他隐约有种感觉,那一瞬间,他在拓跋山月脸上看到的并非对于国事的焦急,而是张牙舞爪的愤怒,和不甘!

拓跋山月用力敲击,一阵阵声如雷鸣。

通往后殿的门悄无声息地开了。紫衣的掌香内监捧着托盘,疾步来到拓跋山月背后,躬下腰,把托盘高高地举了上去。

拓跋山月从托盘里拾起一角信笺,缓缓打开。他微微抖了一下,而后呆呆地站在那里,持着木槌的手无力地低垂下去。百里煜凑上去看,那角信笺是从一封信上撕下来的,上面只有三个字:“斩,立决。”

三个字上押着一枚小章,是“三蠹”两个字,印泥红润如血,仿佛还在纸上缓缓地流动。

“将军……”他还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心里已经被绝望占据了。

拓跋山月不再说话,摆了摆手,转身出门,只把茫然无措的百里煜留在听政殿里。

“主人!”年老的仆人巴察牵着马在宫墙的阴影里候着。

拓跋山月缓步走来,目光平视远处,手持一角信笺。

“主人,回去么?”巴察正了正马鞍,迎了上去。

拓跋山月站住了,没有回答,沉默得像是雕像。

巴察不再说话,低头静静地候在一旁。

拓跋把那角信笺扔在夜风里,用最冷漠也最森严的声音说:“百里家以妖魔治国,九州偌大,将成地狱!”

东宫偏殿。

吕归尘蜷缩在角落里,裹紧身上的衣服,冷得瑟瑟发抖。这间偏殿四面都是镂空花窗,夏天的时候百里煜喜欢在这里和路夫子下棋,吕归尘棋艺很差,只是跟在一旁看,凉风习习,悠然穿堂而过,舒畅写意。那时候他却从未想到有一天会被监禁在这里。不过不知怎么的,他心里倒也不很害怕,透过窗格仰望夜空中的星辰,北辰的光芒如同铁色的利剑,它就要升到天心了,像是要从中央把天空划成两半。

“这是一个时代,”他记得那个总是藏在纱幕背后的老师说,“神给了剑柄,只看这世间谁能握住它。”

他曾经因这句话热血澎湃,可如今这个时代就要跟他没有关系了。他靠在这里,安安静静地想起来,其实这世间偌大,跟他有关系的也只是那几个人而已。百里煜说他是英雄,但是他知道自己不是,他觉得自己既不像蔷薇皇帝那样可以开创一个帝国,也不像爷爷那样可以抵御外辱,他曾经梦想着拔出刀,保护他喜欢的那些人。他现在把影月用得很好了,能在殇阳关无数丧尸中杀出一条生路,可忽然发现自己毕竟还是个孱弱的孩子,保护不了什么人,更罔论家国。

就这样死了么?孤零零的,跟一切都永远了断了关系。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人影低低地喊了一声:“尘少主。”

那人悄没声地进来,把一个托盘放在吕归尘面前,转身想要退出去。托盘里面是一壶酒、一碗面和一碗冒着热气的羊羹。吕归尘抬眼去看那个人的背影,忽然觉得那个背影有些熟悉。

“方山?”他试着喊了这个名字。

那人站住了,犹豫了一刻转身过来,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尘少主,是我。”

吕归尘没有认错,那是奉命伺候他的禁军都尉方山。他心里一直清楚方山被派来,名为伺候他,其实是监视他,却也能理解。方山性格懦弱,是南淮城里的世家子弟,参军想谋个功勋,却没有上阵搏杀的胆量,看见刀光就会吓得抱头鼠窜,也只能干些伺候人的活儿。不过自从殇阳关一战后,方山大概也觉得自己是管不住这个蛮族世子了,很少在吕归尘身边露脸,只每月初一来拜见一下。

“真是你啊,还麻烦你做这些。”吕归尘淡淡地说。

“回尘少主的话,我前半夜刚在家里睡下,这就被召来伺候尘少主,那些军士粗手粗脚的,怕是有所怠慢。”方山大概没料到自己被认出来了,有点手脚无措,胡乱地拍拍自己的衣裳,像是要掸去灰尘,“这里冷,尘少主要不要加床毯子?我让他们去归鸿馆里拿,都是尘少主用过的,不脏……”

“有点冷,”吕归尘说,“不过没事的,我就要死了吧,快死的人还怕冷么?”

方山抓着自己的衣角,默默地站了一会儿,没找到什么话来安慰吕归尘,只得低头行礼:“尘少主饿了吧,快吃了吧,我知道尘少主喜欢羊羹捞面,赶了厨子们起来现做的。”

“是最后一餐吧?”吕归尘点了点头,“辛苦方都尉了。”

“尘少主不要这么说……”方山从那淡淡的话里听出了悲伤,鼻子里不由得一酸。

“方都尉,你能帮我一个忙么?”

方山愣了一下,浑身一哆嗦,跪了下去:“尘少主,我们也知道尘少主委屈,可是国主有令,是没办法的事。尘少主可怜我们只是从军混饷的,实在是不敢担当什么事。”

吕归尘看他惶恐,赶紧摆了摆手:“没事的,没事的,你别怕,我只是想问个问题罢了。”

“问题?”

“嗯!不知道我死了之后,我的尸体该怎么处置呢?”

方山没料到是这样的问题,稍稍愣了片刻,还是恭恭敬敬地答了:“国主说是斩决,若是死囚,斩首之后尸体就埋在城东的荒坟场,不过尘少主是贵胄,按照惯例,是由家属收尸的。”

“哦,是这样,”吕归尘点了点头,“我明白了。你能为我拿笔墨么?”

“是!”

方山端来了笔墨,退了出去。

“方都尉,这些年多谢你了,我总是不老实,偷偷出去玩,你一次也没有向国主告密,我心里都知道,却总也找不到机会说声谢谢。我又不安分,给你添了很多麻烦,都赖你事后悄悄帮我花钱把事情解决……”吕归尘在他背后轻声说,“我其实心里都知道的。”

方山在殿外扣上门,眼泪忽地涌出来,拿袖子擦着,悄无声息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