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之间,好像不应当是今日这样的。

陆朝回身,看着小姑娘越来越远的背影,终于还是浅浅的笑了一下。

这月亮啊,曾经真真切切地照在了自己的身上,可最后,陆朝却亲手将自己的月亮推走了。

小姑娘曾经这样坚定又温柔地奔向了自己。

陆朝差点儿就要忍不住自己追上去的脚步了,可最后他还是站在了原地,静静地看着小姑娘那挺得很直的脊背,看她发髻上那支桃花簪子,又看她步摇上坠着的珠玉在半空中划出好看的弧度。

这桃花簪子,是陆朝送给小姑娘的。

陆朝轻叹了一声,直到江以桃最后一点儿背影都消失在了眼前,他也没有挪动一步。

在陆朝二十几年的人生中,他第一次这样真切地体会到了,这名叫做后悔的情绪。曾经他信誓旦旦地想过,只要小姑娘南横记着自己,若是恨意也是好的。

他对小姑娘,并非只想要爱意。

到了这会儿他才恍然地反应过来,好似是他太过于恃宠而骄,将小姑娘坚定的奔赴当做是理所当然,这样莫名地以为小姑娘会无条件地等着自己。

等着一个虚无缥缈的承诺。

是他错了。

陆朝垂眸,沉沉地吐出一口浊气,有些颓然地抬脚朝着小姑娘消失的那条路走去。

是他错了。

他不需要什么恨意,他承受不起这个恨意。

他与这多年来心心念念之人,终究还是走到了今日这步。

陆朝盯着手心那一点点血渍,忽然间很轻地笑了笑,喃喃地唤了一句:“阿言,阿言。”好半晌,又轻声道,“我等等我罢,等等我罢。”

他眼尾的绯红更甚。

可江以桃不知道,她自然是不知道的。

陆朝什么都不曾与她说过。

*

“姑娘……”晴柔轻轻地递过一张帕子,十分心疼地瞧着自家姑娘这通红的眼眶。

江以桃不接,只是呆呆地透出那绫罗的帷幔,瞧着那像是蒙了一层浓雾的窗外,一言不发地坐在那儿。

越是这样晴柔瞧着便越觉得揪心,可也只能这般瞧着,终究是说不出什么来。

主子到底是主子,若是主子不愿意说,做下人的还能逼问不成。

晴佳叹了口气,只说:“还要请姑娘注意点身子,晴佳瞧着姑娘脸色这样白,倒是十分担忧。”

江以桃还是不应,依旧呆滞地盯着窗外瞧,隔着一方绫罗的帷幔,那窗外来来往往的车水马龙都像是蒙上了一层厚重的雾,让人瞧不真切。

她也并不是真的多么认真再瞧,只不是放空着,视线随处地找了个地儿落下罢了。

两个小丫鬟瞧着自家姑娘这副出神的模样,最后还是轻叹了口气,便随姑娘去了。

江以桃倒也不是没听见,只不过这一时间她不知道应当说什么才好,更是不知道要怎么跟两个小丫鬟解释今日发生的事儿,解释她与十三王爷之间的这些事儿。

虽然,这两个小丫鬟也不一定有这胆子问出口。

可……

江以桃轻轻敛下了眉眼,只是忽然间,她好像被什么无形的手给扼住了咽喉一般,猛地便说不出什么话来了。

之后主仆三人也在没有一人开口说话了,就这样安静地晃悠回了江府。

倒是在门口,碰见了江以李。

她像是在门口等着谁一般,垂头丧气地站在那儿,时不时抬眸焦急地朝着大路上张望一下,可终于是瞧见那琉璃宝顶的马车时,又在刹那间白了脸。

江以桃知道,她这妹妹啊,是在等着自己呢。

江以桃笑了笑,缓步朝着那眼瞧着便面色苍白的江以李走去,轻声唤了句:“妹妹,怎么在门口发呆呢?”

“阿姊——”江以李的面色更是苍白,那双微微上挑的眼都让人瞧出了几分可怜的样子,“你、你……”

江以李支支吾吾了好半晌也没能说出一句话来,倒是江以桃还是挂着那抹温和的笑,面色如常地又靠近了些,像是什么也不知道一般,牵起了江以李的手。

某一瞬间,江以李那双灰败的眸子再霎时间燃起了点儿亮光来。

是了,阿姊一早便出了门去,这会儿才回来,想来家中发生什么她并不知晓,所以才会这样如往常一般笑着与自己打招呼。

在这短短的十几年里,她好像抢走了阿姊很多东西。

以前年纪小,江以李还察觉不出什么来,总以为是阿姊身子不好,便送去了气候温润的江南将养身子,不以时日便会从江南回来,到时候她还是那个温柔的阿姊。

可这么多年里,爹爹阿娘从未去探望过这个远在江南的江五姑娘。

好像就这样,把自家阿姊忘记了一般,留阿姊一个人在江南待了这么多年。

以前江以李并不明白,可渐渐地、渐渐地,她好像也从盛京城这流传下来的流言中,看明白了江家,看明白了自家这阿姊的处境。

那些从来不曾压在自己头上的重担,原来全都压在了阿姊的肩上。

江以李眼尾一红,呆呆地看着眼前笑意清浅的江以桃,哽咽着喊了一声:“阿姊。”

分明,分明阿川哥哥是与自己一同长大的才对。

可江以李再明白不过了,阿川哥哥那日瞧江以桃的眼神,是瞧心悦姑娘的眼神。

那样柔和,那样缱绻。

她不应该——

“阿李。”江以桃轻声叹了口气,将自家妹妹耳边的碎发轻轻撩开,温声温气道,“是你的,那就是你的,若不是你的,你想抢也是抢不走的。”

江以李滞在原地。

江以桃牵着她的手,慢吞吞地走近了垂花门,在回廊前停下了脚步。

“你又有什么错呢?”江以桃还是笑着,眉目舒展。

江以李便明白了,原来阿姊什么都知道,或许在那宴会上便有人与她说了,她早早地便知道了这事儿。

这么一想,江以李的眼泪更是忍不住了,垂垂欲坠地挂在那儿。

“好妹妹。”江以桃伸手,轻轻拭去了江以李眼尾的湿润,又唤了旁边的小丫鬟一声,道,“将你家姑娘送回院子里去,好好歇一歇,傍晚时候我再去看望你家姑娘。”

那小丫鬟应了声是,便走上前来,半是搀扶半是拉扯地将呆愣的江以李带走了。

晴佳、晴柔两个小丫鬟照着规矩并没有到那湖中心的台面上去,而是在那廊桥处等候着了,她们并不知道在那宴席上到底是发生了些什么。

可多少也是猜得到,自家姑娘的情绪变化自然与这宴席脱不了干系,这会子看来,好像与六姑娘也有些牵扯似的……

可真是复杂,两个小丫鬟想不明白这世家中的弯弯绕绕,垂着脑袋也搀着自家姑娘回院子里去了。

江以桃刚回到院子里去,甫一进屋子,就瞧见了那挂在床尾的白兔小灯。

江以桃眸色暗了暗,霎时间便泄了气,朝着两个小丫鬟摆了摆手,只说:“我有些倦了,想歇上一会儿,若是没什么大事儿,就莫要来闹我了。”

两个小丫鬟自然是不放心,可江以桃怎么看都不想是愿意听劝的模样,也只好应了声是,转身出门为自家姑娘带上了门。

江以桃望着这满室的空寂,怅然地叹了口气,呆呆地站在原地看了好一会儿那盏白兔灯。

她还记着在灯州的那晚,头顶上挂了一盏又一盏的红灯笼,将灯州的夜晚照得恍若白昼。那自头顶上倾泻而下的烛光,将陆朝纤长的睫羽在脸颊上投下一小块暗色的阴影。

连带着他那张有些冷情的脸,都瞧着有几分柔和。

陆朝在明亮的烛光下对自己微笑,像个普通的、鲜衣怒马的小郎君。

原来灯州的传说,都是骗那些不知世事的小姑娘的。

——阿言的花灯,自然是会流到我的身边来。

骗子。

她的花灯分明真真切切地流到了陆朝的身边去,可自己与陆朝,终究还是分道扬镳了。

这些个什么俗话,什么“若是接到了心上人的花灯,便会永生永世在一起”的胡话,也真亏得自己就这样信了,可真愚不可及。

想着想着,江以桃又垂眸流下泪来。

所幸是陆朝不在,否则又要被陆朝嘲笑些什么“娇气”“小哭包”之类的,他向来是坏心眼,自己哭上一次便像是抓住了自己的什么软肋一般,要连着笑个好几日的。

是个十分不良善的小山匪。

……

江以桃顿时愣了愣。

看,总是要想起陆朝来,他明明把自己丢下了,早在那灯州便将自己丢下了。

自己倒活像个没骨气的东西,死皮赖脸地总是要想起他来。

江以桃有些忿忿,扯下了发间的那支桃花簪子,恨恨地就要丢出手去。在最后一刻又油然而生几分后悔来,攥在手中看了好半晌,又想,这簪子倒是有几分精美,丢坏了也怪可惜的么。

然后将那簪子放到了梳妆台上去。

回身瞧见了那盏白兔小灯,又冒上些火气来,大步流星地走到床尾,抬手将要将那白兔小灯扯下来。

可江以桃微凉的指尖将将触到了白兔小灯有些粗糙的灯面上,又十分没骨气地后悔起来。

这白兔小灯……这小灯……

江以桃站在原地想了好一会儿,也想不出来这小灯有什么特别之处。

这有些破旧的、微微发光的、已经烧完了一截烛心的白兔小灯,是市面上随处可见的东西,不说是以制灯出名的灯州,就说是在江南也好、在盛京城也好,也是十分常见的。

还是应了那句话。

这些个东西本身并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只不过是因着,是陆朝送与她的罢了。

爱哭哪里是她的软肋?

这小山匪才是。

作者有话说:

各位女性劳动者们节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