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以桃眼看着陆朝一步一步朝着自己靠近,缓缓勾唇,露出一个柔软的笑意。

“十三王爷,”她站在原地,轻轻喊了一声,“大家都走远了,只余你一人还在这儿发呆,想来是想到了什么难以忘怀之事罢。”

确实是难以忘怀之事。

陆朝抿唇笑了笑,是他这一辈子都不敢忘怀之事。

“五姑娘。”陆朝一步一步走到了江以桃的面前,只喊了一声,便再无后话。

他在认真地瞧着江以桃的面容,注视着这张精致如画的脸。

小姑娘说话的时候眉眼舒展,她生得颇有些江南水乡姑娘的韵味,与这喜欢艳丽张扬的盛京城不一样,江以桃的脸上处处透露着一股子柔和。

可她本人倒是没有这么柔和。

她是个坚毅的姑娘,是世家大族费尽心力培养出来的,她的心中应当装着家国情怀。

她明事理,懂善恶。

而自己,便是她心中的那个恶。

陆朝叹了口气,也不应她的话,答非所问道:“五姑娘,你可喜欢吃馄饨?听闻你自小便在江南苏州长大,你可喜欢那江南的小馄饨?”

江以桃怔了怔。陆朝这话说的没头没尾的,但是她仍然记着,陆朝带着她到灯州的那个午后,也曾说过这句话。

他从来不说什么没用的废话,他一定是想要告诉自己什么。江以桃沉沉地看着陆朝,好像要从他平静无波的脸上看出什么不一样的情绪来。

好半晌,江以桃泄了气,瓮声瓮气地答:“十三王爷,我并不喜欢那江南的小馄饨,若是王爷喜欢,只管叫人做了便好。”

陆朝却笑:“别人做的,到底不是当年那个味道了。”

当年,什么当年?

江以桃盯着陆朝漆黑的眼,直直地望进他的眼底。

陆朝自然什么都不会说,他就这样安静地与江以桃对视了好半晌,直到前边远远地传来了太子殿下的声音,陆朝才有些狼狈地别开眼去。

只差一会儿,他就要喊出那一句“阿言”了。

江以桃也不与陆朝再纠结什么了,左右从陆朝口中是再也套不出什么话了。

“十三王爷,日后以桃给你发帖子,你可莫要托辞不来。”江以桃转身往前走了几步,轻声细语地与他打着商量,“阿李也是在的。”

江家六姑娘在与他有什么干系。

陆朝皱了皱眉,忽然间才想起来他与这江以李的关系,冷声道:“若是我不去,五姑娘又该如何?”顿了顿,他又说,“哭鼻子么?”

江以桃还是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说了句:“不能如何。你会来的,十三王爷。”

说话这话,江以桃也不等陆朝的回话了,自个施施然地就往前走。她的脊背挺得直,那两个跟在身边的小丫鬟此刻也不知道去了哪儿,只有她一个人慢慢地走在小径上。

石榴裙的裙摆蹁跹起来十分好看,卷起那些掉落在青石板地上的桃花花瓣,那些花瓣在裙边打了个转儿,又轻飘飘地掉回地上去了。

陆朝站在原地自顾自地笑了会儿。

阿言还是阿言,拿捏他总是这般得心应手,仿佛只是一个眼神、一句话,他就甘心成为小姑娘的俘虏。

多可怕。

陆朝轻叹着,跟着江以桃的步子往前走去,自始至终,他都与小姑娘保持着一段十分克制与谨慎的距离,就那样远远地跟着。

小姑娘走路的时候脊背挺得直,像一只高贵的白鹤,只瞧着都十分赏心悦目。

这说长不长说短也并不短的一段路,陆朝这一走就好像是一辈子。

小姑娘在前边徐徐地走着,他就这样在后边缓缓的跟着,视线从未从她身上挪开过,好像这天地间除了前边那个步步生莲的背影之外,便什么也没有了。

他的眼中,只有江以桃一人。

若是江以桃回头来看一眼,就能瞧见陆朝那眼中藏不住的缱绻。可是这一路上,她都不曾回过头,连一个施舍般的眼神都不曾给过陆朝。

若是照着陆朝本来的计划,江以桃这种种行为分明是正中他的下怀。

可是他并不开心,只觉着胸口有一股莫名的、浓得化不开的酸涩,一点点地朝着四肢百骸蔓延。像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只在陆朝身上存活的瘟疫,缓缓地腐蚀着他的身躯。

终有一日,他会成为一副空壳。

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这几日里,陆朝不止一次地后悔过。

是他不应该筹谋这些,不应该将小姑娘排除在他的计划之外,不应该亲手将小姑娘推走。

若是再有一次机会,就算是死后要下无间地狱,他也要与江以桃不分你我地纠缠在一起,就算是地狱,他也要与江以桃共赴才是。

可不会有再来一次了。

这些时日中积攒的嫉妒、醋意、怨恨,终于在江以桃笑着朝宋知云奔去的那一刻,陡然间在陆朝的身体中炸开,震得他五脏六腑都生疼。

江以桃面上带着的是陆朝熟悉的柔软笑意,快步朝着不远处的宋知云走去,日光将她额前的碎发照得几近金黄,刺眼的光点在她纤长的睫羽上轻颤着,就连那在周身漂浮着的点点灰尘在此刻都成了揉碎的星光。

宋知云站在不远处,执着一把玉骨的折扇,闻言就回过头来,带着笑意看着江以桃。

他们之间,好像就是这盛京城中众人口中所说的,般配罢。

指甲刺入了掌心嫩肉,陆朝却像是感觉不到痛意一般,眼睁睁地看着江以桃走到了宋知云的面前,又扬头冲他笑了笑,眉目弯弯的模样像是春日里娇嫩的桃花花瓣儿。

或许这还是第一次,陆朝不希望江以桃露出笑意。

又或许,陆朝希望的是,江以桃只对自己露出笑意。

奔腾的醋意在陆朝的身体中冲撞着,那股恶意叫嚣着叫破土而出,陆朝尝到了喉间的一抹腥甜,却硬生生地将那股疯魔一般的占有欲强压了下去。

就算是到了这个时候,陆朝还要装得像个没事人一般走上前去,迈着慢悠悠的步子与巧笑倩兮的江以桃擦肩而过,恍惚间听见她软着声音喊了一句。

“陆朝。”

再回神自然是什么也没有,小姑娘正与宋知云有说有笑的,甚至是连自己与她擦身而过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样子,面上的笑意依旧灿烂又耀目。

走出了几步,陆朝又停下脚步回眸去看,在那一瞬间,江以桃也的视线也正好掠过了宋知云,稳当当地停在了陆朝的脸上。

江以桃的视线飞快地又挪开了,可在那一刹那,陆朝清楚地瞧见了她眼中的欲语还休,瞧见了她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期待与希翼。

真是个傻姑娘。

陆朝转过身去,假装没瞧见小姑娘那眼神,冷着一张脸走到了前边的亭子去坐着。

江以李瞧见十三王爷,怔怔然地看了好半晌,最后还是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偏过头去盯着路边一朵嫩黄的小野花瞧。

这人……好像与她认识了许多年的那个宋知川不一样。

可到底是哪儿不一样,江以李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瞧着眼前这个十三王爷,瞧着他那双漆黑的、淡漠的眼睛,忽然间觉着十分陌生。

恍然间,江以李想起了那个午后,她拿着毯子从堂屋出来,远远地瞧见的那位站在庭院中的侍卫,他有着一双温暖的深棕色的眸子。

……

为何会想起那一面之缘的侍卫?

江以李回眸瞧了眼十三王爷,又别过脸去,继续瞅着那朵小野花瞧。

想谁都好罢,好过想眼前这宋知川。江以李有些赌气,又想起了方才小路上,十三王爷对自己说的那句话,怔怔然地出着神。

若是真如他所说,倒也不是件坏事。

……

“江五姑娘,方才我说的那些,你可听清楚了?”宋知云瞧着眼前的江以桃有些出神,轻声地提醒道。

江以桃将凝在陆朝背影的视线收回,重新落在太子殿下的脸上,抿着唇笑了笑。

听倒是听见了,江以桃笑得客套,说话也客套:“这事儿倒不好直接盖棺定论,若是让太子殿下不便,又是以桃的罪过了。”

“这有什么不便的,春猎说是皇家的狩猎活动,每一年倒也是有不少官宦世家的郎君去凑凑热闹,总不会小气到连个姑娘家也容不下罢?”宋知云像是在说着什么笑话一般,打趣着道。

江以桃没应,又悄悄地去看不远处的陆朝。

前方才与陆朝擦肩而过时,江以桃竟荒谬地想,若是哪一日陆朝愿意与自己说实话,她或许真的会抛下整个江家,抛下整个盛京城跟他离开。

可陆朝呢?

陆朝愿意抛下他的那些秘密,愿意抛下盛京城的富贵荣华,愿意抛下那一切的不可说,带着自己离开,吗。

陆朝转身的那一刹那,江以桃瞧着他干净利落的下颌线和那双没有什么感情的黑眸,忽然间便知道了答案。

不是她想要的那个答案。

陆朝自然是不愿意的,若但凡是他有过一瞬这样的心思,自己现如今便不会在这盛京城中与各方势力周旋,他更是不会成为自己妹妹的未婚夫婿。

是了,陆朝不愿意舍弃那些**人心的权势。

在权势与自己之间,陆朝选择了权势。

江以桃敛下眉眼,重新扬起了笑意,轻声道:“太子殿下,以桃自幼便缠绵于病榻,像围猎这般——”

说到一半,宋知云突然插话道:“十三王爷约莫也是会去的。”

……

江以桃沉默半晌,脸不红心不跳道:“像围猎这般强身健体的活动,自然是最适合我不过了。多谢太子殿下,以桃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宋知云眸光一冷。

果然,这江家五姑娘与他那十三皇弟之间,有些不可告人的秘密呢。

作者有话说:

“他从来不说什么没用的废话,他一定是想要告诉自己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