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以桃还不曾离开盛京时,这烟南院便是她的住所,这么多年过去了,院子还是江以桃记忆中的那副样子,看着便是好好打理着的。

这是个四进的院子,从外大门进了后,还要过个垂花门才算到了院子里,庭院里一左一右种了两棵大树,江以桃已经忘记这是棵什么树了,十年的时间倒也长得颇为高大。

庭院内还三三两两地摆了不少盆景,花花绿绿的,连成了一片,看起来十分热闹。

花花草草都养得十分好,江以桃瞅着倒有些唏嘘。

小丫鬟笑道:“这儿原是我们五姑娘的院子,后来听闻五姑娘搬去了别的院子住着,可夫人还是每日都唤我们来打扫,活像姑娘还在这儿住着一般呢。”

江以桃也勾了勾唇,指了指那那棵抽了半树芽的树,问道:“这是棵什么树?”

“姑娘叫我晴柔就好。”鹅黄衣衫的小丫鬟又指了指另一人,介绍道,“这是晴佳,姑娘。”

江以桃闻言点了点头,只听那唤作晴柔的小丫鬟又说道:“姑娘,这是先前种下的桃树,也有些年头了,再过段时间便会开满花,好看得紧呢。虽是好看,结的果子却是不怎么好吃,颇有些涩口。”

“桃树么。”江以桃垂眸想了想,却发觉自己没有记忆了,只好作罢。

晴柔又指了指两边的厢房,问道:“姑娘是要住在西厢房还是东厢房呢?这院子与别的地儿不一样,主屋是被五姑娘用来做了书房的,只有两间厢房让姑娘选一选了。”

江以桃点点头后便径直往西厢房去了。

晴柔在后面与晴佳咬耳朵,悄声道:“我听老嬷嬷说,以前的五姑娘也是住在西厢房的,可真是巧。”

晴佳倒没有晴柔那般碎嘴,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袖,提醒道:“仔细着点说话,这姑娘是什么来路你还不甚清楚,就在在后边嚼别人的舌根了,仔细被赶出府去。”

晴柔闻言挠了挠脸侧,又看了看江以桃温和的侧脸,十分坚定道:“我看着这姑娘是个好人。”

晴佳懒得与她辩解,朝着江以桃迎了上去。

江以桃伸手拂过窗棂,一点儿灰尘也没有沾上,又从门口往里看了看,这屋内陈设还是与自己当年离开是一样,一点儿都不曾变过。

这么看着倒是让江以桃生出点儿感慨来,也不知阿爹阿娘到底对自己是个什么态度,若她只是江家的一枚棋子,那又何苦一直留着这院子,日日派人来打扫,屋内陈设全都按着她从前的摆设来布置。

可若是要说阿爹阿娘又多么疼爱自己,应当也是说不上的。江以桃轻叹了口气,踏进屋子里去,坐在那方茶桌前,静静地看着外边的庭院。

若是阿爹阿娘疼爱自己,又怎会舍得将自己送去路途遥远的江南呢,且这近十年来,除了月月的书信往来,阿爹阿娘未曾来看望过自己,这又哪里称得上是疼爱?

更不用说……

江以桃伸手揉了揉额角,竟有些鼻酸起来。

方才那茶盏,直直砸向自己时,江以桃是有些害怕的。滚烫的茶水浇了下来,热辣辣的,从她的眼角滑落下去掉进胸口,烫得她有些麻木。

真是痛。江以桃又揉了揉才放下手来,从这屋子里望去,刚好能瞧见那庭院中的深色大缸。

方才江以桃看时,缸中只有几尾红色的小锦鲤,摆着尾巴摇来摇去,很是活泼。

江以桃想,待到了夏日,她便在那缸中栽上些睡莲,定然是十分好看的。

晴佳瞧着江以桃在发呆,也不好说什么,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轻柔倒是开朗,方一踏进屋内来,便问道:“姑娘可要先洗漱一番?晴柔为你去备上热水。”

江以桃愣然地点了点头,而后又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一般,朝晴佳也点了点头,轻声道:“晴佳,你同轻柔一起去罢,我想自个待会。”

虽这姑娘不知是什么来路,好歹也是夫人吩咐着照顾的人,晴佳自然不敢忤逆主子,虽十分不放心,却也还是迟疑地点了点头。

见两个小丫鬟都退了下去,江以桃才从袖口掏出那根桃花簪子来,连同那张书页与帕子一起,起身去到了梳妆台前边,拉开最底层的小抽屉,将这两样东西放了进去。

那小抽屉里还有一朵绢花,江以桃出神地望着,才想起来那是六岁生辰时,阿娘送给自己的绢花。

年幼时到了江南后,江以桃曾因找不着这绢花哭了好几日,最后也不知是被自己忘记在了那儿,只好作罢。直到今日江以桃才知晓,原来从一开始,这绢花便被她忘记在了盛京城,压根不曾带到江南去。

江以桃无声笑了笑,拉上了抽屉。

她早已不是六岁的小姑娘了,也早就不喜欢绢花这类好看的小玩意儿了,找着了又能做什么呢?

在她十分喜欢这绢花时,却将它忘记在了盛京城。

江以桃想到这儿,无端地想起陆朝来,想到陆朝便又想起了那盏白兔小灯。

方才下车下得快,竟是将白兔灯落在了车上。

江以桃抿了抿唇,心道可惜。又想起来从这西厢房的窗户望出去,就是盛京城南的那座桂枝亭。

江以桃轻手轻脚地踱步到了窗户前,伸手去推开了窗户,凝神地朝桂枝亭的方向望着。可这会儿还是白日呢,哪里能瞧见远处的桂枝亭呢,只有入夜之后,桂枝亭的四角便会挂上红灯笼,这才能瞧见。

江以桃笑了笑,也不关上窗户,回到了那茶桌前坐着。

江以桃的院子并不小,可这会儿因无人,看着倒有些冷清了,所幸江以桃是个喜欢安静之人,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

她还在出神,便听得院门有人扬声喊着“阿月”。

想来应当是四哥哥吧,江以桃起身往外走,这偌大的江府里,出了阿李和四哥哥哪里还有人愿意来她这院子呢?

她刚走到垂花门,江润之也恰好从大门迈了进来,两人打了个照面。

江润之瞧着江以桃一身狼狈,倒有些愣神,支吾着说不出话来。

江以桃反而浅笑着,问道:“四哥哥这会儿不与张姨娘一起,来找妹妹做什么?”

被江以桃这么一问,江润之才反应过来,扬了扬手上的白兔灯,解释道:“我看阿月将这白兔灯落在了车上,想着阿月应当是喜欢这灯才会留这么久罢,这便给你送来了。”

江以桃这才瞧见他手上确实拿着那盏白兔灯,“谢谢四哥哥,我方才还想着这灯呢,四哥哥就将它带来了。”

江润之没答话,勾唇笑了笑。

“何苦在这门口说话。”江以桃侧身让出条路来,做了个迎客的姿态,“四哥哥请进来,虽没有什么茶水吃,也是能坐一坐的。”

两人一前一后地进了院子,江润之一时有些怔然,说道:“这院子竟是和妹妹走前一样。”

江以桃浅笑不语,领着江润之在庭院的小石桌前坐下了。

“说来惭愧,自从阿月走之后,我便再没有来过这烟南院了。”江润之四处张望着,将白兔灯递到了江以桃面前,又幽幽叹了口气,“只怕来了后便触景伤情。”

江以桃接过那盏白兔灯,放在了石桌上,轻声道:“人都不在了,还来院子做什么。”

江润之还想说些什么,却被从耳房出来的两个小丫鬟吸引了视线,他咂摸着想了好一会儿,才恍然大悟:“这不是母亲屋里的两个小丫鬟么,母亲倒是舍得,竟拨来伺候你了。”

“唔,倒也没说是来伺候我。”江以桃回答得含糊。

“姑娘,热水备好了,您看是……”晴佳瞅了瞅江润之,见他冲自己十分爽朗地笑了笑,怯怯地垂下头去,声音也越来越小。

“您看是现在便去洗漱,还是再与四少爷再说会儿话?”晴柔不动声色地接上了话。

江润之闻言就起了身:“我来还有一事,四妹妹过了申时便去荣禧堂,说是要一家人一起吃个饭,让我来转告四妹妹你。”

江以桃也跟着起身,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那,四妹妹忙着罢,我便先走了。”

话音刚落,也不等江以桃相送,江润之便快步走了。

两个小丫鬟站在一旁,自然也听见了江润之口中的一家人,更是惊奇地瞅了瞅江以桃,又对视着交换了个眼神,十分默契地把心中的好奇吞回了肚子里去。

在这摸不清底细的世家大族里,多说一句便多错一句,只有聪明人才能在这儿生存下去。

江以桃自然是将两个小丫鬟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她浅笑着朝着耳房走去,倒是留下两个小丫鬟在原地面面相觑。

为什么这个外家来的姑娘对这院子竟比自己还要熟?

她们哪里猜得到,这个她们眼中的外家姑娘,就是那个江家五姑娘本人呢。

江以桃洗漱出来时,天已经蒙蒙黑了,月亮挂在桃树的枝头,熠熠地发着光,将这院子照得十分亮堂。

小丫鬟晴柔搀着江以桃,轻声道:“姑娘小心,仔细着台阶。”

江以桃闻言愣了愣神,忽然想起了织翠来,看着晴柔挂着笑意的年轻的脸,一时间有些鼻酸。织翠她也是个这样的小姑娘,分明是在最好的年纪,却因自己而死。

“晴柔,你这是做什么。”晴佳收拾好了东西,从耳房走出来时便瞧见主仆两人呆呆站在庭院里,十分好奇地多瞅了两眼,又接着道,“方才四少爷可说了让姑娘去赴晚宴,可别耽误了姑娘的时间才是。”

江以桃闻言才回过神来,笑道:“不碍事,是我忽然出神了。”

若是织翠还在便好了。江以桃垂眸,敛起了脸上的哀愁,再抬眼又是那副柔和得模样了。

江以桃心知肚明,在江家,她连难过的时间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