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到江以桃时,陆朝想起了幼时曾养过的一只狸奴。

那狸奴原是一位外邦人送他的,小小的一只,通身雪白。平日里十分地乖巧喜人,毛茸茸的雪团子直往人的身边靠。

可那小狸奴生气时又十分冷漠,朝着自己伸出尖锐的爪,龇牙咧嘴的,一点儿都没有了往日里的亲近。

与这小姑娘竖起浑身尖刺的模样都是十分像。

江以桃的眼睛圆溜溜的,是十分漂亮的浅茶色,在春日午后的日光下熠熠生辉,像一块上好的琥珀。

那一眼,陆朝也想起了某次的冬狩,他曾在林间看见了一只灵巧的梅花小鹿,那只小鹿也有一双这样圆溜溜的、明净透亮的眼。

可这小姑娘虽然满身狼狈,却依旧一脸防备的模样,倒是更像那只养不熟的狸奴一些。

想到这儿,陆朝也觉得将一个豆蔻年华的小姑娘与一些个动物相对比,有些太不礼貌了一些,只好轻轻地笑了笑,也不敢将心中的想法说给这个小姑娘听。

怕是说了,小姑娘又要与他闹脾气了。

他这小姑娘,可最是娇气了。

“笑什么?”江以桃一脸戒备地瞅着陆朝,心想着这小山匪定是又在悄悄嘲笑自己呢,真是过分。

“没什么。”陆朝这么说着,却也还是笑得一双桃花眼都弯了起来,垂眸盯着江以桃。

这小姑娘与幼时相比竟然是没有什么太大改变,非要说也只是长开了些,却也还是幼时见过一面,现如今依旧是能认出来的程度。与自己不同,陆朝想了一想,已经不太记得自己幼时是何种样貌了。

可瞧着江以桃的反应,应当是变化大了些,才会让这小姑娘这么些日子以来都不曾想起自己。

也是好事。

陆朝忽然想到,自己好像曾在某次醉酒之后,偷偷地画了一幅小姑娘的画像。

是自己想象之中的,小姑娘长大之后的样子,照着他印象中小姑娘幼时的模样,悄悄地臆测出来的一张姑娘的脸。

后来那幅画……

陆朝却有些记不起来,又是某次醉酒之后便再找不着了。

若是还在身边,还不知小姑娘瞧见会多么惊讶。

陆朝自然是不曾想过,他的小姑娘早早地便见过那副画卷了。

江以桃将信将疑,瞧着陆朝脸上十分柔和的笑,更加笃定他此刻心中在想自己那些丢人的往事。往往这种时候,嘴巴总是比脑子更快的,江以桃几乎是想都没想就愤愤不平地问道:“陆朝,你是不是在想我?”

这话音刚落,江以桃就猛地反应过来自己的话中有歧义,在陆朝促狭的目光之下窘迫地红了脸,支支吾吾地为自己找补道:“我、我的意思是——”

“阿言,我在想你。”

“是不是在心里头偷偷——”

两人说出口的话,再一次在这春夜里重叠。

江以桃眨了眨眼,小鹿一般的眼睛湿漉漉的,十分艰难地说出了下半句话:“扎我的小人呢。”

陆朝的模样有几分外邦人的样子,眼皮褶子深,眼窝也是深的,满目柔情地盯着一个人瞧时,那双漆黑的眸子像是要把人吸进去一般。

江以桃的呼吸几乎停滞了一瞬,别扭地偏过头去才重重地吐出一口气来。

“阿言,”陆朝伸手,抚了抚小姑娘因准备歇息而拆散的一头乌发,轻声道,“阿言初见我时,心中是怎么想的呢?”

“是个小山匪,真可怕。”江以桃耳垂泛红,语调中都带上了哭腔,瓮声瓮气答道。

陆朝也不恼,心中想着小姑娘窘迫到垂泪的模样,闷声笑了笑:“我想的却是——”

“什么?”江以桃确实有些好奇,便回过了头来,抬起眸子望向陆朝的深色眸子里去,轻声问道。

“能见到阿言,真是太好了。”陆朝伸手接住小姑娘眼尾一颗垂垂欲坠的泪,神色温和,语调中带着些他自己都难以察觉到的怀念。

他原是想说,能再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再见到。陆朝笑了笑,眼看着这在暖黄昏暗的烛光之下,那滴冰凉的凝在指腹的泪慢慢划过了手掌,渐渐地连那点湿润的泪痕也瞧不见了。

可陆朝知道,这小姑娘聪明敏感得很,惯是会抓住那一句话中一闪而过的重点来说道的。

若是自己真就那样说出了口,往后再见到江以桃时可就没有什么清净时候了。

陆朝愣了愣,忽然间对自己十分不齿,如今已走到了这番生死存亡的时刻,还想着来见这个小姑娘,可真不像是自己的想法。

若是一切顺利,他便在事情平定之后,将一切的缘由都与这小姑娘说个清楚。小姑娘原谅自己也好,要用永生永世来恨自己也罢,能记着自己便是最好的一件事儿了。

若是一切不顺利,他便带着那些秘密下那九天黄泉,让小姑娘自此无牵无挂地活下去。

仔细想想,小姑娘才十七岁,一切不过是少年的心动,也只不过是一霎的心动。

陆朝看着眼前柔软恶小姑娘,心里明白,她总是会忘记自己的。

忘记他这个可恶的小山匪,就像忘记那个曾经住在隔壁的顽劣的小少年一般。

陆朝哪里想过,自己低看了看似柔软的江以桃,也高看了自以为坚毅的自己。

江以桃不知这小山匪心中所想,只觉得他惯会说那些花言巧语的东西,不过只是说来哄骗自己罢了,便恶狠狠道:“果真是花心,初见面便有这么多花花肠子,满嘴的胡言乱语。”

说完,还觉不解气一般,又重重地哼了一声:“对每个姑娘都是这么说的罢?”

“哪儿能呢,只有我们阿言,只对我的阿言说过。”陆朝用手指卷着小姑娘柔顺的乌发玩儿,像是消磨时间一般,说出口的话也变得懒洋洋起来。

“这话也是对每个姑娘都一般说的吧?”江以桃才不信,恨恨地踩了一脚陆朝。

陆朝失笑,也不出声喊疼,更不为自己辩解什么,轻手轻脚地将姑娘脸侧的碎发别到了耳后去,露出那半张红肿狼狈的脸,轻声道:“阿言,保护好自己。”

——不言姑娘,保护好自己。

这话陆朝在溪山时也曾说过。

江以桃闻言愣了愣,一时间觉着陆朝要去做什么大事儿一般,心里头慌慌地着急。

直到陆朝带着春夜凉意的指腹轻轻地触了触,江以桃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说的或许是这回事,便神色别扭地抿了抿唇,岔开话题道:“你倒好意思说这话,半夜三更跑到姑娘家闺房里来的还不是你。”

“别的姑娘家闺房,我还不乐意去呢。”陆朝还是自顾自把玩着小姑娘的黑发,在他骨节分明的手指上缠了一圈又一圈,这副模样瞧着倒有几分纨绔的散漫样子。

……

江以桃起初还觉着陆朝在说笑,沉默地盯了他好半晌,才将将反应过来这小山匪说的还是个真心话,忿忿道:“说的什么混账话。”

边说着江以桃边伸出手去推了推陆朝的胸口,稍稍挣扎了一会儿,又很快地放弃。

力量差异实在是悬殊,倒不如留着力气多骂上两句,江以桃气呼呼地想。

陆朝凑近了些,弯下身子来与江以桃平视:“阿言,你难道不觉得,我们这样……倒有些像是夜里私会的味道么?”

江以桃被陆朝这话闹得脸红,恶狠狠地瞪了瞪。

陆朝才不恼,反而笑意盈盈地越靠越近。

这会儿江以桃有些慌了,急急忙忙地想要抬手挡一挡,却被陆朝半路截了下来,单手抓着小姑娘纤细脆弱的手腕,锁在了自己胸前。

“你、我——”江以桃心下更慌,抬脚踢了踢陆朝的腿,红着一双眼望向他。

江以桃分明是知道陆朝不会做出什么来,可与陆朝的距离实在是太过危险,脑袋好像是被丢进了一锅滚开的白粥里边去,黏黏糊糊的简直无法思考。

陆朝却没有要放开江以桃的意思,更靠得进了些,轻叹了声手用空闲的那只手松松地盖住了小姑娘的眼,意有所指道:“阿言,不要用这种眼神瞧我。”

瞬时落入一片黑暗里,江以桃的心口噗噗乱跳,结结巴巴问道:“为、为何?”

“阿言,好姑娘,不要问。”陆朝一边说着,一边越靠越近。

江以桃几乎能感觉到陆朝的气息落在了自己的脸上,霎时间她好像明白了接下来要发生什么,轻轻抿了抿干涩的唇,又慌乱地想着,陆朝一定听到自己的心跳如鼓擂,往后又要嘲笑自己了。

陆朝轻声笑了笑。

江以桃呼吸一滞,顿时间像是有几只蚂蚁钻进了耳朵里面去,一路爬到了心口,半边身子都酥酥麻麻地泛着痒。

忽然间,陆朝的气息远了。

一个微凉的吻,落在了江以桃的指尖。

这下好了,连指尖都泛起了酥麻的痒。

再睁开眼,陆朝已经退到了窗边,夜里微凉的风请轻轻带起了他马尾的发梢,将他的额发吹得杂乱。他的那双眼里好像映上了窗户外边的星河,又好像只是屋子里边明明灭灭的烛火,闪着微弱的、细碎的光。

“阿言,你等我。”

说完这话,陆朝便翻身走了。

江以桃怔怔地站在原地,抬起微微颤抖的手,凝神瞧了好一会儿。

她仿佛还能感觉到陆朝唇上的凉意。

远处打更人敲锣的声音悠悠扬地响起,又慢腾腾地消失。

“好。”江以桃轻轻闭上了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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