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碧城微微点头:“梁秋颂要和吕守愚一起来,在我看来是求之不得的事。一旦蛮族入侵,我们就有理由传令诸侯,合兵抗蛮。我们大可以打开殇阳关的城门,让诸侯大军通过王域,进入淳国内部和吕守愚的骑兵开战。那时候,双方必定都死伤惨重,而我已经为长公主准备了另外四万张连击弩,这种武器的威力长公主已经看过,当日在殇阳关下,逼得白毅不能后撤。弩手可以从平民中招募,只要很简单的训练就可以送上战场,一万连击弩发射起来,有如十万长弓。长公主依靠这支力量,足以外御蛮族内压诸侯,那时候长公主是皇族的英雄,诸侯的属地也不得不划入王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东****州每一寸土地,都该是王域!”

宁卿微微一震,却没有说话。

长公主沉吟片刻:“以我大胤如今的军力,真和蛮族开战……在碧城先生面前没什么不能说的,要说国之财富,我大胤一个诸侯也胜过蛮族七部的总和,可要说军力,我大胤立国七百年来,能正面抗衡蛮族的只有武皇帝。武皇帝天纵英烈,兼有铁驷之车为羽翼,宛州商会为财库,会天下诸侯之兵,两次北征蛮族,皆胜。可是到头来民怨沸腾国力衰微,武皇帝本人也是郁郁而终。”

“如今皇室不振,诸侯离散,能够真心为白氏出力的,只有楚卫、下唐、淳国三家,如今梁秋颂以淳国公为傀儡,窃取淳国大权后,以楚卫、下唐两国兵力对抗蛮族铁骑,几乎没有胜算。”雷碧城淡淡地笑,“这是长公主心里所想的吧?”

长公主叹息:“正是,如今诸侯中兵雄马壮的,北面是淳国和晋北,南面是‘天南三国’楚卫、下唐和离国。晋北的国君雷千叶也是个两面三刀的人,看起来恭顺,其实用心险恶。我听人说雷千叶是头雪山里的白虎,睡醒了就要吃人。五国里这样就去了三国,算下来只有楚卫、下唐还能调用。”

“长公主漏了一个人。”雷碧城含笑说。

“离国公,嬴无翳。”宁卿忽然说。

“痴人说梦!”长公主冷笑,“嬴无翳是头狮子,难道还想为他戴上笼头供你驱策?尽说些没用的废话!”

“不,宁卿公子说得没有错,”雷碧城缓缓说道,“东陆的雄狮,那时必然会站在我们这边,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更不愿看着蛮族人在东陆横行,他把东陆看做是他的地方,他一定会起兵呼应我们。而且青阳部也有后患,他一旦踏入东陆,那后患就会爆发,一头狼已经在北方觊觎了很久了,它始终闻着南方来的味道,一旦闻到死人的味道,它就要南下掠食了。”

“后患?”长公主问。

“朔北狼主,蒙勒火儿·斡尔寒,他是草原上一百年来仅次于钦达翰王的英雄,没有人能阻止他,除非钦达翰王复生!”雷碧城说,“我派出的人已经和朔北狼主达成了协议,他们将是我们的朋友……虽然和狼王做朋友总是有些危险,可好在我们有共同的敌人。”

长公主沉默了很久,默默地退后几步,在坐**疲惫地坐下,对于如此之多的消息扑面涌来,她的年纪让她已经有些畏惧了。

她在旁边摸到凉玉的梳子,默默地梳理自己的长发,良久,叹了口气:“我一直都是相信碧城先生的。不过碧城先生运筹帷幄,以天下为棋盘,这一局的输赢横跨九州南北,赌得很大啊!”

雷碧城恭恭敬敬地行礼:“长公主曾说皇室衰落之际,自己身为一介女流,仍要挺身而出,做男人们做不到的事。这是绝世的志气,雷碧城为长公主做的,正是世上绝大多数人做不到的事。我不在意这棋盘有多大,输赢有多艰险,我是领了神的旨意为实现长公主的抱负而来。人生在世,不能统一四方,而固守一方王域,仿佛结牢自困,不是英雄的作为!”

“人生在世,不能统一四方,而固守一方王域,仿佛结牢自困,不是英雄的作为……”长公主喃喃自语,忽地,她眼睛亮了起来,提高了声音,“好!碧城先生惊醒梦中之人,白凌波这一生,若只是满足于在这王域里叱咤,未免惹人耻笑!那样后人说起我,不过只是个见识短浅的女人,一个描眉画眼胸无大志之辈!碧城先生请教我该当如何处置。”

雷碧城微笑:“无需长公主动手,我们只需静静作壁上观,很快,北都城就会有新的消息传来。”

宁卿思索片刻,上前一步:“不过消息如果传到南淮城,可不知百里公爵会做什么反应。长公主是否还是应该写一封亲笔信,快马传书,以安其心?他对这次和青阳的会谈抱了很大的期待,还有那个青阳世子……”

“按照背盟的规矩,斩首。”雷碧城缓缓说道。

“斩首?”宁卿微微犹豫,“此刻如果把人质斩首,虽然足以威慑,却没有什么实际用处。我听说那个世子虽然有些刀马功夫,性格却很懦弱,留他性命,未必不能……”

“不,”雷碧城打断了他,“斩首,我见过那个孩子,他对于我们非常危险。吕嵩已死,他没有用了,绝不能留!”

“唉,一个小孩算什么,碧城先生说斩首,就斩首好了。”长公主阻止了宁卿,“宁卿,替我写信给百里景洪。”

“还有,让百里景洪立刻监禁息衍,就算不能杀了他,也不能给他自由,禁止任何人跟他联络。”雷碧城说。

长公主愣了一下,微微蹙眉,面有难色:“百里景洪非常依仗息衍,虽说息衍这个人很是危险,可这些年来对百里景洪他倒显得很臣服。让百里景洪监禁息衍,等于削掉他的臂助,我只怕他心里会有不满。而且息衍作乱的证据没有收集完整,此人在东陆军人中声望极高,又是勤王之臣,现在对他动手,只怕会有骚乱。碧城先生真觉得值得么?”

雷碧城再次躬身,行长拜大礼:“长公主请相信我,要杀那个青阳世子,息衍必然铤而走险,把他的乱党同伙都召集起来,那时候要扑灭祸乱,就难上百倍了。”

长公主沉默良久,转向宁卿:“宁卿,百里景洪坐拥宛州之富,是皇帝的股肱。以他现在的地位,会抗拒我们的决定么?”

“禀长公主,百里家数百年来,对那些不忠于皇室的分家,从不容半分亲情。”宁卿整理衣袖,趴在坐席上俯拜,“宁卿以身家性命为下唐国主作保。如果百里景洪敢不忠于长公主,我愿只身提刀,策马千里,取百里景洪的头颅献于公主驾前。”

“很好。”长公主微微点头,轻轻叹了口气,“宁卿,你这话里有一股杀气……你长大了,再不是那个乖乖的孩子了。你身上流着百里长青的血,迟早你会像你的父亲那样一飞冲天吧?”

“一飞冲天也是长公主的鹰。”

长公主微微点头,猛地挥手:“宁卿,向百里景洪下令!”

雷碧城挥袖,身后的黑衣从者近前一步,将一封早已准备好的信放在宁卿面前。

宁卿从侍女手中接过刃长不过两寸的薄刀,划破自己的手指。他从袖子里滑出一枚似乎是乌玉质地的小印,将鲜血涂抹在印纹上。印章忽然起了变化,漆黑的印石忽然变得透明,不再是黑色,而是浓重的红褐色,似乎有流质在印石中缓缓流淌。

宁卿将印章押在信的末尾,那些红褐色的流质流出印石,慢慢渗入纸里。

八月十二日傍晚,南淮城,楠宫。

两侧宾客对坐,寂寂无声,所有人都以玄红为衣色,玄红是正色,东陆贵族的婚服都是黑中隐约透着红意的丝锦。新人们衣袖相挽,站在堂前,昏黄的阳光从窗格里照进来,在坐席上投下一对修长的影子。侍从以托盘盘子奉上一只葫芦,旁边是一柄白帛裹着的短刀。吕归尘看了看身边的百里缳,百里缳低着头,把一只白皙柔软的小手按在刀柄上,吕归尘伸手握住了她的手,合力抓起短刀。

清光一闪,葫芦从中间漂亮地裂成两半。

宾客们鼓起掌来。

侍从又捧上了酒坛,百里缳和吕归尘各自以一片葫芦舀了酒品尝。

宾客们又鼓起掌来。

吕归尘默默地把葫芦放回托盘上,知道这样他就算是一个有家室的男人了。婚礼上的一切都圆满,葫芦裂得干净利落,恰好分成两个完整的瓢,这是很好的兆头。他环视周围,宾客不多,但显然都是有身份的人物。东陆贵族的婚礼讲究简单郑重,邀请入婚堂的宾客都是家族里的老人,代表家族和血缘。此外的人只能送上礼物,隔着几十步远远地观礼。老人们呆若木鸡,目光昏昏地看着前方,昏花的老眼只怕连新人的相貌也看不清,只有坐在末席的百里煜对吕归尘眨了眨眼睛,嘴角含着笑。他如今是堂堂正正的下唐储君,可是在庞大森严的百里家族里,他还只能算个孩子。吕归尘微微点头回礼,心里有点奇怪,国主百里景洪没有出现在宾客中。

宾客们整齐地起身,一一退了出去。婚礼已经结束,剩下的是入洞房行夫妇间的大礼。

偌大的婚堂忽然空荡荡的只剩下几个人,吕归尘扭头看他的新婚妻子。百里缳仍是低垂着头,她的长发漆黑,脸上的粉妆很厚,看不出太多表情,倒是从衣领看见她一抹白皙如雪的脖子如今红得让人可怜。百里煜没有和家族长者一起离去,这个只会弹琴写诗的年轻人今天却是一身戎装,端坐在婚堂门口,手持百里氏的家传名剑“青桑”。他是家族里年轻的未婚男子,应当充当新婚之夜守夜的责任,仗剑使鬼神不得作乱。吕归尘看他一脸肃正目不斜视,不禁也有些想笑。

侍女们上来行礼:“请世子殿下和公主殿下随我来。”

两个人并肩走过长长的步道,两侧都是红烛,火光里百里缳的面颊娇红,手微微颤抖。吕归尘悄悄瞥了她一眼,心想此刻这个娇纵少女的心里,大概也满是期待或者不安吧?如今她是他的妻子了,漫漫长长的一世,他将和这个小女孩在一起,同桌吃饭,相拥而眠,病中互相照顾,春来同车远游,就这么时光穿梭,两个人一天天看着彼此长出白发、生出皱纹、牙齿脱落、腰背佝偻,有朝一日他死了,为他痛哭的是这个女孩,而不是其他人。她会趴在他的棺盖上嚎啕着说为什么你这么早就离开了我?你离开了我该怎么办?这样想着,他心里忽地就有了一点怜惜,于是轻轻去拉了她颤抖的手。百里缳手猛地哆嗦了一下,然后不动了,手心里渐渐传来一丝暖意。吕归尘感觉到百里缳的身子靠他近了一些,胳膊和他的轻轻摩擦,隔着丝锦能够感觉到少女肌肤细腻如丝。

“别怕。”他轻声说。

“其实我也怕……”他又说。

走了几步,吕归尘听见百里缳轻轻地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