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六章 爱恨情仇

秋去冬来,春暖花开,晃眼间半年已过。这半年来,龙小宝身在大理,享尽温柔,锦衣玉食,却也没忘了明教大事。当日大婚之后,萧峰便即告辞,回转辽国;不到半月,便有明教探子来暗中禀报——小昭虽然乔装易容,但也并未太过刻意掩藏行踪。梅兰竹菊代传小宝所令,不过月余,已有明教中人在江浙一带寻到小昭。明教属下严守小宝的命令,未敢现身打扰,岂料不过数日,小昭却驾船出海,于是暗中保护她的便换成了七十二岛之人。

十数日后,剑鱼岛岛主哈大霸使人传信,说小昭姑娘去了海上一座大岛,便是那金花婆婆和银叶先生所居的灵蛇岛。除了小宝和黛绮丝之外,当世没有第三人知道小昭竟是“紫衫龙王”的女儿。事关教主身边之人,闻报的当地香主不敢自作主张,赶紧亲自前往濠州禀告杨逍。

杨逍心知某人对这假扮自家侍女的小姑娘十分钟情,自忖遣人将小昭的下落通知教主即可,接下来怎么做交给教主自行决定便好。当下杨逍派遣心腹属下远赴大理,果然小宝得知此事后便暂时放下心来,毕竟小昭去的是自己的家,料想灵蛇岛孤悬海外,无人打扰,小丫头回家调理心情倒也不错,反正待春风送暖之时,自己便要出海去接回谢逊,到时顺路前往灵蛇岛将她带在身边就是。

小宝既已“认祖归宗”,加之武功盖世,威震天下,已是当今武林屈指可数的风云人物,段正明夫妇此生足愿,再无所求。原本一家人共聚天伦,其乐融融,哪知世事无常,惊变又出。

小宝和银川公主大婚之后不久,顺其自然便轮到段誉和王语嫣谈婚论嫁。段正淳和刀白凤夫妻自然要亲自过问两个孩子的生辰八字,如此一来,王语嫣竟也是昔年段正淳沾花惹草,与慕容复的舅母王夫人——也就是李秋水当年在“琅嬛福地”和无崖子生下的孩子李青萝——的私生女!

这件事对段誉和王语嫣来说无疑有如晴天霹雳,五雷轰顶!

王语嫣心伤欲绝之下,闭门不出,三日三夜,随即便悄悄离开大理,伤心而去。那时她恨不能生出一对翅膀,快快飞回江南家中,扑倒在母亲的怀里大哭一场。

没想到王语嫣突然出走,段誉竟也跟着离家。也不知这书呆子用了什么法子,竟说动朱丹臣守口如瓶,一齐偷偷出城,前去追赶王语嫣。原本刀白凤见好端端一个儿媳妇忽然就变成了段正淳的又一个私生女儿,当即大发雷霆,又气又恨,又是伤心,正和段正淳闹得不可开交,但突然得知王语嫣和段誉先后失踪,哪还顾得上吃醋吵闹,立刻便要去将二人追回来。段正淳更是心中愧疚之极,无论段誉和王语嫣哪一个遭遇不测,都是他一生一世自责痛悔的心头之殇,当下便和刀白凤一齐快马追寻。

这一去便是一个多月,待到段誉和王语嫣回来时,段正淳和刀白凤已成了两具尸体!

段正明心痛震惊之余,听了段誉哭诉事情缘由,只觉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瞬息间万念俱灰——原来王语嫣和段誉一前一后离开大理国境,不料刚到成都地界便中了圈套,落入了王夫人之手。

当年段正淳和王夫人一场风流,好生恩爱,也曾花前月下,海誓山盟,但过不多久段正淳便逃之夭夭,一去无踪。跟随在他身边的大理护卫只当他故态复萌,另结新欢,也没当作什么大不了的事。李青萝心高气傲,怎能忍受段正淳这般将她弃之不顾,一怒之下返回“曼陀山庄”,不足一月便嫁给了一个姓王的男子,与慕容氏成了表亲。只是她那时已怀有身孕,她的丈夫直到去世也不知道无比宠爱的独生女儿竟是另外一个男人的骨血……

然则多年以来,李青萝始终没有忘记段正淳,待到丈夫英年早逝,剩下她孤独一人,这份相思更是与日俱增。李青萝不仅遗传了母亲李秋水心狠手辣的性子,也多少得了一些父亲无崖子的聪明智慧。

所谓爱之深、恨之切,王夫人表面上对段正淳恨之入骨,实则内心深处却对段正淳爱到了极点。

当年段誉被鸠摩智捉到江南,曾在“曼陀山庄”亲眼见过王夫人只因一个无量剑的弟子家距大理不过四百余里,便将其生生活埋。那“曼陀山庄”的规矩,但凡有男子擅自进庄,便要被砍去双足;只要是大理人氏,或是姓段的男子被王夫人抓到,更是只有死路一条,变为山庄地底的肥料。

李青萝因爱生恨,行事大乖人情,杀人有如饮水吃饭,但山庄里却种满了各色茶花,景色美仑美奂,不曾显出一丝虐杀之气。大理茶花,天下闻名,当时只因段誉对茶花知之甚详,随口便指出“曼陀山庄”所种的茶花品质不纯,高论各色茶花的品阶之道,这才幸而保存小命,暂且做了“曼陀山庄”的花匠。

李青萝以当年和段正淳比翼双飞之时,所作的那些与大理茶花有关的诗词歌赋为诱饵,在刻有诗词的柱子内暗藏迷香,无论何人在木柱之上续刻词句,便会触发内藏的迷香,手足无力,筋骨酸软,唯有束手就擒,任人处置。她这连环计精密巧妙,匪夷所思,专门为段正淳所设,纵然段誉的聪明才智胜过当下十倍,多半也是在劫难逃。

李青萝算定段正淳只要见到当年二人花前月下说过的那些歌赋词句,必定会忍不住亲自填写,便即中招入彀,岂料老子还没出现,儿子却先落入其手。李青萝见段誉所续写的词句和心中所记并无一字差错,想到段正淳定然是将当年的风流韵事讲给儿子来听,心中登时说不出的气恼,一怒之下,便要将段誉碎尸万段,以泄羞愤之情。

段誉是刀白凤所生,当年李青萝识得段正淳时,便知情郎乃是有妇之夫,从未因此责怪段正淳。但她却百般纠缠,死皮赖活,甚至出拳动刀,竟要段正淳先将刀白凤杀了,然后再娶她为妻,这等无理取闹的要求,段正淳岂会应允?逼到最后,只有不告而别,溜之大吉。

李青萝嘴上说要将段誉千刀万剐,实际上决计不会害了情郎独生爱子的性命。就在那时,慕容复突然出现,告知她段正淳夫妇已被“恶贯满盈”段延庆擒住,想要以此逼迫保定帝退位,让他来做大理皇帝。

王夫人一听情郎落入四大恶人之手,登时无比关切,只想速速解救。慕容复唆使王夫人再设巧计,以“醉人蜂”之毒暗算麻倒段延庆,待到计谋得逞,除了段正淳之外,其他人是死是活全凭舅妈一念而决。慕容复又说除了段正淳夫妻二人之外,秦红棉、甘宝宝、阮星竹三女不知如何竟也相随,结果双凤驿边红沙滩上一场恶斗,段正淳一方全军覆没,给段延庆一网打尽,尽数擒获。

还没等慕容复和李青萝依计而行,四大恶人已是齐齐杀到。段延庆武功不及小宝,但比起慕容复却还要稍胜一筹。加上三大恶人相助,慕容复和邓百川四兄弟联手也是不敌,慕容复当即提出双方罢手言和,共谋大事。

慕容复心思转的极快,眼看力不能胜,便提出先助段延庆夺回大理皇帝的宝座,然后再向大理借兵,以图复国。他将姑苏慕容氏的来历坦诚相告,段延庆本是大理太子,并非不学无术的草莽之徒,自然知道鲜卑一族和大燕国的历史,当下二人一拍即合。

慕容复趁机请求以段誉来换段正淳,将后者交给舅母王夫人自行处置。段延庆以为王夫人和段正淳有深仇大恨,段正淳必死无疑;而且龙小宝极重兄弟情义,段正明更是慈悲心肠,自己捏住段誉的小命,便等于掐住了他们父子的咽喉,平生所愿,当可达成。

他心中所想只是暂且利用慕容复,事成之后自然要想法子清除后患。而慕容复又何尝不是想要利用他来达成自己的目的,总之二人各怀鬼胎,又岂能当真心无芥蒂。只是段延庆自恃武功高强,老谋深算,当即传讯三个小弟将段正淳一行人全部带来。

王夫人见了段正淳固然惊喜交集,情难自已;段正淳见到她也是大吃一惊,脸上变色。不由得想起当年王夫人如何难缠,心下当真十分烦忧。

段延庆冷眼旁观,见王夫人和段正淳相互之间的眼神均是深藏爱意牵挂,暗忖这两人的关系绝非寻常。他艺高胆大,虽是心怀戒备,却也凛然不惧。众人进了内堂,慕容复便叫人将段誉抬了出来。南海鳄神一见段誉双眼蒙着黑布,双手双足均被牛筋牢牢缚住,躺在地上,口不能言,也不知是死是活,当即便要上前解救。

慕容复和王夫人一起阻拦,段延庆更是直接命令南海鳄神杀了段誉。谁知这家伙的脑子是一根筋,既已认了段誉作师父,那便一定要救,连段延庆的话也不听了。段延庆知道段誉的武功虽然时灵时不灵,但内力之浑厚简直不可思议,当年还曾经以奇诡的功夫吸取过自己的内力,若是被其脱困,别说什么夺回皇位等事,若是这小子发起飙来,在场诸人性命堪忧。想到这里,段延庆骤然间凶性发作,手起杖落,竟将南海鳄神当场刺死。

南海鳄神二目圆睁,至死仍是愕然难明,实在不懂何以段老大竟向自己突下杀手,当真是死不瞑目。云中鹤与南海鳄神素来不睦,忽见老大将这三番几次坏他好事的讨厌鬼杀了,心中大快,便将南海鳄神的尸体拖出去埋了。

跟着段延庆便要将段誉四肢打折,毁了他的经脉,清除隐患。危急时刻,刀白凤忽然说了四句话——天龙寺外,菩提树下,化子邋遢,观音长发!

这四句话一出,段延庆顿时心头剧震,钢杖凝在半空不动,竟在微微发颤。他一回头,与刀白凤四目相对,只见刀白凤的眼里似有千言万语欲待吐露,瞬间脑子里一阵眩晕,目光一片模糊,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那一个月圆之夜……

当年他的父亲还是大理皇帝,奸臣叛乱,弑君篡位,段延庆死里逃生,一家人尽皆惨死。此后他东躲**,浪迹天涯,练成了一身高强武功,怎奈仇敌强横,人数众多,那一晚他终于从东海赶回大理,来到天龙寺外之时,虽然尽歼诸敌,自己也已身受重伤,双腿俱断,面目损毁,喉头被敌人横砍一刀,连声音也发不出了。

当时他匍匐在地,全身污秽恶臭,伤口脓血流淌,里面生出蛆虫,已不似人形,犹如恶鬼!

他挣扎着来到天龙寺,熬住一口气不肯自刎,就是为了求见枯荣大师,为他惨死的一家人主持公道。但当时枯荣大师正在闭关入定,即便再过十天半月能否出关亦未可知。好似他这般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天龙寺的知客僧能将枯荣大师闭关之事告诉他,劝他不必在此苦熬,已经算是十分客气了。

当时段延庆又饥又渴,发着高烧,全身伤痛难忍,恨不能一死了之,再也没有活下去的勇气。就在那一晚,当月上中天的时候,他迷迷糊糊看见一个白衣女子从雾中走来,长发披肩,好似足不沾地,心中只觉得这女子好像观世音菩萨一般端庄美丽。

当其时段延庆已然神志不清,恍惚间听到那女子在喃喃自语,说什么我全心全意待你,你却全然没将我放在心上……有了一个女人,又有一个女人,把我们跪在菩萨面前立下的海誓山盟全都忘了……我原谅你一次又一次,这回却是再也无法原谅了……你对我不起,我便也对你不起……你瞧不起我们摆夷女子,当我们是猫是狗,我也不当你们汉人男子是人……

段延庆虽然神志不清,却也听得出那女子话里深深的怒意。他身处生死边缘,心念中只觉得唯有菩萨现身方能搭救,所以尽管听那女子说话,知道对方不过是个摆夷女子,但他宁肯相信这一定是菩萨的化身,来解脱他的生死困境,忍不住拼命向前爬动,想要向菩萨高呼救命,结果喉间只是发出几声嘶哑的怪响。

然后……然后,那个白衣女子发现了他,走了过来,静立了半晌,忽然解去了身上的罗衫,一言不发投身到了段延庆的怀里,伸出像白山茶花般洁白的手臂,搂住了段延庆的脖子……

淡淡薄云飘过,遮住了月光,似乎月亮倍感诧异惊骇,不忍看到一个如此高贵美丽的女子,却将雪白娇艳的身子,交给一个满身脓血,人兽难辨的乞丐!

那白衣女子离去良久,段延庆兀自如在梦中。他只记得在地上用手指写了七个字——你是观世音菩萨?而那圣洁的女子仿佛轻轻点了点头。

段延庆由此深信这一定就是观世音菩萨的化身,前来点化,舍身相救。他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之际,突然逢此奇遇,登时精神大振,自认为绝非凡夫俗子,乃是真命天子,深信天命所归,日后必将身登大宝,否则菩萨怎会如此?他信念一坚,只觉前途一片光明。次日清晨,也不再问枯荣大师是否出定,俯卧在菩提树下深深叩谢观音菩萨的恩德,折下两根树枝当作拐杖,就此飘然而去。

段延庆自理伤口,心志坚定,远至南部蛮荒穷乡僻壤之处,待伤势痊愈后,开始苦练家传武功。最初五年练的是以杖代足,并将“一阳指”的功夫化在钢仗之上。后五年习得“腹语术”等几门邪功,练成了似正似邪,非正非邪的一身惊世骇俗的诡异武功。随后段延庆前往两湖地界,将当年围攻他的所有仇敌一家家杀得鸡犬不留,手段之凶狠毒辣,骇人听闻,因此博得“天下第一恶人”的名号!

此后段延庆收罗叶二娘、南海鳄神、云中鹤为羽翼,投身西夏“一品堂”以为庇护,曾经数次潜回大理图谋复位,但每次都发觉段正明的根基牢不可破,只得废然而退。

段延庆险死还生,一直将那晚在天龙寺外菩提树下发生的一切深深藏于心底。此刻突然听见刀白凤轻声吟出那四句话来,在他耳中直如晴天霹雳一般!

只见刀白凤缓缓解开发髻,将万缕青丝披散开来,垂在肩头,便与当年那晚“白衣观音”的形貌一模一样,段延庆刹那间恍然大悟,再无怀疑!

段延庆委实想不明白,为何当年镇南王妃竟会看中了他这么个邋遢将死的臭叫花子?殊不知刀白凤性情刚烈,寻常男子亦不能及,只因为段正淳太过风流好色而气恼伤心到了极点,狂怒之下以致心态偏激,只想段正淳如此风流,遇见美貌姑娘便要见一个爱一个,无非是他自负相貌堂堂,英雄了得,身份尊贵,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大将军。刀白凤既决意报复丈夫的负心薄幸,又要自暴自弃的极力作贱自己,一时激愤冲动,偏偏要和一个世间最肮脏、最卑贱、最丑陋的男人欢好,因此才会做出那般无法置信的事来。

刀白凤低声叫段延庆去瞧一瞧段誉脖子上挂着的小金牌,那上面刻着段誉的生辰八字。段延庆虽感奇怪,但心中对刀白凤自然而然生出一股敬畏感激之情,当下先是解开刀白凤身上的重穴,跟着便依言摘下段誉颈间的小金牌。这一看不打紧,按照金牌上面所刻的生辰八字,段誉竟是他段延庆的儿子!

这一刹那,段延庆心中的激动喜悦,根本无法用言语描述,只是他面部筋络已断,种种惊骇之情均无所现,但那张隐泛青气的面孔瞬间变得没有半分血色!

他激动之下,心中尚存最后一丝疑虑,紧张万分的看向刀白凤,只见她缓缓点了点头,低声连说了两句……冤孽!

段延庆一生从未有过男女之情,家室之乐,陡然间知道自己在世上还有一个儿子,当即喜悦满怀,实是难以形容。这一刻,他只觉世上什么名利尊荣,帝王基业,都万万不及能有一个儿子可贵!

段延庆惊喜交集,只想跳起来大叫大嚷一番,只听当的一声,手中的钢杖已掉在了地上!

跟着脑海一阵眩晕,另一只手里的钢杖也掉落在地,身子坐到,却全无所觉。他仔细看了看段正淳和段誉,见他们一个是国字脸,不怒自威;一个却是脸型微尖,形貌俊秀,和自己年轻时倒有七八分相似,心中再无怀疑,只觉得说不出的骄傲。忽然脑子又是一阵眩晕,眼前微微一黑,段延庆只当自己实在是太过欢喜,却猛地听到门外咕咚两声,叶二娘和云中鹤先后倒在了门边。

段延庆心中一凛,左手凌空虚抓,想要运功将钢杖抓回,不料一抓之下,真气无法提起,内力运使不出,瞬息之间明白自己已不知不觉着了别人的道儿。原来慕容复心机极深,暗中施放“悲酥清风”,将屋内所有人一并暗算,谁也无法凝劲运气,只这片刻光景,众人生死便已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段延庆只道惊喜之下失了戒备,不慎中了慕容复的奸计,暗忖自身性命不保无妨,却怎生想个法子救刀白凤和段誉脱困。他此生历经无数大风大浪,生死险关,瞬间平复心绪,沉思解救之策。岂料慕容复走进来后,却突然跪在地上向他实实在在的磕了四个头,直言只要段延庆答应收他做义子,那便立刻为他解去悲酥清风之毒,从今往后,尊其为父,但有所命,无所不从。

这一下实是太过出人意料,段延庆固然惊诧莫名,其他人也大为费解,一时间不知慕容复此举究竟有何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