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阿朝,其实并不是同胞姐弟。”许岚也坐了下来,就在江以桃身边,轻声道,“是我骗了你,很抱歉。”

江以桃摇摇头。她并不是不介意欺骗,只不过相比于不明事实的欺骗,她还是更愿意相信她能直面的。

比如说,人。

陆朝是许安平从苏州带回来的孩子,那一年的陆朝还是个小少年,瘦得有些吓人,一双眼睛却黑亮黑亮的。用许安平的话说便是,像个小狼崽子。

确实是像小狼崽子的。

陆朝自小便是个阴郁的人,隐没在黑暗里,那些早年间还欺负他的人,现在见着他那腿都抖得像筛糠一般。

这溪山上的所有人,都对陆朝有一种莫名的敬畏。

或许是见过他拿着一把短刀就从狼窝里活着出来,又或许是见过他那杀人不眨眼的样子,好像只是捏死了一只蚂蚁,或者是摘下了一朵已经枯萎的花。

生命对于他来说,好像只是度量时间的另一种方式。

陆朝是个总是挂着懒懒笑意的人,可他的眼里却没有一丝感情,冷得像冬日里的第一场雪,偏偏又生了一双多情的桃花眼,满是矛盾却在他身上融合得十分巧妙。

甚至是连杀人时,陆朝的脸上也带着笑。

像是地狱里爬上来的嗜血阎罗。

许岚也是近两年才知道陆朝这位心上人的事儿的。

似乎是陆朝在苏州时认识的,自陆朝来了溪山后便没有再见过面,或是陆朝自己有偷偷下山去苏州看一看人家也不一定,毕竟每年陆朝总有几月会不在寨子里,连许岚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

陆朝浑身都笼着一片迷雾,谁也猜不透他在想什么,谁也不知道下一个死在陆朝手上的是不是自己。那些寨子里约束人的规矩,向来约束不了陆朝。

直到江以桃出现的那一日起,陆朝好像变得与从前不一样了。

许岚瞅了瞅眼前眉眼低垂的小姑娘,十分有感触地叹了口气。她还是第一次见到,陆朝的脸上带着温情,那双眼里也终于有了杀意之外的东西。

对于陆朝来说,江以桃是不一样的。

许岚十分确定这一点。

“阿朝他的父母好像都已经不在了。我从未听他说过父母,我阿爹也从来不提及这件事儿。”许岚叹了叹气,回忆起第一次见到陆朝时,他那样瘦小的样子便有些心疼。

顿了一顿,许岚看着没有言语的江以桃,又说,“我没有兄弟,只有几个妹妹,我阿爹捡他回来便只是要他当寨子的继承人,虽并未苛待过阿朝,却也没有像个长辈般对他。”

江以桃抿了抿唇,原来陆朝与她竟是差不多的。

她自小到大也从未享受过几日来自父母的温情,陪伴她的、照顾她的皆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嬷嬷与丫鬟。

“关于画像的事儿我也并不是很清楚,只知道……这确实出自阿朝之手。”许岚轻轻握了握江以桃的手,似是安慰,“我原也不是有意要瞒你,我也是未曾见过这画像的,我并不知……”

江以桃轻叹了口气,侧着脸看了看那画卷,想起那副与自己十分想像的脸,闭上了眼。

许岚看着江以桃这副样子也是十分过意不去,嗫嚅了好一会儿也说不出什么话来。毕竟方才自己也是看在眼里,这两张脸相似到了这般地步,自己无论再说什么都是勉强。

“我不怪你,许姑娘。”江以桃慢慢睁眼,纤长的睫羽微微颤抖,勾着一丝柔软的笑意,“我也并不难过。”

许岚知晓江以桃在说安慰人的话,却不愿她这一辈子都这般宽慰别人,却委屈自己。她肃着一张脸,一本正经道:“阿言,你应该怪我的,不论这是不是我本意,我都欺骗了你。”

江以桃笑意不变,抬眼看了看许岚,又很快地吹下了眸子。

“你有权利怪我。”

江以桃沉默着,认真盯着脚边一块花纹奇异的石头看,好像是铁了心地不去应许岚的话。

许岚叹了口气,问道:“阿言,你喜欢陆朝么?”

江以桃猛地抬头,那双好看的茶色眸子里闪过一丝光亮,随即她又反应过来自己的反应过于反常,调整了情绪,柔声答道:“我怎么会喜欢陆朝呢,他是山匪。”

“你真的,不曾对陆朝动过心吗?”许岚沉着嗓子,又问。

江以桃这会沉默了许久,久到许岚以为她不会再回答了,她才说:“不曾。”

说完便飞快地低下了头,一滴滴眼泪断了线般砸在她的手背上,溅起一圈小小的水珠,又被这溪山微凉的风带走了。

许岚听见了她难以掩饰的哭腔,也看见了她那珍珠似的眼泪。

可她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一些什么来安慰江以桃。

她能说什么呢?

江以桃本就不是他们这个世界的人,她绚烂又美好,像一束刺眼的光一般。她是从未经历过什么磨难的世家小姐,是娇生惯养着、被捧在手心里长大的人。

或许这束光曾经会照在溪山,可不会永远都留在溪山。

陆朝与她,本就是云泥之别。

既然如此,她从未动心当然是件再好不过的事儿。可许岚见过江以桃对着陆朝微笑的样子,脸上满是明媚,是一朵开得最好的月季,那双眼里装满了她自己都不曾注意到的欢喜。

直到许岚不经意地一抬头,才瞧见陆朝就站在院门口,神色晦暗地瞧着江以桃,忍不住轻声惊呼了一句:“阿朝?”

江以桃闻言也难以置信地回过头去,果然瞧见了陆朝。

他的脸上没有自己所熟悉的笑了,变得薄情又生硬。江以桃不知道他在那儿站了有多久,可她明白,陆朝一定全都听见了。

果不其然,陆朝一句话也不说,转身便走。

许岚诶了一声,忙起身追了出去,还不忘回头与江以桃解释道:“阿言,我去看看他,他定然是误会了什么,你……你别担心。”

江以桃滞然地看着陆朝逐渐远去的背影,又侧脸去看了看桌上的画卷,颤抖着伸出手去,动作轻柔地展开了画卷。她盯着那张熟悉的脸,终于再也忍不住般呜咽起来。

她不过是个替身罢了。

可她真的,从来没有对陆朝动过心吗?

一滴泪砸在画卷上,洇出一块深色的痕迹来。

她再骗不了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