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以桃也不知自己在那儿待了有多久,直到那人群的喧哗都逐渐散去,她也没有离开这座桥。她自个孤零零地坐在那儿,手上拿着陆朝送她的那支桃花簪子,若是有行人经过,她便会马上抬头去看,发觉不是陆朝又会悻悻地垂下头去。

江以桃的脑海中不停闪过陆朝说过的一句句话,想着想着又扑簌簌地掉下眼泪来,哭了一会儿又觉着自己十分没有骨气,气愤地擦干净眼泪。

真是个坏心眼的小山匪。

江以桃方才买糖葫芦时还想着,今日先不走了罢,等这灯会结束再找个机会溜了便好,却不曾想陆朝竟比江以桃自己都还想要赶她走,自己不过是去买了个糖葫芦,一转眼的功夫便将自己丢下了。

江以桃想到这儿,又垂眸去看那两串滚落在地上的糖葫芦。

好半晌,江以桃幽幽地叹了口气,余光却瞟见了一双纹了金丝线的黑色鞋履,心口慌慌然地跳动了起来,她带着希翼缓缓抬头。

是……是陆朝回来了么?

“阿月!”

江以桃看着眼前眼眶通红的少年,少年身量与陆朝不相上下,江以桃要微微抬头去才能与少年直视。看了半晌,江以桃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轻声唤了一句:“四哥?”

江润之是江以桃姨娘的孩子,算起来比江以桃还要大了两三岁。在江以桃还住在盛京时,她这兄长最爱的事儿便是黏着这个温柔乖巧的妹妹,甩着一串鼻涕泡泡跟在江以桃身后跑。

说起来江以桃也有好几年未曾见过家中兄弟姐妹了,不过江润之这人是个十分调皮捣蛋的性子,三年前曾自个偷偷下了江南去见过江以桃一面,这三年来少年的相貌并没有多大变化。

可这儿是灯州,哪里会有她的四哥哥在这呢?

少年上前了几步,哭腔更甚:“阿月,我可算是找着你了。”

江以桃呼吸一滞,也一样红着眼眶起身,想要伸手触碰却又迅速的收回手,轻声迟疑道:“四哥哥……真是四哥哥?”

江润之急切地点了点头:“阿月,是四哥哥在这,四哥哥寻你来了。”

“胡闹!”江以桃忽然间拔高了声调,把江润之的眼泪都吓回去一截,突然间她也是觉着自己凶了些,转而软了声音问道,“这儿是灯州,可不是四哥哥你的盛京城,你怎么来的灯州?可是你自己一人来的?”

江润之终于想起来他这妹妹虽看起来是个顶温和乖巧的人,实则颇有些严厉,想起自己三年前偷偷下江南去寻她,却被妹妹拿着鞭子绕着院子追了三圈有余这件事儿,害怕地缩了缩脖子。

江以桃拉着江润之坐下,又说:“四哥哥,你可不要想着骗阿月,你是如何来的这灯州?”

“我是向世子借了一批人马才从盛京出发的。我听阿爹与阿娘讲,你在灯州失踪了,一时心急便……便连夜来灯州寻你。”江润之话音刚落,看着江以桃那双通红的双眼,难过地补充道,“阿月,我十分担心你,我害怕,怕……”

江润之想起在书房外偷听而来的消息,那向来对他疼爱有加的阿爹阿娘,说着探子来了消息,江以桃被溪山的山匪掳走进了山,他们权当江家不曾有过这么个丢人现眼的嫡女。

什么是丢人现眼?

江润之并不明白,他只记着幼时因贪玩摔跤,阿月为他上药的那双手是那样温柔,轻轻用帕子为他拂去伤口中的碎石子,那双好看的眼睛里满满都是对他的关心。

三年前江南那一次也是,这一次也是。

他这妹妹生气时分明是十分吓人的,可那双眼里怎么也藏不住关心,她每一次都是真心实意地在担心自己。

江润之害怕他再也见不着他这可爱的妹妹了,天知道阿娘与他说,阿月下月便要回盛京城时他有多开心。他的阿月是全盛京城最好的妹妹,到时候他可要在别的世家公子面前好好吹嘘一番,他的妹妹有多么多么好。

江以桃顿时鼻子一酸,侧过脸去,悄悄拭去了眼角的湿润,又回头来劝诫道:“四哥哥,你这样十分危险,日后可不许自己乱跑了。”

真要说起来,江润之比江以桃要大上些的,可江润之自小便是无忧无虑长大的江府四郎,在盛京城又与那些皇亲贵胄家的小郎君玩得十分好。与自小便是江家严厉训练着长大的江以桃不同,他天真单纯得很,看起来倒像是江以桃的弟弟。

江润之在盛京城哪里是现在这个模样,他在盛京城可是横行霸道的小魔王,此刻竟然在自家妹妹面前哭得眼泪横流,倒活像一只温顺的大黄狗。

大黄狗殷切地朝江以桃点点头。

江以桃这会儿倒是冷静了不少,一垂眸又瞧见了那盏已灭了烛火的白兔灯,恍然想起了陆朝,便抬头四处张望起来。

可在这寂静的夜里,依旧找不着陆朝的身影。

他不会回来了。

想到这儿,江以桃迟疑地瞅了瞅江润之,试探着问道:“四哥哥,你可曾去溪山寻过我?”

江润之浑身一颤,想起了那人带着笑意的威胁警告,抽了抽嘴角,糊弄道:“四哥哪里敢去溪山,近日只是在这灯州四处打探你的消息罢了。”话毕似乎又觉着不够可信,反客为主地问道,“我才是要问阿月,不是说你被溪山的山匪掳了去么,怎么会在这儿坐着?”

这招式确实有用,江以桃闻言顿时有些慌乱起来,哪里还能顾及江润之,自个支支吾吾道:“我想尽办法逃了出来,正在这儿发愁呢。”

江润之是个脑子十分简单的人,江以桃说的话他一股脑地都会信,可这次他是知晓内情的,望向江以桃的眼神里不禁带了些迟疑。

江以桃察觉到了他的怀疑,又辩解道:“那土匪窝中有人与我交好,是她帮我逃了出来的。”

说这话时,江以桃想的人是许岚,江润之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想的是那个看着有些凶狠的年轻男人,又看了看自家妹妹的容貌,独自臆测了一段感人肺腑的话本子情节。

江以桃瞅着自家哥哥那十分动容的神色,想着他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可多说多错,江以桃不想再说些什么来一个谎圆另一个谎了,到底江润之信了便好,其余的不重要。

“我在灯州定了一间客栈,我们先回去歇息罢,回去我让掌柜的再为你开一间客房,明日我们便动身回盛京城。”江润之边说边站起了身来,冲着江以桃指了指远处。

江以桃闻言也起身,一手拿着白兔灯,一手拿着红艳艳的小花灯,点了点头。

花灯已经干透了,江以桃这才恍然发觉,自己竟在这儿等了陆朝这么久。

江润之也注意到了这两盏灯,问道:“阿月,这又是从何而来?”

江以桃沉默半晌。

“是河里飘来的。”她说。

江润之敷衍地扯了扯嘴角,却也听出来了自家妹妹并不想谈论这个话题,他多少也是个教养良好的世家公子,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道:“那我们便先回客栈去罢,这夜里更深露重的,阿月身子不好,莫染上伤寒才是。”

江以桃往方才放花灯的河边凝神看了两眼。

——阿言的花灯,当然是会流到我身边来。

“四哥哥,你且先等我一会儿。”江以桃拿着两盏小灯,一路小跑着到了河边。

江润之在身后哎了一声,可江以桃头也不回地就往前跑,哪里还顾得上她身后的四哥哥,就仿佛前方有什么好东西在等她似的,她坚定不移地往前方奔去。

江以桃刚到那放花灯的河边,忽而瞧见阴暗的小巷里有一块月白的衣角,再凝神去看时却又什么都瞧不见了,只剩下黑洞洞的小巷子,像是巨兽朝她张开了嘴,十分可怖。

江以桃摇了摇头,甩开脑袋中不切实际的胡思乱想,想着或许是自己魔怔了吧,眼一花都能瞧见陆朝了。

江以桃蹲在河边,好像陆朝还在身边一般,轻声念叨着:“陆朝,你说我这花灯会飘向哪里去呢?”

她当然是听不见陆朝的回应,自顾自笑了笑,江以桃将花灯放进潺潺流淌着的河水里去,冰凉刺骨的河水倒是让她瞬时清醒了不少。

“花灯啊,你一定要飘到陆朝的身边去。”江以桃轻声道,看着这盏熄了烛火的花灯缓慢地往前飘着,起身朝江润之走去。

陆朝看着江以桃的背影消失在了自己眼前,才从小巷子的昏暗处走了出来。

方才江以桃经过时,他差一点便要控制不住冲出去,将这个自己日思夜想的小姑娘囚禁在身边,哪儿都不要去。他会为小姑娘打造一座最华丽的牢笼,将她永远都锁在身边。

陆朝轻笑一声,纵身飞到了花灯前方,像上一次捡花灯一般,从水里捞起了那盏花灯。

“阿言,你的花灯还是会飘到我身边的。”陆朝凝神看着花灯,轻声细语地说着最柔软的话,可他的阿言却再听不见了。

陆朝又笑了笑,花灯底部沾着的河水从他指缝中漏了出来。他哪里抓得住这不断向前的河水呢,他当然也抓不住那总要向前的小姑娘。

霎时,陆朝头顶的灯笼灭了一盏又一盏。

黑暗重新将他拢了进去,所幸他的小姑娘,终于还是走到了那明亮的地方去了。

他放走了他的月亮。

作者有话说:

后面再见就是在盛京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