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府位于盛京城城南,是座顶顶宏伟的大宅子,江以桃想了想,自己已经有近十年不曾回过盛京城,也不曾回过家中了。

江家是在江以桃祖父那一辈才发家的,早前的江家不过是盛京城的普通人家,到了祖父那一辈时,盛京大乱,当时还是太子爷的先帝曾幸得江家祖父救助,看上了当时家中的江四姑娘。

后来先帝平安登基,寻得江家报恩,升官加爵的同时,还将四姑娘封了娘娘,一生爱护。

江家与皇室的渊源,便由此而来。

到了江以桃父亲江祯这辈,更是封了正二品户部侍郎,颇受器重。娶了一女为安远候府的二姑娘林仪嘉,更是真真切切地又把江家的地位往上抬了抬,称得上是盛京城的名门望族了。

江家大门用了朱红的涂料,看起来十分喜庆,门前乌泱泱的站了一大家子的人,更是壮观,引得路过人时时侧目观望。

江家除了江以桃的生母是主母之外,另外还有四位姨娘。四位姨娘膝下皆有子女,真算起来江以桃也算是有许多的兄弟姐妹,可除了自己的胞妹江若李与四哥哥江润之以外,其余兄弟姐妹与她并不相熟。

甚至有些是在江以桃去了江南后才懂事儿,根本认不得自己还有个姐姐。

江以桃到达城南江府时,已经是过了午时了,大太阳热辣辣地悬在脑袋顶。

江以桃下车时有些疑惑,为何家里人好像是知晓四哥哥要到了一般。而后她回眸瞅了瞅,才发觉江家小厮正架着马车绕到屋后的角门去,才反应过来。

或许从这辆马车进入盛京城地界的那一刻,便有探子来江府汇报了。

江润之灰头土脸地迎了上去,只见江润之的生母张姨娘正眼眶红红地指责他,虽都是些指责之语,可那之间流露出的关切,依旧是让江以桃心生羡慕。

她站在马车前,看着他们一家人,只有她的胞妹快步走了上来,双手执着江以桃的手,分明是好些年不见了,却在一眼之间便认出了长姐,“阿姐,你回来了。”

江以桃一时间有些出神,眼前的姑娘不是她记忆中的那个胞妹的样子了,她出落得与自己并不相似,那双微挑的凤眼倒一点儿不曾变化。

不知是不是在江南呆的久了,江以桃生得十分像江南的姑娘,身形消瘦腰肢柔软,一双杏眼像是含了一汪泉水般清透,一笑不笑时瞧着便让人心生怜惜。而江若李则生得十分明艳,明眸皓齿,十分惹眼。

明明是同胞姐妹,却一个像江南的莲花,一个像京城的牡丹,生得大相径庭。

江若李见江以桃愣神,嗔怪地解释道:“阿姐,我是以李,您怕不是把我给忘记了。”

“哪里的话。”江以桃摇了摇头,也轻轻握了握妹妹的手,“不过是有些时日不曾见过了,想着我们家阿李也长这么大了。”

江若李比江以桃还要小上三岁,今年不过刚及笄,还是个小丫头。当年江以桃离京时,妹妹还是个小团子,哼哼唧唧地抱着自己,不让自己上那马车。

一转眼,竟这么大了。

江以桃抬眸,多年未见的阿娘正呆呆地瞧着自己,满面愁容。她似乎是想说些什么,一步步朝江以桃走去,可到了面前时,却是说了一句“回来了就好”。

江林氏是个十分强硬的人,在江以桃的记忆中,自己离开盛京城的那一日,阿娘甚至不曾出门来送自己一程,一直待在房内。江以桃在她门前闷声哭了许久,阿娘也只是在房内淡淡道:“阿月,去了江南也要乖觉些,时刻要记着自己是江家的姑娘。”

她的声音那么淡,好像是一点儿感情都没有。

近十年不见,阿娘已经没有那么年轻了,双鬓染上了几丝的斑白,眼尾也有了浅浅的时光的痕迹。江林氏眼眶也有些红,别过脸去用帕子悄悄拭了拭眼角,回过头来又是那副冷淡的样子了。

“阿娘——”

江以桃只出声叫了一句,便被江林氏打断,她淡淡道:“阿月,有事儿回府再说罢。”

江以桃那话便这样卡在了喉咙里,垂着眸子,敛去那一点儿委屈的情绪,乖巧地点了点头。

“阿李,你且先回房间去,我有事要与你阿姐商量。”江林氏又道。说完这话她转头便走了,她原就是大户人家的姑娘,这些年来更是担着盛家主母的身边,一言一行都比旁人要注意几分。

江若李本有些不满,可还是难以违抗母亲的命令,只好垂头丧气道:“阿姐,我先回去啦。晚些时候我再去寻你,你且等等我。”

江以桃点了点头,“快些去罢,我待会儿得了空便会去寻你说说话。”

闻言,江若李才放下心来,一步三回头地从角门进去了。

方才对着江润之还和颜悦色的江祯忽然冷哼一声,一双锐利的鹰眼冲着江以桃十分不满地上下扫视了一圈,面上丝毫没有与女儿重逢的欣喜,甚至有些难言的不悦。

江以桃被这视线刺得生疼,勉强地扯了几分笑意出来,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爹爹,女儿回来了。”

江祯从喉咙中挤出了一声嗯,到底是在门口,虽说方才江以桃下车时便吩咐了小厮屏退行人,可若是被不长眼的人瞧了去,也是江家名声。思及此,江祯拂袖进了角门,冷淡道:“先进来吧。”

江润之扬着笑意正想说些什么,却被张姨娘轻扯了扯衣袖,他疑惑地转头看,却收到了张姨娘的眼神警告,而后更是被张姨娘推攘着进了门,什么也没能说出口。

江润之不停回头,只见江以桃安安静静地站在那儿,脸上挂着一抹淡淡的笑意,好像什么都没有注意到,又像是刻意地不去在意这些。

明明她才是那个多年不曾归家的人,可除了江若李,竟没有一人对她表达出欢迎之意。

她像是个外家人一般,被隔绝在了江家之外。

江润之忽然有些难过,再回头去看时,已经走过了垂花门,被阿娘扯着朝院子走去了,江以桃的身影被墙角与重重叠叠的绿景盆栽挡住,再瞧不见了。

江以桃回头看了看空无一人的街道,沉默了好半晌,重新挂起温和的微笑,也从角门走了进去。

这儿并不是她所熟悉的江府了,依着幼时的记忆,江以桃进门后走过了游廊,又右转穿过夹道与厢房,才到了致善堂门前。

这一路上甚至没有位丫鬟或是小厮上前来指指路,大多是垂头干着自己的事儿,这么多年过去了,打杂之人换了一批又一批,他们之间再没人识得江以桃是这江府的嫡女。江以桃穿的一身也不过是最普通的衣衫,称不上华贵,他们便只当这是外边来投亲的姑娘家罢了。

所幸江以桃记性好,看着在厅内端坐着的阿爹阿娘,她忽然间有些胆怯,在门口踟躇着,不敢再踏进去一步。

还是江林氏先发现了站在门口的江以桃,她执着茶杯的手抖了抖,杯盖便与杯壁摩擦着,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刺耳声响。她稳着情绪,放下了茶,问道:“阿月为何在外徘徊,却不进来见父母?”

江以桃闻言深吸了口气,像是为自己壮胆一般,进屋后先是朝父母行了个礼,才轻声道:“女儿只是有些近乡情怯罢了,还请父亲母亲见谅。”

江林氏闻言倒是勾唇淡笑,垂着眉眼,难得地露出了几分慈爱来。

她正想要说些什么,却被江祯重重放下茶盏的声音打断:“你还有脸回来?倒不如死在土匪窝来得干净!”

江以桃垂眸,也不反驳什么,淡淡道:“父亲教育得是。”

“还不跪下!”江祯怒吼一声,宽厚的大掌排在茶桌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茶盏都被这力道拍得颤了一颤。

江以桃向来顺从,闻言也只是抚着裙角跪在了江祯面前,姿态摆得极低,一副低眉顺眼的乖巧样子。

可不论江以桃多乖顺,也无法安抚江祯的怒气,他怒目瞪着这个曾经赋以重望的嫡女,放低了声音问道:“你如实告诉爹爹,你……你可曾被那山匪糟蹋过?”

江以桃闻言十分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来,咬着下唇,一言不发地瞅着自己的父亲,像是要从他脸上看出什么怜惜来。可是没有,江祯的脸上不是怜惜,而是失去了一个有力棋子的可惜。

江祯还在等着江以桃的答案,可被女儿用着眼神望着,竟也生出点儿莫名的不适来。见江以桃没有回答的打算,江祯又放柔了声音,解释道:“阿月,爹爹这也是关心你,你只管如实告诉爹爹就好。”

关心?

这才不是什么关心。

江以桃手指紧攥着裙摆,用力得指节都泛白,她直直地盯着江祯看了好半晌,才颓然地垂下头去,自嘲地勾了勾唇角。

她见过陆朝关心自己的样子,脸上分明挂着股不耐,可那双眼睛从来不会骗人。可她并未在江祯浑浊的眼里瞧见什么关心,只有满满的利益和权力。

“女儿已……”江以桃深吸了口气,“女儿已不是完璧之身。”

此话一出,满室都落入了寂静。

连江以桃自己都愣了愣,她不断问着自己,这骗人的话说出来可就没有后悔药吃了,真要这么说么,为何要这么说呢?

可她在那一瞬间,脑海中突然闪过了陆朝带笑的脸,竟就这样毫无顾虑地说出了糊弄人的话来。

陆朝。江以桃在心中想着,若是有下辈子,你不要去当山匪了,我也不当江家姑娘,我们再遇见一次罢。

好不好?

陆朝,如果有下辈子便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