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南院是个二进的院子,虽是偏僻一些,倒也算得上是闹中取静。

江府与其他人家不同,大多是自家院子里有小厨房,并非每日聚在一起吃饭,而是各自都在院子里解决了。江以李今日被住在城东的老太太叫去了,怕是要住上几日才会回来,原说着要一同吃晚膳也不了了之。

江以桃回到烟南院时,日头已经全沉了下去,深蓝的夜色一点点漫延开。

原是早些时候便要回来的,却在太子殿下的别院被留下来叙了会儿旧,便拖延了些时间。说是叙旧,江以桃却有些置身事外,时不时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意以证自己在听,活像是个凑数的。

叙旧之后,太子殿下或是觉得十分不尽兴,又留着江以桃与江润之吃了个晚膳。

江以桃本想拒绝,可江润之说话倒是比她快多了,大笑一声便答应了。

江以桃这才想起来,噢,是了,自家四哥哥与太子殿下的关系十分好来着。这留下来吃个晚膳也算不上什么不合规矩的事儿罢。

若是江以桃早知晓这晚膳上,会有那位十三王爷的话,不论江润之说什么她都是要提前回府的。

可这世间事儿哪有什么早知道。

江以桃坐在席上,十分窘迫地瞧着对面的十三王爷,很勉强地勾了勾唇角。

这儿并不是早些时候那个宴请众宾的大厅了,更像是吃家宴的地儿,左右的席位摆放并不太远,至少江以桃时能瞧见对面十三王爷脸上那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太子殿下也不曾坐在主位上了,而是坐在了十三王爷身旁,而江润之则是坐在了江以桃的身旁。这席位皆是一人一席,位置靠得不近不远,说出去也不至于落得什么难听的话柄。

太子举杯朝江以桃送了送,道:“江五姑娘,这杯就算孤敬你了,为你接风洗尘。”

江以桃十分勉强地举起酒盏,到底是太子殿下敬的酒,哪有什么推脱的道理,只好也举杯轻声道:“多谢太子殿下。”

不知是不是错觉,江以桃好像好像瞧见了十三王爷盯着自己的酒盏,皱了皱眉。

一杯温酒下肚,江以桃便将酒盏推得远了些,侍女上前来要斟酒时,她还伸手挡了一挡,轻轻摇了摇头。

然后江以桃又从眼尾余光瞄见那十三王爷莫名笑了笑。

……真是个怪人。

太子自然也是瞧见了江以桃的小动作,鹰眼中闪过一丝锋芒,试探道:“五姑娘果真是苏州长大的姑娘,比不得盛京城的那些姑娘能饮酒。”

江以桃正想说些什么,那十三王爷倒是在一旁懒洋洋地开口道:“太子殿下可就放过五姑娘罢,她不胜酒力,怕是待会儿就要醉得连那江府都回不去了。”

江润之十分不悦,问道:“你又怎知我家五妹妹不胜酒力?”

江以桃也皱了皱眉,她确实是不常饮酒,可这十三王爷又是从何知晓。

陆朝一点儿都不慌,执着酒盏转了转,眸子也不抬道:“太子殿下方才可不是说了么,苏州长大的姑娘,哪有什么能饮酒的。”

江润之点了点头,勉强同意了这个看法。

江以桃却是抿着唇,凝神盯着这十三王爷懒散的样子,看他病态苍白的脸上因饮酒浮现出的一点儿红晕,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己这举动十分无礼,慌乱地垂下眸子。

方才那一瞬,江以桃不知为何想起了在溪山醉酒的那个夜晚。

想起了陆朝埋在桂花树下的那坛子甜酒。

江以桃不曾注意到,太子宋知云也颇有兴趣地瞧着自己,把她小姑娘似的小动作都净收眼底,又侧过脸去瞧了瞧十三王爷,露出一抹耐人寻味的笑意。

晚膳之后,宋知云又留着几人饮了茶,或许也是瞧出来江以桃的心不在焉,一盏茶后便十分识趣地说着改日再聚,让江以桃回去之后好好歇息。

江以桃也不推脱,起身作了个福便与江润之一同回了江家。

这方回到院子,江以桃才因那一小杯酒而产生了醉意,脑袋昏沉沉地直往下坠。

晴柔忙前忙后地为江以桃盛了盆温水来,接过晴佳手中的帕子,十分惊异道:“姑娘怎的过了这般久才开始醉酒,我瞧之前在太子殿下那儿都好好的。”

江以桃感受着温热的帕子轻贴在脸侧,一时间也是摸不着头脑,试探道:“或许是被这风一吹,酒意才渐渐缓过来罢。”

晴佳瞧着自家姑娘酡红的脸,十分担忧,自责道:“我酒席前便问过了,姑娘这边的酒不过是果酒,想着应当是姑娘没事儿的,便不曾提醒于您。想来……想来若是我提醒了姑娘,姑娘便不会醉酒了罢?”

江以桃轻笑一声,自己本也是不愿饮酒,不过是那震惊过甚,一时间不能自已,便冲动了。左右不是这些小丫鬟的错,江以桃安抚似地笑道:“是我自己喝的,有你什么错,真要说出个错来,也是我自己不注意的错。”

“可——”晴佳急得眼眶都红了。

江以桃眨了眨醉意朦胧的眼,又道:“无事,不过是醉了个酒,这有什么的,从前也并不是没有醉过酒。”

江以桃还记着在溪山的那一次,自己与陆朝在月下饮酒,也是像这般喝得醉了过去。

不过那次倒是比这会儿严重得许多,醒来后自己竟然是没了醉酒的记忆,只是那脑袋生生地泛着疼。

江以桃又想起了陆朝来。

想起他勾着玩味的笑意,轻声道:“还说,还说要给陆朝当小娘子。”

江以桃面色更红,所幸是被这后来的醉意掩盖了大半,并没有让两个小姑娘瞧出什么异常来。

陆朝酿的酒,十分甜,也出乎意料地醉人。

江以桃又是一声轻笑,扶着两个小丫鬟回到了卧房,侧身躺在了窗前的贵妃榻上,软声道:“我自个待会便好了,你们且先出去罢。”

两个小丫鬟虽是担心,却也说不出什么违抗的话来。

晴柔拿来一张雪白的兔毛毯子,轻盖在江以桃的身上,轻声道:“姑娘若是有什么事儿,只管喊我与晴佳,我们只在门口守着姑娘。”

“出去罢。”江以桃闭着眼,软糯的声音中带着几分疲惫。

两个小丫鬟没再说什么,为江以桃关上了窗户,防止夜里的寒风吹进来,把这身子骨不好的主子吹得染上风寒,又将烛台上那盏蜡烛的灯芯用剪子剪去了大半截,屋内顿时昏暗了不少。

做完这一切,两个小丫鬟才轻手轻脚地出了屋子。

江以桃听见门被关上的声音才起了身,一双不算清明的眼睛凝神瞧着自己裙摆上的花纹,好半晌才转了个身,打开了那方才被晴柔关上的窗户。

甫一推开窗,一股春夜的冷风便迎面盖了过来。

江以桃轻叹了口气,眨了眨眼去看这像是洒了墨台般的夜空。

三月的末尾,月儿又细又弯地挂在漆黑夜空,算不上多么明亮皎洁,不过那洒落下来的光亮依旧是温柔清冷的,像是一块柔软的绫罗,轻轻地盖在了世间万物身上。今夜这星子倒是亮闪闪的,三三两两地点缀在这夜幕之中。

陆朝,你在哪儿呢。

你好久没有陪我看过月亮了。

江以桃陡然鼻酸,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尽数砸在了自己扶着窗台的手上。泪珠子分明是从眼睛里出来的,可掉下来的时候却也不带一点儿温度了,像是结冰的湖水一般冰凉。

陆朝,你不会再陪我看月亮了。

江以桃分明都是清楚的,陆朝不会再出现了,桂枝亭也不会有孔明灯了。

什么约好了,什么约定。

都是骗子。

江以桃细细的啜泣着,泪眼朦胧中,桂枝亭那四角挂着的灯笼依旧明显得刺眼。

“小姑娘家家的,还挺凶。”

“她是我的人,放干净点你们的手脚。”

“真是娇气。”

“不言姑娘,过来。”

“怎么这么爱哭啊,不言姑娘。”

“阿言在溪山,也是自由的。”

昔日里陆朝那些话忽然间就劈头盖脸地涌了上来,像条毒蛇般缠绕着她,差点儿让她呼吸不上来。

桂枝亭安安静静地坐落在夜色里,四盏大红的灯笼被风吹得左右摇晃。

江以桃也不知自己这样凝神瞧了多久,再回过神来时,双手双脚皆已冰凉,更是因这跪坐而僵硬发麻,像被数千万只蚂蚁一同啃噬咬食一般,细细密密的痛。

江以桃叹了口气,一时间竟不明白自己为何明日要守着这桂枝亭瞧,等一个明知道不可能出现的结果,这哪儿像平常的她,倒是像个被冲昏头脑的傻姑娘。

她掏出一方绫罗的帕子来,拭净了脸上残存的泪痕,扬声喊道:“晴柔、晴佳。”

两个小丫鬟很快便推门进来,瞧着自家姑娘红肿的眼睛,对视一眼,十分默契地什么也没问。

晴柔迎了上去,将江以桃从贵妃榻上扶了下来,轻声道:“姑娘,这会儿要歇息了么,已经是子时了,是到了要歇息的时候了。”

江以桃惊了惊:“竟是这般晚了。”

晴佳为江以桃铺好了着床,迎上去从晴柔那儿接过自家主子,带着到了床前为她脱衣,也轻声道:“今日姑娘是晚了些,明日我与晴柔晚些再叫姑娘起身。”

江以桃又是轻叹一口气,难怪这浑身都僵硬酸痛,自个竟然在这窗前瞧了这么许久。

真是个傻的。江以桃在心中轻声骂道。

“哇——”晴柔还站在贵妃榻前,正侧身往窗外瞧,忽然溢出一声惊呼,“姑娘,这三四月的时节,怎么会有人在这儿放孔明灯呢?”

江以桃闻言也顾不上这浑身的酸痛了,穿着里衣就快步走到了窗前。

真有一盏昏黄的孔明灯从桂枝亭缓缓升起,摇摇晃晃地越飘越高。

——阿言,我们约定好了。

陆朝,是你来了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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