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这么做是否有几分不妥?”

早些时候,六号静静地看着自家这个小殿下,看着他沉静中带着些许悲戚的神色,沉默了好半晌终于还是说出了这句话。

陆朝闻言,忽然勾唇笑了笑,轻声道:“没什么不好的。”

随即陆朝便盯着那几箱聘礼出神,眸色沉沉。

小殿下的这副样子,让向来冷硬的一号都有些动容,心想着那江家五姑娘或许也没什么不好的么,自己何苦总是在小殿下面前说江家五姑娘的不好呢?

不过这想法只在一号的脑海中存在了一瞬,而后又反应过来,这江家五姑娘是目前小殿下计划中最难以预料的一环,自然是不好的。

陆朝垂眸,淡淡道:“今日这婚,应当是由六号去提才对。”

六号顿了顿,心中闪过了江以李那张明媚的笑脸,他轻轻闭上了眼,劝道:“还望殿下三思,左右那江家并不一定会答应这桩婚事,殿下又何苦在这时候将自己推上风口云端?”

“这不还有皇帝老儿么。”陆朝嗤笑了一声,起身来从案台上抽出一张泛黄的薄宣纸来,凝神瞧着,“太子那废物想要江家的五姑娘,那我们便要六姑娘。”

“我瞧着,这江六姑娘倒是比我的五姑娘要得宠爱多了,这样一来,江家还是牢牢地握在我们的手中。”陆朝又从笔架上拿下一支笔,就这样放在指尖,久久地也不动笔。

“殿下……”

一号正想说些什么,便被六号出声打断:“殿下,那江家不过已是强弩之末,何苦借由一个姑娘来牵制?”

陆朝不咸不淡地噢了一声:“心疼了是么。”

……

“不敢。”六号沉默半晌,将头垂得更低。

“江家不论现如今是何种境地,到底是江家。”陆朝敛着眉眼,不咸不淡的口气让人听不出什么情绪来,“若是放任江家依附上太子殿下,它终究是能再爬起来的。能在这如狼似虎的盛京城中立主脚跟,又能是什么良善之辈。”

两个暗卫沉默地抿了抿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六号,你可莫要将我当成那两眼黑黑的瞎子了。”见六号一言不发,陆朝又笑了笑,终于是抬起那双冷清的眸子来,静静地盯着六号瞧。

“殿下这说的是什么话,六号多年来对殿下忠心耿耿,一片赤诚之心又怎么会将殿下试做两眼黑黑的瞎子呢?”六号慌慌地单膝跪地,也不明白殿下为何会说出这句话来,左右先认个罪总是没有错的。

陆朝无端地笑了笑:“我说的是你与那江家六姑娘的事儿。”

六号沉默半晌,只说:“殿下,江六姑娘什么都不知道,属下连半个字都不曾向江六姑娘透露过。江六姑娘她、她是——”

“我自然是知晓的。”陆朝打断了六号的话,那双漆黑的眸子没什么感情地盯着六号瞧,又说,“所以我让你去江家,你才是江六姑娘的十三王爷,并非是我。”

“殿下……”六号的话就这样哽在了喉咙口,这样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暗卫竟在霎时间红了眼眶,哑声道,“殿下,属下只是一介名字都不曾有过暗卫,哪里配得上高在云端的江六姑娘?”

瞧瞧,这想法自己也有过。

他不过是个阴沟中苟且偷生的蝼蚁鼠虫,又怎么能忍心将那乖顺的小姑娘牵扯到自己朝不保夕的生活中来呢?

“六号,如果你愿意,你就可以时十三王爷,可以是那位江六姑娘的阿川哥哥。”

六号闻言沉沉地瞧了一眼陆朝,却依旧是没有说一句话。

“退下罢。”陆朝懒懒散散地点了点头,一时间懒得与六号再争论什么,好似就用这十分简单的三个字就将这事儿敲定了,再容不得旁人说上一句半句。

对于一号与六号来说,陆朝到底是身份尊贵的殿下,两个暗卫也不好再争论些什么,对视一眼便退下了。

“一号,殿下不是很喜欢那位江五姑娘的么?”一号走出了好远,才缓缓地回头瞧了一眼那间书房,只见那院内的枯树正渐渐地抽出枝丫。

一号隐约记着那是一棵桃树,在某一年他曾见过这棵看着枯败的老树开了满树的桃花,十分美丽。见六号并不回答自己,沉默了半晌后他又问:“为何在利用起江五姑娘的时候,却好像只是对待一只蝼蚁似的。”

“殿下……殿下是很喜欢江五姑娘的。”六号头也不回地往前走着。

也是隔了好一会儿,才接上自己方才的话,“所以他才要斩断江五姑娘心中的那一点期翼。”

一号还是不明白,却也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若是这计划进行得不顺利……

那么江五姑娘只会记着那个负心之人,而不是记得那个心爱之人。

小殿下多么喜欢五姑娘呀。六号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这样喜欢江五姑娘的殿下却为了借这“牵制太子”的名义,把江六姑娘送到了自己的身边来。

就这样,亲手将心心念念的江五姑娘送到了敌人的身边去。

指甲扣进了掌心,尖利的痛感终于将六号从思绪中抽离了出来。

*

两个暗卫走后很久,陆朝还执着那支笔,垂眸站在案台前,一言不发地盯着那张微微泛黄的宣纸出神。好半晌,才微微颤着手去沾了沾浓黑的墨汁,在提笔将欲落下时却无意洇出了一块墨点来。

于是陆朝又凝神地盯着那滴墨点子看了好一会儿,才颓然地将那支笔放回了笔架子上去。

阿言,阿言。

他分明将小姑娘的脸记得清清楚楚,像是印章一般刻在了自己的脑海中,可真的提笔时却无法描摹出小姑娘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来。

阿言,我的阿言。

陆朝在心底念了好几遍,忽然间暴怒地将那桌上的宣纸揉成了一团,看着墨汁慢悠悠地洇透宣纸,那一点儿强硬的占有欲又在霎时间冷静了下来。陆朝僵硬地坐回了太师椅上,垂眸一言不发地看着自己染上了墨汁的指节。

与这一张薄薄的纸生气又有何用?

墨汁一点点地干涸在陆朝的指节上,嵌进了皮肤的纹理中去。

陆朝好半晌都说不出话来,就只是这样静静地看着自己的指节,那双微微上挑眼尾挂着一抹淡淡的绯红,眼中血丝遍布,几欲是要落下泪来。

他这一生,自故国西京覆灭之后,便总是在流离失所。

陆朝早些时候是刻薄无礼的西京太子,之后成了住在江以桃旁边的那个意气风发的小少年,再后来一些的时候,他又成了一个孤苦无依的、浑身脏兮兮的小乞丐。

连那个邻居那个爱哭的小姑娘都没能认出自己来,真以为自己是苏州城中一个籍籍无名的、可怜的小乞丐。

他身上分明是那么脏……是脏的罢?他自己都能闻见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属于苏州城那污水沟里的酸臭味,就像那见不得光的老鼠一般,苟且地活在这世上。

那爱哭的、与他曾经当过短暂一段时间邻居的小姑娘,却挂着那样柔软亲近的笑意,在自己的眼前放了一碗冒着热气的小馄饨。

那会儿,他甚至不知道这位小姑娘的名字,整日里只是“喂、喂、喂”或者是“爱哭鬼”“小哭包”之类的称呼来唤她。

脾气好的小姑娘从来不生气,只是会红着那双水盈盈的眼睛瞧着自己,好像是那阳春四月泛着光的湖面,瞧得陆朝心里也化成了一汪莹莹的水。

再后来,他成了溪山的山匪,成了令人胆寒的少当家。

在刚到溪山的那段时间里,陆朝好似一个没有感情的阎罗一般,他总是带着一抹淡淡的笑意,眸色沉沉地将短刀刺入敌人的胸口,再带着那抹笑意,看着猩红的血汩汩地从伤口中流出来。

分明是温和的笑意,可不论怎么看起来都是带着几分渗人。

有些时候,他也会划破自己的手臂,感受温热的鲜血滑过他苍白冰冷的肌肤,最后滴滴答答地掉在地上,结成一块暗红的血痂。

陆朝自己比谁都还明白,自己是个十分病态之人。

他喜欢痛楚,更是享受那些临死前的绝望哭喊,他最喜欢的做的事儿,便是看那些个自视甚高之人掉进泥潭里,最后为了生存而大打出手,往日那些什么礼仪教养全部都抛在脑后的样子。

这才是人性。

却也总是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起那个爱哭的小姑娘,想起那碗热腾腾的馄饨,想起她四月春风一般的笑。

可陆朝比谁都明白,自己再不能靠近那个小姑娘了。

到了最后,那群暗卫终于又寻到了陆朝。

为了复仇,为了将这盛京城变成和西京一般的样子,陆朝又成了盛京城这位称病的十三王爷。

那一年陆朝才十五岁,在他短短的十五年生命中,却已经把那些该经历的、或者是不该经历的事儿,都经历了一遍。

他像一条阴冷的蛇,蛰伏在这盛京城,蛰伏在溪山。

很多年里,陆朝都不曾再踏足过江南。

他会想起那个满地鲜血的夜晚,父亲母亲为保护自己而死在了眼前,会想起母亲那双死不瞑目的眼,还有那双灰败眼中迸发出的、还不曾消散过的恨意。

也会想起成为小乞丐的那些日子。

日日夜夜都守在小姑娘的必经之路,只为了在小姑娘路过时,能悄悄地看一眼。

那些阴暗的、卑微如蝼蚁一般的日子像梦魇一般,从来不曾放过陆朝,总是在每一个安眠的夜里出现,生生地将陆朝从梦中惊醒。

梦中是小姑娘高高在上的脸,鄙夷嫌弃地甩开了自己的手,软着声音骂他:“小乞丐,真脏呀。”

小乞丐陆朝就会垂眸看看自己的手,果真是脏的。

巨大的羞耻心翻涌地朝陆朝袭来,他慌乱地将手在衣角上擦了擦,擦了又擦,可那衣角本就是脏的,又怎么能将脏兮兮的手也擦干净呢?

小乞丐再伸出手去的时候,血污与泥土都卡在他的指缝里,小乞丐僵了僵,又窘迫地收回了手来,背在身后,忍不住地又擦了会儿。

小姑娘干干净净的,像一只软糯糯的糯米团子。

小糯米团子笑着踢开了地上那碗小馄饨,挺直着脊背,趾高气昂地就转身走了。

……

梦境往往会在这里戛然而止。

陆朝再不曾踏入过江南一步,再没见过那糯米团子一般的小姑娘一眼,在一个个思念成疾的难免的夜里,陆朝就会拿出一张泛黄的宣纸来,一遍又一遍地摹着江以桃的小像。

梦魇就只是梦魇,陆朝清楚得很,若不是人心中那一道最脆弱的、最好攻破的防线,又怎么能成为是梦魇?

他的小姑娘哪里是这样的人呢,他分明是比谁都还清楚的。

幼时的江以桃,悄悄地躲在墙角哭泣,偏害怕被那些嬷嬷与小丫鬟发现,只好咬着唇呜呜咽咽地抽泣,尖细又柔软的声音像只小狸奴般可爱。

她抬眸,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泪汪汪地盯着自己瞧,软声软气地威胁道:“你、你可不许告诉别人。我这才不是哭,是、是……”

小姑娘是了半天也没有是出个所以然来。

年幼的陆朝是个十分嚣张跋扈的小少年,见状只是冷冷地哼了一声,做了个鬼脸便嘲笑道:“哼——你就是在哭鼻子,爱哭鬼、爱哭鬼。”

软软的小姑娘也不恼,唔了一声便妥协了:“那就算是,你也不好告诉别人的噢。”

……

陆朝笑了笑,从回忆中抽身出来,又起身从案台上抽出了一张薄薄的宣纸来,轻轻地写下了“阿言”两字。

他不需要再画江以桃的小像了,也不需要臆想江以桃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姑娘了。

在那个春寒料峭的春日里,他的小姑娘,从江南来见自己了。

她果然是长成了一个十分坚强的姑娘,明明害怕得浑身颤抖,却还是强撑着情绪来,摆出一副十分不好惹的模样,用那双柔软的、含着一汪江水的眸子与自己对视。

只不过还是与从前一般,是个小哭包。

他以为只要不去江南便不会见到小姑娘。

只要见不到……那些深藏多年的心动与思念便会这般长长久久地压在无人知晓的角落,终其一生都不会被旁人察觉。

“阿言,你要信我。”

陆朝盯着那两个带着湿意的字,哑着声音轻轻道:“你要等到我。”

他从来不曾放弃过江以桃,却也是亲手将她推开了。

竟然还奢求小姑娘能在冥冥之中明白自己的用心良苦,明白自己这么多年的筹谋划策。

真是贪心啊,陆朝。

作者有话说:

这章其实在卡文,我在想我要不要这样写。

有人说我的故事没有矛盾,男女主之间的挫折不够,太过于理想化的美好感情。总是畏首畏尾,想写一个大家喜欢的故事,所以很难突出人设中的矛盾来。

女主不应该认出男主,他们之间可以酱酱酿酿误会着写好久。

……可是我真的只是想写一个,他们坚定不移地,朝着对方奔赴的故事。

所以我纠结了好久,迟疑了好久,我应该怎么写呢,我应该写什么呢,导致最后结果就是坐在电脑前好几小时,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最后发现其实我只是想写一个简单的,双向奔赴的甜甜的,或许是不存在的爱情。

我写我的故事,你们要是看得开心是我荣幸,要是看得不开心……那我很抱歉,我的本意不是这个,希望我的读者都能天天开心呀。

谢谢大家看我罗里吧嗦这么长!感谢在2022-03-03 21:15:45~2022-03-05 03:44: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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