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冥之中,江以桃选择相信昨日那盏孔明灯出自陆朝之手。

或者说,她也只愿意相信。

左思右想,或许之前自己不是不曾见过桂枝亭升起孔明灯,而是不曾等到过那盏孔明灯。

江以桃记着,自己等得最晚不过也只是到了亥时,可昨夜瞧见孔明灯分明是两个小丫鬟说过了子时后。陆朝这人真是可恶,连放个灯也要挑一个或许自己瞧不见的时间来放。

江以桃好像从来都没有靠近过这个恣肆张扬的少年,他的秘密太多了,以至于江以桃怀疑自己从未认识过他,他们之间不过只是那街道上擦肩而过的陌生人罢了。

可那些真实度过的日日夜夜也是假的么?

“姑娘,姑娘?”晴柔伸手在江以桃眼前晃了晃,分明说的是调笑的话,语气里却不带一丝调笑的意味,“姑娘最近怎么老是发着呆,怕不是这气候在渐渐转暖,人也懒散了些。”

江以桃回过神来,眨了眨眼,只说:“或许是罢。”

晴佳拿了件金线绣梅花的开襟长袄来,仔细给自家姑娘披上,关切道:“虽是气候暖了,这盛京城也不比江南来得温润,若是一个不留神,还是要染上风寒的。”

江以桃露出一个十分柔和的笑,伸手拢了拢身上的长袄,也不接话。

主仆三人穿过带着寒意的花园,却不曾料到迎面撞上了伯父家的姐姐,江以桃忙停下脚步来,十分尊敬地作了个福。

那姑娘却十分鄙夷地哼了一声,阴阳怪气道:“江家嫡女哪儿值当给我这个庶女请安,可真是折煞我了。”

江以桃闻言皱了皱眉。晴柔见状十分聪慧地贴近了些,在自家姑娘的耳边轻声道:“姑娘,这是大爷家那位叫曼安的姑娘,大爷家的长女,也是江家的长女。平日里便是这般得理不饶人的脾性,您可千万不要往心里去。”

江以桃点点头,软声细语道:“大姐姐,以桃不过是身为妹妹给您请安,也没什么不妥当的,大姐姐还是受用得起的。”

江以桃说话本就是讲究八面玲珑,加之她为人处世半点不带那身为江家嫡女的傲气,便显得十分平易近人。

江曼安惊奇地咦了一声,倒是有些对不甚熟悉的五妹妹多了几分好感,面上却依旧是端着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淡淡道:“那我可受用不起,快些起身罢。五妹妹这是去给二叔叔请安的路上么?”

江以桃闻言勾了勾唇,露出一个十分软糯的笑,温声温气道:“正是要去请安的路上,这便遇见了大姐姐,说来也是有缘呢。说起来,自回府之后以桃还不曾去大姐姐院里坐坐,大姐姐可不要怪罪于我才好。”

谁敢怪罪江家的嫡女呢。

江曼安冷漠地扯了扯嘴角,到底是没有再说什么呛声的话了,客套道:“正巧我也是要去前厅,五妹妹不介意与我同行罢。”

这话说得过于勉强,江以桃听着话里话外都是“离我远些”的意思。

她也不是个乐意自讨没趣儿的人,颇有些遗憾地应声:“这便有些不巧了,以桃这正要去后边摘几朵山茶,想着待会儿回去好插个瓶呢,与大姐姐或许并不同路了。”

江曼安忽然间对这个五妹妹另眼相看起来,她倒是不曾见过几个像江以桃这般张弛有度之人,心中好感更甚,连带着面上也挂上了一抹分外真诚的微笑:“那真是可惜了,五妹妹,我们日后有空再聚着说说话,我这便先走了。”

“大姐姐慢走。若是得空,以桃定然先去您院里坐坐。”江以桃还是那副笑意盈盈的样子,又躬身作了个小福,眉眼低垂十分乖顺。

江曼安对这个五妹妹又悄悄地多了几分好感,点了点头,便被身旁的丫鬟搀着走了。

江曼安的丫鬟回头望了望江以桃,又忙收回视线,感叹道:“姑娘,这位五姑娘倒也是个可怜的人物。”

“噢?怎么说,说来与我听听。”江曼安不曾回头,直直地注视着前路,走得脊背挺直裙摆蹁跹。

丫鬟叹了口气,稍稍地回忆了会儿,便道:“这五姑娘早年还住在盛京城时,婢子也已经在府中了,虽不是伺候五姑娘的,倒也对这位江家的嫡女略有些耳闻。”

江曼安嗯了一声,十分有教养地没有打断,等着丫鬟静静说下去。

丫鬟润了润嗓子,又道:“那会儿婢子也还小,只是记着这位五姑娘甚少出门,总是日日待在院子里有学不完的事儿。而且五姑娘先天不足,身子差得很,小时候几乎是泡在药罐子里长大的,许是现在年纪大了,身子骨好了些。若是早些年,您从五姑娘的院子前边路过,那飘出来的都是一股子苦涩的药味。”

江曼安闻言皱了皱眉,难以置信道:“有这么差?”

“嗐,那可真是就这么差,就这样的身子骨,一年到头日日都要卯时不到便起身,怕是比我们这些个做婢子的起得还要早。”丫鬟搀着江曼安,想起这些个旧事也是十分唏嘘。

缓了缓,丫鬟又道:“婢子在这江府也是当了十多年下人,从那些个老人那儿听说过一些密辛,有人说这五姑娘并非是被送去了京外的庄子,而是——”

“什么?”江曼安也来了兴趣,凑近了些轻声问道。

丫鬟顺势也靠近了些,耳语道:“是被送去江南自生自灭了。”

江曼安顿时惊呼一声,直起了身子,左右张望了一番,生怕被哪个不长眼的下人听了去,那可真是要遭大殃了。

见四周无人,江曼安才长吁一口气,心有余悸道:“这话以后可别在外边说了,若是被旁人听了去,可有我们好看的。”

丫鬟也有些后怕,忙点了点头。

毕竟这档子事儿,家里边既然找了个由头说是送到京外的庄子去,自然是有他的道理在,哪儿能由得别人在后面嚼舌根呢。

江曼安深知在江家这般的大宅子里,多说便是多错,若是想明哲保身,就是要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什么腌臜事儿也别沾上最好。她虽是在外人面前一副软硬不吃的样子,那也是因着庶女的尴尬地位,若不强硬一些,便是人人都可欺了。

江以桃那边,瞧着江曼安越走越远的身影,也悄悄地松了口气。

这大姐姐倒是个好相与之人,表面上跟个刺猬似的,浑身尖刺,左右也只是说了两句呛声的话,倒是没有怎么为难,非要说也确实是好相处了。

晴柔听两人的对话听得目瞪口呆,怔怔道:“姑娘,我们何时要去摘那山茶花了……嗐,你们之间说话像是猜灯谜似的,我都摸不透你们的心思。”

江以桃笑了笑,这大宅院中长大的姑娘,哪个不是生了一颗七窍玲珑心呢。

这么想着,倒是有些羡慕起昨日席间的那位乔二姑娘了,多么天真无邪的一个姑娘,好像从来不曾受过什么苦难一般,明媚得像夏日里头灼灼的烈日。

真是令人心生羡慕。

又叹了口气,江以桃瞧着江曼安的背影已经消失在前路,才抬脚朝着对面的山茶花从走去,摘了一只红山茶递到了晴柔手上,轻声道:“不过是互相客套又互相试探,真真假假的谁又看得清。”

“这世上啊,多少人整日里都是虚与委蛇地应付人。若是能求得一方真心,便是十分难能可贵的一件事儿了。”江以桃摘完山茶才一边朝前厅慢步走着,一边温声温气道,“若是求不得,也不可惜。”

就像这枝红山茶。

若是待会瞧见了江曼安,她分明也是知道江以桃原先说的不过是推托之词,可看着这枝红山茶,一切事儿的真真假假又哪里还能说清。到底是真的是为了摘红山茶,还是假借红山茶圆谎,其中真相只有江以桃自己明了。

只要江以桃将这场面样子做足了,一切的真假倒也并不重要。

晴柔哪里懂这些个弯弯绕绕,听得云里雾里,倒是平日里话少的晴佳颇有感触地点了点头。

请安这件事儿于其他的郎君姑娘来说,并不是需要每日例行照做的,这特殊的规矩只是针对于江以桃一人,或者说针对于江家的嫡女罢了。

身为江家嫡女,江以桃的身上自小便带了许多旁人没有的桎梏。

江以桃给江祯与江林氏各奉了一杯茶,便退了下去,垂眸静静等着训话。今日江润之倒是不在,江以桃心中更加确定那日去太子殿下的花宴是父亲母亲安排的,只因自己回府那日扯了个荒唐的谎,便着急忙慌地寻起后路来了。

江以桃面上也不显,依旧是一副低眉顺眼的乖巧样子。

“阿月。”江林氏浅啜了一口茶水,和颜悦色道,“你的祖母叫人传话来说,想见你一面,你待会儿便去见一见她老人家罢,也正巧与你妹妹在那儿叙叙旧。”

老太太竟会思念她,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江以桃心中腹诽着,面上还是挂着一抹柔和的笑意,点点头应声道:“女儿知道,本应该女儿主动去探望祖母的,却不曾想是祖母先传话过来了,是女儿做得不好。”

这话说完,江以桃抬眸悄悄瞥了一眼江祯,见他面色如常地饮着茶,才放下心来。

“也不是什么大事儿。”江林氏笑得慈眉善目,轻声与江以桃说着话,倒真真是一副母慈子孝的样子,“从江南回来盛京城,这一南一北的,可还习惯?两个丫鬟用着还顺手不顺手?”

江以桃一一答道:“都是回家,哪有什么不习惯的。晴柔与晴佳很好,十分小心谨慎,处处都合我的意。总归是母亲房里出来的丫鬟,十分知晓分寸。”

方才进来时,两个小丫鬟被留在了外边,并不曾跟着江以桃一同进到前厅里面来。若是她们两个小丫鬟在这儿听见了江以桃的话,又不知要感动成什么样子了。

“满意就好,满意就好。”

江林氏又喝了一口茶水,窘迫地抬眸瞧了瞧江祯,将他没什么反应,只好硬着头皮又开口问道:“阿月,昨日里去了太子殿下的宴会,感觉如何?”

噢,绕了这么大个圈子,终于要说到点子上了么。

江以桃轻笑了声:“是我在江南不曾领略过的风情,处处安排都恰到好处,真不愧是一国的太子殿下,女儿感到十分钦佩。”

江林氏重新挂起微笑,试探道:“那阿月觉着,太子殿下这人如何?”话音刚落,似乎是觉着自己的话有什么歧义,江林氏又很快地为自己找补道,“你们幼时便常常在一起,这么多年不见,可有什么怀念之情?”

果然是要问这个。

江以桃眯了眯杏眼,敷衍道:“太子殿下也是常人难以企及的高度,定然是天资卓越才能走到今日的位置,女儿哪敢妄言,这是对太子殿下的大不敬。”

好好的话,从江林氏口中说出,又原封不动地从江以桃这儿丢了回去,像是两人在踢蹴鞠一般,有来有回的。

江祯闻言倒是十分难得地笑了笑,望向江以桃的目光中也终于掺杂上了一丝温度。

倒不愧是江家培养出来的嫡女,处事圆滑,不卑不亢。

江林氏扯了扯僵硬的唇角,颇有些不甘心地追问道:“除此之外呢,便再也没有什么别的了么?”

江以桃露出一副十分困惑的表情来,扮猪吃老虎一般,软声道:“母亲指的是什么,女儿猜不透您的心思。可真要说……女儿对太子殿下确实怀着敬佩之心。”

“你、这……”江林氏支支吾吾了好半晌,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江祯笑了笑,十分满意地放下了茶盏,不再为难江以桃,说笑道:“好了好了,我们阿月不过是一介姑娘家,你这问的都是些什么,也不知道害臊。”

江林氏面色一僵,讷讷地闭上了嘴。

江祯又道:“阿月,你且先叫个小厮,架着马车送你去城东寻你的祖母。你们也是多年未见,好好地给祖母请个安,她老人家还是疼爱你的。”

江以桃不置可否,也是疲于与江林氏纠缠,点了点又行了个礼,便退下了。

关上前厅门的最后一刹那,江以桃听见了江林氏传来的生意,她十分懊恼道:“二郎,你说阿月这小姑娘偏是不开窍,可怎么办才好。”

啪嗒——江以桃关上了门。

江祯与江林氏好像忘记了她初回盛京的那一日似的,两人为了她那莫须有的谎言,纷纷发了这么大的火,这会儿想起来,江以桃还觉着额角隐隐作痛。

可到了今日,又慈眉善目得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般。

江以桃垂眸,勾唇轻轻地笑了笑。

她猜得向来都准,江家不可能放弃一枚培养了十几年的棋子,他们只会尽力地欺骗自己,用尽一切方法去掩盖这枚棋子身上,那道难以抹去的污渍。

或者说,江家除了她江以桃,也没有别的什么姑娘可以牺牲了。

江以李自幼是江家老太太手掌心上的一块肉,简直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又怕碎了,她是承着江家老太太的疼爱长大的,又怎么会成为江家的棋子。

只有自己,自己是被所有人都抛下的那个。

江以桃眼前模糊,那瞬间像是坠进了湖底,在四周一片诡异的寂静中,她仿佛听见了一滴泪砸在地上破碎开的声音。

“不言姑娘,真的这么爱哭啊?”

江以桃的耳边好像又浮现出了陆朝的调笑,刹那间,又忽然飘散,再想细听已是什么都听不见了。就这样沉默了好半晌,江以桃抬眸,拿帕子轻轻拭去了眼尾的湿润。

她是盛京城江家的嫡女,她不是那个溪山的谢不言了。

她没有了自由,自然也要学着怎么坚强起来。

这世间再不会有人挡在她的身前,将她整个人纳进自己的阴影下,在众人面前掷地有声地维护她了。

在这盛京城,她是最孤独的一抹昏暗的烛火。

*

江家老太太说是住在盛京城城东,不如说是住在了城东的郊外。

江以桃记着,祖母是个十分严厉又喜静的人,她从不许别人在她身旁吵吵闹闹,只有她的妹妹以李,可以在老太太膝下软着声音撒娇。

幼时,江以桃也是嫉妒过自己的胞妹的。

江以桃轻笑了声,今日自己是怎么一回事,显示嫉妒起那将军府的乔二姑娘,现在又想起幼时嫉妒妹妹的陈年往事来了。

又有什么好嫉妒的呢,命里有时终须有。

若是无呢,也莫强求。

郊外这宅子建得倒是与城中的规格无意,门前还中了一大片樱花林,这会儿正是盛京城樱花开的时节,粉嫩嫩的一大片,十分讨人喜欢。

门外的小厮老早便收到了老太太的话,见江以桃缓步过来,连忙迎了上去问道:“您便是江家的五姑娘么?”

江以桃含笑点了点头。

小厮伸手做了个迎接的姿态,又恭敬道:“江五姑娘,老太太等您许久了,还请您随我来,我领着您去老太太的屋子。”

“有劳。”江以桃微微颔首,语调软糯。

“这有什么的,五姑娘可别折煞奴才了。”小厮也是第一次见这般客气的主子,顿时慌乱得点头哈腰,生怕是哪儿做得不好了,惹了这位嫡女的不快。

两个小丫鬟跟在江以桃身后,也不说话,就这样瞧着小厮受宠若惊的样子吃吃地笑。

江以桃也跟着笑,只有那小厮满脸涨红,只带着五姑娘到了老太太屋子前,就逃也似的跑了。

“你们两个且先在外边等我,可记着别乱跑,这地儿可不比江家。”江以桃轻声嘱咐道。

两个小丫鬟顿时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

江以桃推开门,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只见江老太太就坐在正中的太师椅上,一双浑浊却依旧锐利的眸子死盯着江以桃看,倒是差点儿吓她一跳。

江以桃忙行了个大礼,正色道:“以桃给祖母请安,不知祖母在这些年身子可还康健?”

“只要是不住在那大宅子里,倒觉得一切顺遂。”江老太太摆了摆手,示意江以桃起身,而后又沉沉道,“我自己一个人,倒还乐得清闲。”

这江老太太的一些想法,倒是与自己不谋而合。江以桃笑了笑,只道:“原应当第一日就来拜见祖母,可到底是事儿多了些,就耽误了时候,还请祖母不要怪罪才好。”

江老太太阖着眼,意味不明地冷哼了一声:“五姑娘,你可知我今日唤你来这庄子,是要来与你说什么么?”

江以桃低眉顺眼答道:“祖母,以桃愚笨,还请祖母赐教。”

“我知道,他们接你回来,是为了要将你送入宫里面去。”江老太太眼皮子都不抬一下,缓缓道。

她身后一名瞧着也有些年长的丫鬟正恭敬地站在身后,江以桃对她有些印象,似乎是幼时曾经教导过自己的一名嬷嬷。

“我还知道。”江老太太睁开眼,不咸不淡地瞥了一眼江以桃,语气寡淡,“你还知道,五姑娘你啊,根本不愿进宫去。”

江以桃倒是惊了惊,不曾想原来老太太是知晓这些事儿的,只好点点头,答了一声是。

顿了一顿,江以桃深吸一口气,又应了声不是。

老太太听着她前言不搭后语的应答,也不恼,就只是又说:“五姑娘,这宫中是什么地方,或许你也并非不清楚。”

“以桃清楚。”江以桃轻声答道。

江老太太闻言勾起一个很浅的笑意来,轻咳了一声,道:“五姑娘,你也别怪我不疼你,早些年他们动这歪心思之时,我自然是劝了又劝,可我一个老婆子,说话又能顶什么用?终究是阻止不了这一切。”

“以桃知晓,怎么会怪您。”江以桃双眼含泪,切切地抬眸看着江老太太。

江老太太被这殷切的眼神瞧得直叹气,安慰道:“五姑娘,我今日叫你来,不过是想与你说这句话:你若是不愿意进那宫里面去,就只管与我这个老婆子说。我虽是老得不成样子了,可在那御前,还是能说上一句话的。”

这江老太太说起来,也是个十分厉害的人物,是那永安侯爷的独女,却自幼喜欢些舞刀弄枪的东西。早年间还作为女将随着将军府一同抵御外敌,身为女子却也立下了赫赫战功,回来后才嫁给了江老先生。

因着这层原因,当今圣上也分外看重这个年过半百的老太太。

江以桃想过无数句江老太太会说的话,甚至于在来的马车上,江以桃还想着祖母待会要如何责骂自己,想了千句万句也不曾想过这一句。在她的记忆中,自己的祖母总是冷眼瞧着自己的,从不曾从妹妹身上分出一丝疼爱来给自己。

江以桃愣愣地瞧着江老太太苍老的脸,看她脸上那一道道属于岁月的沟壑,看她浑浊的双眼,看她紧抿的双唇。

好半晌,江以桃只喃喃地喊了一声:“祖母……”

江老太太又叹了口气,柔声道:“我老婆子虽然与你多年不曾相见,早年间在江府时也不甚亲近,可终究血浓于水,又怎么愿意看你被生生送进虎口里去。我们这江家,也不应当沦落至此,要送自己的亲骨肉去谋求一份荣华。

这般求得的富贵与权力,又能维持几时呢。”

江老太太不甚清明的双眼里满是柔情,像是要补偿江以桃曾经缺失那份亲情一般,她无比渴望与迫切地,想要帮助这个十分可怜的姑娘。

“祖母。”江以桃垂着眸子,缓声答道,“不知您可曾听过一句话说:时也命也。这几日我也想了许久,或许这逃不开的便是我的命罢。”

陆朝。

江以桃的心口忽然划过这两个字,连带着又搅动起了异样的酸涩,久久难以平息。

骗子,谎言。

江以桃垂下眸去,方才那些冠冕堂皇的话皆并非她的本意,只不过那些真心的话在舌尖赚了一圈后,全变成了违心的话又吐了出来。

只不过在方才那一瞬,江以桃忽然觉着被江祯砸伤的额角隐隐作痛。

身为一颗棋子,一个筹码,这似乎是江以桃在江家唯一的用处了。

若是不当棋子,她还能做什么呢?

江老太太年轻时候也是个杀伐果断的人,见江以桃这副样子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冷着一张脸沉默了好半晌,终究是摆了摆手,泄气道:“若你是这般想的,我也不好勉强你什么。你妹妹进城去了,想是不久后也要回来了,五姑娘若是方便,就留下来用个午膳再走吧。”

江以桃又作了个福,眼眶微红的样子瞧着便十分可怜,偏她又乖顺地点了点头,应道:“那以桃便不打扰祖母歇息了,待到了午膳我再来请您。”

说着就转身往门外走去。

临关上门前,江老太太沙哑的声音又传了出来,带着几分商量的意味,劝告道:“五姑娘……阿月,你回去再好好考虑一番,莫要辜负我老婆子的一片好心。”

江以桃动作一顿,闷声答道:“以桃知晓了,多谢祖母。”

“去吧。”江老太太的声音很轻,像是随时要被一阵风吹走一般,悠悠地飘到了江以桃的耳边。

江以桃轻轻地关上了门。

她站在回廊前出了许久的神,直到不远处的晴柔注意到了她,才迎了上来,出声打断了江以桃的神游:“姑娘,姑娘?你怎么站着都能出了神?”

江以桃如梦初醒,轻叹了口气,也不应什么就朝着门外走去。

两个小丫鬟摸不着头脑,只好悻悻地跟在后面,也不知在里面的江老太太到底与自家姑娘说了什么,让自家姑娘的情绪陡然间低落下来。

可两个主子之间的事儿,哪有自己一个丫鬟来过问的道理。

门口的樱花林绵延了数里,遥遥望去竟是瞧不见尽头,若是有小风吹来,那开了满树的樱花便会随风飘落,洋洋洒洒的,像一场烟粉色的春雨。

“晴柔、晴佳,你们且在这儿等我,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可好?”江以桃凝神望着这片樱花林,用一种近乎是请求的语气喃喃道。

“姑娘……”

晴佳扯了扯晴柔的衣袖,打岔道:“姑娘,您尽管放心去吧,我与晴柔就在这儿等您。”

江以桃冲两个小丫鬟露出一个与平常别无二致的笑,随后便缓缓朝着樱花林伸出走去,裙摆在脚踝处起舞翩跹,卷起那掉落在地上积攒了厚厚一层的樱花花瓣。

江以桃就这样一直往前走,直到四周皆是看不见尽头的粉色,直到她回头望时再也瞧不见祖母的那栋宅子为止。她就这般静静地站在桃树下,微微仰起头,一片片落下的樱花花瓣便擦过她的脸,又缓缓落到地面上去。

地面已经瞧不出什么原来的泥色了,盖着厚厚一层樱花花瓣,踩上去倒是像极了踩着那兔毛毯子一般,十分柔软。

微风轻轻扬起江以桃的发梢,她喃喃道:“陆朝——”

好像这阵风能将这句话带到那个小山匪耳边一般。

“五姑娘。”

不远处传来一声微微带着沙哑的轻柔男声。

江以桃一惊,慌乱地睁开眸子,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陆朝?”江以桃喃喃道。

“五姑娘。”那人好像没有听见一般,一步步朝着江以桃靠近,那双黑白分明的眼中眸色晦暗,薄唇抿得很紧。

……

江以桃终于回神,瞧着这近在眼前的高大身躯,抿着唇往后退了两步,轻声道:“原来是十三王爷。”

十三王爷便跟着又往前走了两步,不咸不淡地问道:“五姑娘怎么会在这儿。”

江以桃又是退了两步,慌慌道:“我、我来这儿探望祖母。”她胡乱朝着一个方向指了指,目光躲闪,不敢去看那张与陆朝一模一样的脸,“就在那儿。”

“噢,是么。”十三王爷垂眸盯着她,又是跟着往前走了两步。

江以桃退……

她忽然被脚下樱花树破土而出的根茎拌了个趔趄,眼看着就要往后仰去,慌乱中身子却僵硬得难以动弹,只好害怕地闭上了眼。

可最后却没有传来意料之中的疼痛,再睁眼,竟是被那十三王爷伸手护住了后脑勺。

撞上的不是那粗壮的树干,是十三王爷骨节分明的手。

这距离太近,她甚至能感受到十三王爷的呼吸喷洒在脸上,甚至能无比清晰地看见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还有那眸子中映出的那张慌乱酡红的脸。

还有十三王爷眼尾那颗,淡淡的痣。

陆朝忽然瞧见了江以桃发间那支桃花木簪,粉白交织的丝线在透过樱花林的日光下反射出星星点点的光。

是他送她的那支桃花木簪。

陆朝的身后是一片烂漫的樱花林,纷纷扬扬的花瓣落在他的发梢,衬得他那双微微上扬的眼睛更是勾人。

江以桃的眼中却没有樱花林,也没有花瓣,她好像只瞧见了陆朝一个人。

江以桃忽然无可救药地回想起在溪山的那个下雨的午后。

她也是这般清楚地在陆朝的眼里瞧见了自己。

“五姑娘,你倒真是笨手笨脚的。”十三王爷眉眼含笑,轻声道。

江以桃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脱离了这危险的距离,一股热气不受控制地蒸腾上来,熏得眼眶都发红,她含糊不清道:“这人的眼睛本就不长在后脑勺么。”

十三王爷笑意更深,噢了一声,又问道:“五姑娘方才说什么,这风有些大,我不曾听清。”

“十三王爷,您长得很像我的一位故人。”江以桃却没有应他的话,一双杏眼好像没有聚焦一般,涣散地瞧着地面,自顾自地说着。

“故人?”十三王爷挑挑眉。

连这个小动作都是一样的。

江以桃闭上眼,又听得十三王爷问了一句:“什么样的故人,竟是让五姑娘魂牵梦萦这么久,还将我都错认成了那位故人。”

失去了视觉之后,听觉会变得更加灵敏。

江以桃恍然发觉,这十三王爷的声音,与陆朝也是一样的,像极了大漠夜晚的一阵风,吹过沙地时又卷起了细细的沙砾。

“他是个小骗子,王爷。”江以桃睁眼,伸手抓住了一片徐徐飘落的花瓣,将它攥在了手中,又抬眸去看十三王爷,“十分可恶。”

……

啧。

“我听着五姑娘这话里话外,倒不像是怀念故人的样子。”十三王爷敷衍地扯扯嘴角。

江以桃忽然笑得眉眼弯弯,温声温气道:“并非如此,十三王爷。我十分思念他,甚至于每个辗转反侧、难以入睡的夜里,一闪而过的都是他的名字。”

陆朝呼吸一滞。

小姑娘今日穿了一条石榴红夹草绿的间裙,绿衫子外边还穿了件嫩黄色的褙子,发髻则是简单结了个双鬟,发饰也并不繁琐,不过是那一支丝线绕出桃花的木钗。

明明是最普通不过的一身打扮。

许是她笑得太过热烈,置身在这同样灿烂的樱花林中,精致得像是一幅画卷。

不过大半个月不曾见面,这些话也不知从哪儿学来的,跟谁学来的。

陆朝认识的那个谢不言,哪里会用这样软糯的声音去说这甜腻腻的话,活像是从蜜罐子里滚了一圈出来似的。

咳。陆朝有些窘迫地单手握拳,掩着嘴轻咳了咳,又微微侧过脸去,挡住了红得发烫的耳尖。

江以桃还是笑着,双手在背后交握,瞧着眼前的十三王爷露出从未见过的新奇表情,心口的酸涩终于是消散了不少。

她竟愚蠢地以为,陆朝定然来不了这盛京城。

陆朝,那可是陆朝。

他好像没有什么事儿都做不到的。

江以桃想起了昨夜里那个摇晃不停的孔明灯,盯着眼前这个十三王爷看,忽然间她朝着十三王爷喃喃地喊了句:“陆朝。”

……

陆朝又是一僵,似笑非笑地应道:“五姑娘,你怕是认错人了,我是盛京城的十三王爷,你可记住了?”

江以桃噢了一声,笑道:“以桃知道,以桃不过是忽然想起了我那位故人的名字,便喊了一喊罢了。

我那位故人,答应了要教我射箭,我都不曾学出师,他就把我丢下了。真是可恶,十三王爷,你说对不对?”

是你自己拉不开弓。陆朝冷着一张脸,敷衍地应了声:“确实可恶。”

“他还与我约定好了,要去桂枝亭给我放孔明灯,我瞧见了便会去寻他。”江以桃轻叹了口气,闷声闷气地扯谎,“可我却从未见过那桂枝亭升起什么孔明灯,真是个小骗子,十三王爷,你说对不对?”

陆朝沉默半晌:“确实是个小骗子。”

江以桃笑着,又放软了声音喊他:“陆朝。”

“五姑娘,我——”

“以桃知道。”江以桃轻声打断了这十三王爷的话,又道,“你是盛京城的十三王爷,我叫的是小骗子陆朝。”

陆朝这会儿倒是勾唇笑了笑,清风带起了散落满地的花瓣,托着它们在半空中打着卷儿。

“五姑娘,你瞧这漫山遍野的樱花,可喜欢?”陆朝的声音放得很轻,每个尾音都被刻意拉长,像是说着什么呢喃的情话。

江以桃点点头。

陆朝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笑得弯了弯,轻声道:“可是五姑娘,我却不喜欢这漫山的樱花树。”

“那十三王爷喜欢什么?”

“五姑娘,我喜欢桃花和桃树。”陆朝指了指江以桃发间的那支木簪子,“也喜欢五姑娘发间那支桃花的簪子。”

江以桃忽然反应过来,自己今日钗的是陆朝送的那支簪子,顿时面上发烫,慌张地抬高了手捂住那支簪子。

“五姑娘,改日再会。”陆朝瞧着小姑娘的窘迫,心情十分愉悦,颇有些自己扳回了一成的快|感,连带着声调都升高了些。

江以桃愣愣地瞧着那抹月白的衣衫消失在樱花林中,自顾自地笑了笑。

他是陆朝,他只能是陆朝。

只有陆朝,才会在自己将将要撞上什么东西时,呆愣愣地用自己的手去挡。

在溪山当小山匪的时候是这样,在盛京城当这十三王爷的时候自然也是这样,他自始至终都不曾变过。

作者有话说:

万字更新来啦。

不喜欢那种弯弯绕绕猜好几万字的剧情OTZ……

如果有宝宝喜欢那种的话,可以评论说一下……我考虑整个误会再让女鹅猜几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