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好像是生气了。

自那不长眼之人将六号去提亲这件事儿在这场宴席上宣之于口后,时不时地便有人要过来说上几句话,陆朝烦不胜烦,可偏顶着十三王爷的身份还不好说什么。

只得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解释。

好像这盛京城中所有人都不信十三王爷会去江家提亲一般,还是朝着那向来被江家捧在心窝窝上娇宠着的六姑娘提亲。

想来也是,十三王爷虽得当今圣上的宠爱,可到底是个自幼时起便患上不治之症的病秧子,且这盛京城的太子殿下早有了人选,这十三王爷倒是空有一身宠爱,实际上将来什么下场还未可知呢。

这江家向来是疼爱他们那个六姑娘,怎的会舍得将女儿嫁给这十三王爷呢。

陆朝自然是听得出他们一句一句恭维背后的嗤笑,但是他却懒得介意这些,左右将来大家都是要埋到地底下去的死人,又何苦在今日争这一口气。

他向来是想得开。

若是想不开也不会活到今日了。

陆朝一边与那些来试探口风之人周旋,一边凝神瞧着那不远处的江以桃,瞧着小姑娘的眼眶慢慢地浸满了泪水,慢慢地变得通红。

眼看着便是十分委屈的样子。

陆朝心下顿时烦躁起来,这计划原也是他提的,可真的瞧见了小姑娘可怜巴巴的样子时,他又莫名地生出了几分不可名状的后悔来。

到了这会儿才后悔,又有什么用。

这想法让陆朝更是烦躁,咬着后槽牙低声地骂了一句。

“十三王爷,您说什么?”那前来凑近乎的人忽然间听到这样一声阴狠的骂,登时是面色发白,一时间摸不清这十三王爷的想法,只好是装作没听清的样子又问了一句。

陆朝冷着脸,也不愿再说什么了,十分淡然地下着逐客令:“没什么,我有些倦了。这位……唔,什么郎,改日再议罢。”

甚至是连这位郎君的名字都不曾记住。

这郎君顿时像是受了什么奇耻大辱一般,忿忿地甩了甩袖子,哼了一声便离席了。

陆朝也不在意,还是瞧着那眼眶红红的小姑娘。

在某一瞬间,陆朝差点儿就要忍不住了,差点儿就要走上前去,扯过小姑娘,将这一切的筹谋划策都告知与她。可最后终究还是理智更胜一筹,陆朝心中明白得很,他什么都不能说。

这不是一个必胜的局,若是输,则满盘皆输。

他不应该将小姑娘牵扯进来,她应当是干干净净的,是一身雪白的小糯米团子。

陆朝轻叹了一声,克制着那只忍不住要为她拭去眼泪的手,连指尖嵌到了那掌心的软肉去都丝毫不在意。直到连空气中都传来了一点儿血腥的味道,陆朝才回过神来,缓慢地松开了手。

所幸这四周之人三三两两的各自闲聊着,方才那一阵引人注意之后,便也没什么人愿意再靠近十三王爷这儿了,毕竟这十三王爷冷淡矜贵,动不动便不理人的。

陆朝瞧着小姑娘别过脸去,又忍不住一般回眸来看自己,终于还是轻喃了一声:“阿言,阿言。”

他们之间间隔的距离算不上远,却也是算不上有多近的,江以桃定然是听不见陆朝在说些什么,加之周围的喧腾吵闹,无形之中像是悄悄增长了陆朝的坏心思。

“阿言,你可一定要信我才好。”陆朝又喃喃了一句。

他好像并不想让这小姑娘听见,又好像是期望着小姑娘能听见。

又瞧了一会儿,小姑娘不知与身旁之人说了些什么,竟然是起身朝着那来时的廊桥走去了,像是要在中途离席一般。

陆朝沉沉地思考了好半晌,终于还是忍不住一般起身跟了过去。

在起身的那一刻,他注意到了太子殿下落在自己身上的,包含着打量与试探的视线。可这并没有阻止陆朝的动作,他几乎是没有迟疑地朝着廊桥走去。

他好像后悔了。

他好像不应该做这种决定。

太子殿下眼瞧着江家五姑娘先离席,又眼瞧着那十三王爷后脚便跟了上去,他紧紧捏着手中的酒盏,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

宋知云身边的侍卫立马心领神会,问道:“太子殿下,是否要派人跟着那十三王爷?”

宋知云又哼了一声,拇指与食指执着酒盏转了转,瞧着杯中酒液缓缓流淌,好半晌后才应了句:“无事,让江家五姑娘好好瞧一瞧,是那个病秧子好些,还是孤好一些。”

“可……”那侍卫还想说些什么,抬眸却瞧见了太子殿下的一双冷眸,悄悄地咽下了将将要宣之于口的话,转而道,“那乔家的事儿安排得差不多了,不知殿下还有什么吩咐?”

“将谣言散播出去。”宋知云浅浅啜饮一口杯中酒液,微眯着那双狐狸一般狡黠的眸子,轻声道,“暂时也不需要做些什么,只需要将谣言散播出去,那乔二姑娘自然会来寻我。”

侍卫欲言又止:“那江家五姑娘……”

宋知云闻言也顿了顿,敛着眸子,好半晌都应不上一句话来。

最终,他沉声道:“做个良娣也不算委屈了她。”

侍卫抬眸,瞧着太子殿下一脸的冷情,最终还是什么也不曾说出口。

或许这便是太子殿下,在权势面前,也没有什么是不可以放弃的,何况只是一段无关轻重的情爱。

侍卫又垂下眸子,尊敬地站在一旁,十分聪明地一句话也不说。

宋知云再抬眸,便瞧见那汪二姑娘若有所思地瞧着自己,在发觉自己的视线后,像个没事人一般执起了酒盏,轻轻浅浅地朝自己露出一个笑容。

宋知云眸光微暗,也举起酒盏,礼貌地点了点头。

这汪二姑娘……倒是个人物。

微凉的酒液入喉,宋知云忽然露出一个温润的笑意来,在方才那一瞬,他的心中又多了一个看似完美的计划,而最重要的一枚棋子,便是这汪二姑娘。

若是自己握住了汪家手中的人脉……

这盛京城最终还是会是自己的。

宋知云紧紧握住酒盏,朝着十三王爷离开的方向轻轻哼了一声。

不过是个自幼不足的病秧子,仗着圣上对他的几分疼爱,便不知天高地厚地要对自己这太子之位下手了,当真是不自量力。

宋知云眸光沉沉。

*

陆朝一路跟着江以桃到了小花园,一路上保持着一段十分适宜的距离,好像只是共同走在这小径上的两个陌生人一般,一点儿都不曾逾距。

江以桃一路上都因红着眼眶而不敢抬头,好在是被两个小丫鬟扶着走路,否则都不知道这一路上要摔几次,势必是要摔到个鼻青脸肿才能回去罢?

以至于这一路,都不曾注意到身后还跟了一个别人。

最后还是两个小丫鬟先注意到了后边的人,俯身在江以桃的耳边,悄声道:“姑娘,那十三王爷也在后边呢,您看是否要停下来问个安才好。”

……

江以桃沉默半晌,甚至是连个回头都不愿给陆朝,轻声道:“走快些。”

陆朝咬着后槽牙,就眼瞧着小姑娘的脚步是越走越快,分明就是要摆脱自己一般,恶狠狠地想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走快了些,追到了小姑娘的前头去。

江以桃瞧着眼前那双黑底鎏金的靴子,僵硬地停下脚步来,却依旧不愿抬眸,就只是站在了那原地,与陆朝沉默地僵持着。

陆朝也不说话,盯着小姑娘的发髻瞧了好一会儿。

最终还是陆朝认命似的松了口,轻声道:“我有些话要与五姑娘说,单独说。”

“十三王爷这话有些不合规矩了。想来,以桃或许是不方便的。”江以桃的声音微哑,有十分重的哭腔,更是显得她的尾音软糯可怜。

陆朝咬了咬后槽牙,一时间也拿这小姑娘没办法。

好一会儿才恳求一般地轻声说了句:“五姑娘。”

只这三个字。

江以桃霎时间便红了眼眶,眼前那一块又一块碎石子铺成的花园小径都变得模糊起来,她像是也明白自己的哭腔听着过于明显了些,这会儿也不说话了,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两个小丫鬟还担心,可抬眸却瞧见那十三王爷冷然的神色,以及那双仿佛是要杀人灭口一般的眸子,顿时身子都僵在了原地。

晴柔颤颤巍巍道:“姑娘……这,你们……”

“无事。”江以桃握了握晴柔的手,安抚道。

晴佳见状也不好再说什么,扯着一步三回头的晴柔便到了前边去,只说:“姑娘,我与晴柔在前边等你。”

话音刚落两个小丫鬟便快步走远了。

两人之间沉默了好一会儿,陆朝才开口问道:“五姑娘,可是这汪家的宴会不如你意,怎的忽然就离席了。”

这倒不像是问话,反而像是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只好是扯了这个话题来缓解这窘迫。

江以桃也不应。

所幸是这汪家花园一路都不曾吩咐下几个丫鬟小厮什么的,江以桃来的那一路也是这般,空****的连个问路之人也瞧不见。否则她这般与自家妹妹的未婚夫婿扯着闲话,传出去还不知要被怎么编排。

明知道是这样危险的举动,可却因着那人的一句“五姑娘”,自己就这样软下心来。

江以桃自嘲似的勾了勾唇,也轻声地应道:“十三王爷说的这是什么话,以桃身子不好,忽然间觉着有些累了便离席了。”

“是么。”陆朝淡淡应了句。

江以桃忽然抬眸,直直地盯着陆朝瞧:“左右这些与十三王爷也没什么干系,十三王爷何苦特地追上来,将我拦在这无人的小径上。”

陆朝答不上来。

江以桃又红了眼眶,那张柔软素净的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就这样淡淡地盯着陆朝瞧,任由心口的酸涩慢慢遍布到了全身去,连手指尖都痛得发麻。

陆朝抿着唇,凝神瞧着眼前这个小姑娘,一时间竟然是说不出话。

小姑娘这样伤心,纤长的睫羽上还挂着几滴湿润润的泪珠儿,像是春日里挂着露水的花瓣,轻轻地颤抖着。连那垂在身侧的手都肉眼可见地在颤抖,小姑娘浑身紧绷,像是在瞧着一个什么仇人一般,冷冷地瞧着陆朝。

江以桃本生了一张十分柔和的脸,笑起来十分可人。

可她面无表情地盯着眼前人时,那张温和的脸上却无端地生出了几分冷然来,像是冻上了一层薄冰,让人难以接近。

陆朝喉间哽了一哽。

这是他第一次在小姑娘的脸上瞧见这样的表情。

“五姑娘,你可知道在这盛京城中生活,总是要有些生不由己的事儿发生的。”陆朝也握紧了垂在身侧的手,意有所指道。

江以桃多么聪明的一个姑娘,她自然是听得懂。

“知晓。”江以桃淡淡应道,眼尾恍然间垂下一抹泪来,敛着眸子去看一旁的枯枝,“以桃自然是知晓,十三王爷是要说自己的身不由己了么?”

还不等陆朝应一句什么,江以桃又很快地接上了自己的话:“我也有许多身不由己,可在某一瞬间,我竟想过要背弃这盛京城的一切,只为了一个故人。”

一个故人。

陆朝忽然笑了笑,看着小姑娘像春日蝶翼般轻颤的睫羽。

他还记着这柔软睫羽扇过了掌心的触感,好像是他真的捉住了一只蝴蝶一般,蝶翼直直地扫过他的心口,轻轻地痒。

“五姑娘,”陆朝软声叫了一句,又说,“或许你那位故人也是这样。”

“他不是。”江以桃抬眸,深深地吸了口气,盯着眼前这个十三王爷瞧,“十三王爷是十三王爷,我那位故人是我那位故人,左右你们并不认识,十三王爷又怎么会知晓那位故人的心思?”

陆朝走近了一步:“五姑娘,这世间的事儿都是这样的。并没有什么绝对,更多的只不过不同的身不由己,又被这身不由己束缚在了荆棘里去,挣脱不开。”

盛京城的春日来得晚,这小径两侧的枯枝还不曾抽出嫩芽,江以桃胡乱地想着,或许是牡丹,又或许是别的什么花朵,不知会开一朵什么颜色的花呢。

她好像没有认真地在听陆朝的话,可闻言还是笑了笑。

是江以桃一惯的笑,眉眼弯弯,十分柔软:“十三王爷,故人终究是故人。”

陆朝面色沉了沉,一言不发地盯着小姑娘。

之间江以桃勾着那一抹笑,又轻声道:“人与事都会过去,那已经被丢在了过去的人,才叫作故人。”随即她往前走了几步,直到走到了陆朝的前面去,才又说,“十三王爷,人么,总是会从梦里走出来的。”

“总不可能,这辈子都活在一个虚无缥缈的承诺里罢?”

小姑娘的声音带着颤抖、哭腔与笑意,还有一点儿陆朝不想承认的,洒脱的快意。

陆朝闻言,眼尾恍然间便染上了一抹绯红。

这是小姑娘特地说给小山匪听的话,他哪里会听不懂。

他后悔了,是他亲手将小姑娘推远了。

作者有话说:

啊——

陆朝:怎么会有这种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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