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四章 浅显的道理

胡青牛的《医经》之中,有言说道——西域有一路外家武功,疑是少林旁支,手法极其怪异,断人肢骨,无药可治,仅其本门秘药“黑玉断续膏”可救,然此膏如何配制,却其方不传。

当世武林三大神医在江湖上的名头难分伯仲,但各自医术上的造诣,实则确有高下之分。

“杀人名医”平一指效命于日月神教,此人天赋凡,从不墨守成规,素有奇思,医术卓然自成一家,但他性情古怪,又极为疏懒,整日与老头子、祖千秋等江湖异人厮混,醉生梦死,逍遥自在,从来没将全部心神用以精研医术,是以浪费了大好天赋。

除了为本教手足治病疗伤之外,平一指每医一人,便要前来求医者再杀一人,比胡青牛“见死不救”的规矩更加令人头痛许多,久而久之便落得个邪气阴毒的恶名。倘若他能稍加勤奋,医术必可愈加精深,纵使不能与古之医圣相提并论,亦可在武林中代代相传,留名于后世。只可惜,现在这家伙早已化为一胚黄土,即便黄泉有悔,又有何用?

“阎王敌”薛慕华师从“聪辩先生”苏星河,与其他七位师兄妹各学了师父的一样本事。然而逍遥派渊博如海的学识,即便当真包罗万有,什么三教九流,诸子百家,无所不精,但天下间能有几个好似“逍遥三老”那般的惊世奇才?偏偏苏星河的性子又是见一样爱一样,沉迷于诸多杂学,结果便是贪多嚼不烂,一辈子都没学到无崖子的几成本事。如此再经由他手传给门下的八个徒弟,这几成本事还能剩下几分?苏星河因为无崖子险些命丧于丁春秋之手,痛定思痛,这才幡然悔悟,便照着八个徒弟每人的兴趣各传了一项武功之外的杂学。本以为如此一来便可让弟子们不致重蹈覆辙,因而阻滞武学修为的进境,但他忘记了世间的任何一种学问,都有着令人痴迷沉沦的无穷魔力。于是“函谷八友”变得或疯癫、或迂腐,痴于诸般杂学,武功荒废,本末倒置,终是走上了苏星河的老路。

逍遥子老前辈无疑是个近乎神仙下凡,级逆天的无敌存在。他老人家的徒子徒孙若能学到他一成的本事,便足以在俗世之中笑傲同侪。薛慕华性喜医道,而且资质不俗,但毕竟还比不上他的糊涂师父,跟师公无崖子相较更是望尘莫及。再加上薛慕华家境殷实,大屋良田,平日里自然会颇多享乐,分心旁骛,实际上的医学造诣,恐怕还比不上疏懒成性的平一指。若非如此,当初阿紫的眼疾也无须非得大老远的跑去麻烦苏星河亲自出手了。

顺便提一下——阿紫的眼疾早已痊愈,除了龙小宝得自灵鹫宫的奇方,苏、薛二人竭尽心力的治疗,最大的功臣还是心甘情愿把自己完好无损的眼珠子无偿捐献出来的游坦之。这件事苏星河写了一封亲笔信给小宝,不敢有丝毫隐瞒,说得十分仔细。原本小宝以逍遥派第三代掌门的身份令苏星河、薛慕华为阿紫医好眼睛,全都是瞧在萧峰的面子上,否则宁愿阿紫一生目盲,少去惹是生非,残害无辜。当日小宝看完了那封信,对阿紫更是说不出的烦躁和厌恶,是以自少室山一别之后,便对这个名义上的亲妹妹始终避而不见。而且小宝再三叮嘱杨逍等人,倘若阿紫敢仗着他和明教的旗号在江湖上任性胡为,无须有任何顾虑,立刻施以严惩,绝不姑息,若有违反此令者,以教规处置。

不表阿紫双目复明之后搞出过多少惹人厌憎的事来,挨了几回某人不留情面的教训,既然平一指和薛慕华各有不足之处,那么江湖上真正当得起“神医”二字的便唯有“蝶谷医仙”胡青牛!

胡青牛自幼便和王难姑同门从师,勤修苦练,寒暑不缀。待其出师后更是仿效神农尝百草的上古传说,走遍三山五岳,西域回疆,天南海北,甚至不惜亲自深入各处原始大荒中的凶险之地采集灵药,苦心钻研。正所谓读万卷书不如行千里路,胡青牛对医道的痴迷,实已到了连命都可以不要的地步,委实令人可敬可畏,单凭这份常人决计无法做到,近乎疯狂的坚定执着,便已远胜那两位江湖名声不弱于他的同道中人。

胡青牛虽然身在明教,但教内各项事务均可一概不理,是以医术大成之后,便长年躲在“蝴蝶谷”里隐居不出。胡青牛此生除了对妻子王难姑有所牵挂之外,平日里除了吃饭睡觉,几乎都在埋研创各种医术。正所谓天道酬勤,胡青牛的全部生命差不多都是为了一个“医”字而活,况且他本身的医学天赋,并不弱于平、薛二人,倘若如此还不能成为举世无双的神医圣手,那老天爷就实在太不开眼了。

龙小宝向阿二索取“黑玉断续膏”,自然而然便想起了胡青牛和王难姑。这货心想转眼分别已有多年,却从未听到过一丝半点胡先生夫妇的消息,两个大活人竟似人间蒸了一般,至今音讯全无。看来这一对在各自的“专业领域”看成绝对权威,彼此绝不服输,明争暗斗了二三十年,长年两地分居,偏又深爱对方的活宝夫妻,除了精于医术和毒术之外,隐姓埋名的功夫也是相当之了得。

这货的脑子又在习惯性抽筋走神,对面的阿二却已恼羞成怒,摆开架势,催动内力,周身的骨节噼啪作响,好似点燃了一串爆竹,正自凝神运劲。俞岱岩知道这阿二的内力极其强猛,这般全力运功,掌力定是非同小可,无坚不摧,当即叫道:“渡河未济,击其中流!”意思是叫小宝别等对方运功完成,便上前攻他个措手不及。

龙小宝应了一声,心下感激,踏上一步,却不出手。但见阿二弹指间运功完毕,双臂猛地一振,两只手掌一齐推出,一股刚猛无俦的内劲直如山呼海啸般汹涌向前,众人无不神色一凛。

小宝却是淡定至极,根本不为所动,眼神中仿佛还带着一丝不屑之意。一动念间,他体内浩渺无穷的至纯真气恍若水银一般飞流转,仍是右手单掌挥出,默运挪移乾坤第七层心法,所掌力却是“北冥神功”的阳刚之劲,五指微张,一拒一迎,登时便将阿二强横至极的掌力尽数碰了回去。

他二人纯以内力相搏,自然不会各自背向本方同伴,乃是左右分开,横向交手。此时二人之间罡风呼啸,听来极其可怖,殿内众人大半武功不高,不由得惊惧愈甚。

刹那间,那两股巨力竟然凭空加在一起,恍若飓风肆虐,尽皆攻向阿二。只听得大殿内先是一声沉闷以极的怪响,跟着阿二一声狂叫,身子犹如石机全力射出的一块大石,向后疾飞。随即又是喀啦啦一声大响,阿二枯瘦的身子竟将真武大殿的墙壁硬生生撞破了一个大洞,笔直跌出殿外。

这下殿内众人无不心惊肉跳,骇然失色,岂料还没回过神来,只觉眼前微花,似有一道虚淡的影子疾闪而过,跟着众人便瞧见龙小宝单手提着阿二软绵绵的身子从破洞外面跳了进来。这货目光扫过蒙古众人,下巴微微上扬,终究是本性难改,忍不住流露出几分自大得意,大步走到张三丰身前,随手将阿二扔到兀自昏迷的阿三旁边。这货使了好大劲压住了心头的得意之情,缓缓转过身来,望向忽必烈等人之时,已然变回先前那一副憨呆懵懂的模样。

前后不到一炷香的功夫,“金刚门”两大高手已成废人——阿三四肢尽断,纵能治愈,没有一两年的静养调理,甭想再挥拳踢腿了。那秃头阿二则更加惨不堪言,臂骨肋骨、肩骨锁骨,尽被适才那股雄浑刚猛的至强掌力震得寸寸折断。尤其是他那颗秃头几乎是打横歪向了一边,只差一线就和肩膀平行了。而他的下颌竟已扭曲歪斜不堪,其状实难形容,多半是连颈骨颌骨也一齐震断了。忽必烈自负铁石心肠,自幼便见惯了战场厮杀的惨烈情形,此时心中也生出了几丝烦恶。他心知倘若就此置之不理,过不了一天,这两个忠心耿耿的手下多半性命不保。

忽必烈眼中闪过一道极其残忍的怒意,奈何他与身旁的几大高手皆被小宝的绝世神功震慑,即便心中狂怒,也只能强自忍耐,一时间静默无语。

过了片刻,玄冥二老见自家主子始终阴沉不语,目光对视了一下,鹿杖客便道:“老夫素闻武当派的功夫最讲究以柔克刚,先前阁下与阿三交手之时,所用拳法想必是正宗武当派的功夫。但此后与阿二互拼掌力,却纯粹是以阳刚内劲获胜,完全和武当派的功夫背道而驰,这却是何道理?莫非……阁下并不是武当弟子么?”他见小宝神功若斯,颇为忌惮,虽然有所怀疑,但言语间已客气了许多。

鹿杖客这么一说,忽必烈等人心中顿生疑惑。鹤笔翁人虽好酒贪杯,没多少心机,但他和鹿杖客自小到老,同门学艺,闯荡江湖,一辈子不曾分开,岂会不明师兄话里的含义?当即接口道:“阁下倘若不是武当派的,又何必要来强出头,犯不着趟这浑水。依老夫所见,不如就此罢手,日后大伙儿在江湖上也好相见。”

忽必烈心思转动,紧跟着说道:“鹤先生说的极是!今日乃是我蒙古勇士与武当高人比武切磋,若有外人插手,这可就违背了江湖上的规矩。倘若传了出去,恐怕于武当派的名声大为不利。张真人,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本王虽不是什么武学高手,但这些年来看也看得多了,好似尊驾这等武功,实是天下罕有,本王心中十分佩服。”他边说边仔细观察小宝的神态变化,奈何某人满脸污秽,哪里瞧得出半分端倪?

忽必烈眼见这货一动不动,如同木桩子一般,毫无表示,干脆直言道:“阁下若能不理今日之事,本王这两个仆佣便是死了,也绝不追究。而且从今往后,阁下便是大蒙古帝国的好友、贵宾,若有所需,尽管开口。呵呵,本王平生最喜结交武林高士,尊驾若不嫌弃草原人性情粗陋,待得此间事毕,本王定要设宴相待,还望尊驾能给本王一个薄面,如何?”他这番话里的招揽之意甚明,显得极具诚意,说罢望着小宝跟灶王爷一般黑的脸庞,满怀期待之色。

小宝漠然相对,过了半晌,这才缓缓说道:“敝派祖师张真人独创太极拳剑,天下皆知。想来诸位俱是当今的一流高手,即便不明太极拳剑的精义,至少也知道太极图是什么样子的吧?”玄冥二老等人不知其意,点了点头,也不说话。小宝见状猛地一拍大腿,朗声道:“既然如此,各位何以竟会妄加揣测,自行断定本人并非武当门下呢?那太极图又唤做‘阴阳双鱼图’,原本就是阳中有阴,阴中有阳,阴阳相合,方为太极!敝派祖师所创的太极功包含了天地万物,自然大道的真谛,既有阴柔之功,便存阳刚之力,这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这货说着装模作样地摇了摇头,很是遗憾的长叹了一声:“唉……没想到你们自诩为当世高人,却连这般显而易见的道理也瞧不出来,当真是令人好生失望啊!”

太极图的样子世人皆知,武林中谁会不晓得太极阴阳的大道之理?玄冥二老几人明知小宝所言多半是故弄玄虚,有意搪塞,但偏偏又挑不出一点破绽,自然没有反驳的理由。

只是这货言下不胜唏嘘,摇头晃脑的神态,仿佛是在责备忽必烈、玄冥二老等人见识太过浅薄,委实不可教也,恍若长辈教导晚辈一般,摆明了是在戏谑对方。武当派所属个个嬉笑不止,总算稍解胸中的一口恶气;忽必烈那边却是人人羞恼至极,勃然变色。

这当口忽必烈脸上“真诚”的笑意已经换成了冰冷阴沉的杀气,饶是他再好的涵养,此刻亦是面色铁青,气往上冲,再也按捺不住,冷冷道:“阿大,你去试试这小鬼的剑法!”

阿二和阿三筋断骨折,生死不明,这阿大却仍是满脸愁苦之色,旁人也不知他心里面究竟是恨是怒,是惊是惧。只见他垂应诺,刷的一声抽出长剑,各人眼前一亮,青光闪闪,隐隐觉得寒气逼人,端是一口极品好剑。

小宝见阿大手里拿的虽不是书中所写的倚天剑,但也绝非凡品。这货心知对方既然挑明了要来考较自己的剑术,那么便要以剑对剑,否则即便获胜,对方也大可赖账。只是江湖上从来不曾传过武当派有什么镇山宝剑之类的神兵利器,若是用一般的长剑与其交手,怕是沾之即断。

这货随身携带的“圣火令”材质奇特,坚固之极,只须以令为剑,使出独孤剑诀,就算阿大手里拿的是倚天剑,也是全然无惧,胜券在握。然而一来“独孤九剑”固然精妙无双,独步天下,但旁人一眼便可瞧出这绝非武当剑法;二来“圣火令”一出,便等于自揭身份,告知忽必烈等人明教在此,届时情势必定瞬间大变。

明教和蒙古对抗多年,双方仇怨已深,龙小宝一旦亮明身份,势必就是一场你死我活的大战。倘若小宝一人在此,忽必烈就算再多带千八百个精兵,这货也是凛然不惧。他有“凌波微步”,纵使千军万马亦是极难将他困住,大不了杀个过瘾,拍拍屁股一走了之。然而现下援兵未到,敌方人多,张三丰遭人暗算受了内伤,俞岱岩不久前方能勉强行动,双方一旦混战起来,难保他们不受伤害,因此小宝才会迟迟不显本来面目。

这货扫了一眼武当派众人,顿时有些气短——原来殿内一众武当门徒自张三丰以下,居然没有一人带剑而来,貌似只有一个十来岁的清秀童儿双手捧着一柄木剑,剩下的多半手持棍棒、草叉,还有个肥胖的中年道人紧紧握着一把炒菜的铲子。

这下小宝大感郁闷,心想堂堂武当门下,就算武功粗浅,也该随身佩戴一柄长剑装装样子才对。现在怎么办?难道要老子用那把破烂木剑对阵强敌么?他爹个蛋的,你们以为哥是在和神雕老兄练剑玩耍么?这货一脑门子黑线,正在纠结要不要不管不顾的出手强攻,趁其不备,或许能将忽必烈一举擒下,那阿大却已提剑步入场中。俞岱岩叫道:“仗着利占便宜,算什么真本事?须得双方均使寻常兵刃一决高下,才算公平!”

忽必烈笑道:“俞三侠此言差矣!兵刃足够锋利,比斗起来方显男儿血性。咱们草原人打架向来都是真刀真枪,就算互有死伤也决计不会怨恨他人。难道贵派中人个个贪生怕死,连这么一点勇气都没有吗?”

俞岱岩大怒,正要开口抗辩,张三丰微笑道:“好孩子,我创的太极拳你已学会,另有一套太极剑还没传了给你。咱爷俩不妨现学现教,再用来和这位施主过过招。”

小宝登时大喜过望,万没料到张三丰竟要亲自传他太极剑法,这等机缘实是千古难遇。当年在武当山时,张三丰虽然授之以武学至理和太极心法,但武当派的功夫却没教他一招一式。转念之间,小宝不禁略显迟疑,毕竟门派有别。忽然耳中传来张三丰的语音:“小宝,今日若不是你突然现身,武当派多半已经毁于一旦,老道和这些弟子们怕是无一幸免。你虽不是本派弟子,比起这份天大的恩情,老道传你一套剑法却也算不得什么,你尽管用心学会便是。”正是张三丰使出“传音入密”的功夫暗中说话。

张三丰这么一说,小宝便又心花怒放,再无顾虑,当下深深一礼,朗声道:“多谢太师父!”转头又向阿大道:“我剑法不精,须得请太师父指点一番,再来与你过招。”

阿大原本对小宝颇为忌惮,虽有宝剑在手,占了便宜,却殊无胜算。现下听到小宝竟要新学剑招,心想那是再好不过。无论新学的剑法如何精妙,总是难免生疏。武林中人常言“一刀七剑”,意思是说通常学刀一年便可有成,但剑法却需七年方可致用。

这阿大的真实身份本是丐帮前代长老,名唤“八臂神剑”方东白,和当年参与谋害萧峰,逼其退出丐帮的徐长老同辈。方东白剑术奇精,名震江湖,因他出剑奇快,有如生了七八条手臂一般,故而得此绰号。十多年前忽然传出他身染重病亡故的消息,当时武林中人人都感惋惜,实则他却尚在人间。

方东白现下虽是佣仆的身份,但行的却是宗师之举,一听小宝要学剑,便要退出大殿避嫌。岂料张三丰却说无妨,竟要当场传剑,现炒现卖,毫不避讳旁人,还说最多只须半个时辰,小宝便可学完整套太极剑法。众人听了这话,无不惊骇,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均想就算这太极剑法再怎样奥妙神奇,但在这里公然传授招式,大伙儿不是瞎子,人人瞧得清楚,还有什么秘奥可言?

大殿内人人望着张三丰,均感不可思议。即便俞岱岩自幼便将师尊敬若天人,此时也不免暗觉忐忑。只有龙小宝这个“穿越者”未卜先知,胸有成竹,不觉丝毫奇怪,只待张三丰起身授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