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朝没有回屋,他就着月色,喝完了剩下的那一小坛子酒。

这桂花酒是他来溪山的那一年,自个酿的。酿酒时,他满心满眼想的都是那个小姑娘。

很多年前,他们一家逃亡到苏州,就住在这个小姑娘的隔壁。小姑娘长得可爱乖巧,像个瓷娃娃,日日都喝着那哭得难以下咽的药汤,眼眶里蓄满了泪,却连撒娇也不会。

陆朝总是爬上墙头去和小姑娘说话。小姑娘很孤独,她整日坐在那儿,从不见她出门。小陆朝心想,她没有朋友,我也没有朋友。

在那很短的一段时间里,陆朝和小姑娘成为了玩伴。

后来,陆朝一家人的藏身之处暴露了,在一夜之间,整座府邸只剩下他一个活人。

他成了个小乞丐,混迹在苏州城最黑暗的地方,只为自保。

可陆朝又看见了那个小姑娘,小姑娘在他面前放了一碗冒着热气的小混沌,声音软糯地问他:“你饿不饿呀?”

陆朝不敢说话,他的半张脸埋进手臂里,只露出一双黑眼睛。他静静地看着这个小姑娘明艳美好的脸,心中缓缓升腾起一丝不甘来。

他原也是可以和这小姑娘站在一起的。

小姑娘突然朝陆朝伸出那双白净的小手,微微蹲了下来,视线与他平视,“你没有家人么,要不要和我回去?我的府里,有很多好吃的东西呢。”

陆朝还是不应她的话,把脸埋得更深了些。

他心想着,这小姑娘没认出自己来吧?

小姑娘见陆朝不理人,眨了眨那小鹿般的杏眼,小脸一垮,委屈了起来。

陆朝差点就要朝她伸出那双肮脏的手了,可这时候却来了两个嬷嬷,边小声训斥着边把小姑娘带走了。小姑娘很是怯弱地应着是,却偷偷地回头,瞧了一眼陆朝。

就这一眼。

年幼的陆朝登时鼻酸起来,他马上垂下脸,指尖掐着手心,直到他自己都闻见那股淡淡的血腥味为止。

再后来,他遇上了许岚,遇上了许安平,陆朝成了溪山的少当家。

他原以为自己不会再见到这个小姑娘了。

陆朝轻笑一声,或许是这酒喝得多了些,自己竟然回忆起了这么多过去的琐事。

“阿言,阿言。”

陆朝轻声喊了两句,凝神定定地看着江以桃的屋子,却也没有什么多余的动作。好半晌,他认命地轻叹一声,饮尽杯中酒,起身回了屋子。

明日午后还要带阿言去射箭呢。陆朝想着想着便闷声笑起来,月色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心想着,小姑娘与小时候相比,变了不少。

胆子变大了,也更聪明了些。

没变的是那双眼睛,浅浅的茶色,总是透露出一股不谙世事的纯净来。

让人舍不得弄脏。

*

翌日,江以桃又是睡到了日上三竿才清醒。

脑袋还是昏沉着,江以桃呆滞地坐在床沿,开始回想自己昨夜都做了些什么。

好一会儿,江以桃才艰难地承认,自己把昨夜的事儿忘了个一干二净。

饮酒误事,都说酒后吐真言,江以桃又开始害怕着自己昨日把一切都交代干净了,左思右想也不敢去找陆朝。

想来昨夜自己喝醉了,陆朝把自己送回来,倒是规矩地什么也不曾做,自己的外衫还好好地穿在身上。

……

陆朝不会是把自己抱回来的吧。

江以桃想到这里便滞了一滞,脸上发烫,将脸埋进手心缓了好一会儿,才开始安慰自己,陆朝没有将自己丢在外边吹一夜的风已是仁至义尽,自己何苦想这么多。

可……

啊——

江以桃在心中不耐地叫了一声,痛定思痛,决心也要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

她甫一推开门,就瞧见陆朝坐在那石凳上,面前摆着个竹篮子。

陆朝也瞧见江以桃,扬头冲她笑了笑,又抬高了手挥了挥。

江以桃“哐——”地关上了门。

陆朝好笑地看着那扇突然紧闭的门,倒很像是江以桃会做的事,像只小乌龟,遇上事便将头缩了回去,逃避现实。

江以桃也是觉着自己这番有点儿一惊一乍了,轻咳一声,复又把门推开,尴尬道:“今日这风……真大呀,把我门都给吹关了。”

“噢。”陆朝也不拆穿她,眉眼含笑,“那快些洗漱去吧,五月早早就将早食送来了,亏我还等着你一起,你竟睡这么久。”

江以桃被说得也有些尴尬起来,曲起食指挠了挠脸侧,讷讷地应了声好,便转身去后边的厢房了,翠绿裙裾随着动作摆动。

陆朝撑着下巴,饶有趣味地盯着江以桃的背景瞧,心道自己果然是有挑衣服的眼光,这条绿衫裙阿言穿着,看起来颇有些仙气。

这般想了想,又觉着与自己有什么关系,阿言这般人定是穿什么都好看。

陆朝出神地想了好一会儿,直到江以桃重新出现在自己的视线里,才回过神来。看着江以桃缓步朝自己走近,日光大盛中陆朝眯了眯眼,轻声道:“阿言昨夜睡得可好?”

江以桃轻飘飘地瞥了一眼陆朝,点了点头,看似不经意地问道:“我醉酒后老是说些胡话,也不知昨夜我有没有说些什么不好听的?若是说了什么,你尽管当我胡言乱语就好,当不得真的。”

江以桃这话说得多少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了,陆朝闻言颇认真地想了想,恍然道:“啊,这么说起来,阿言昨夜还真说了不少呢。”

江以桃顿时紧张起来,忙又问道:“是么?我说了什么?”

“阿言说,陆朝比她见过的所有人都好看。”陆朝眯着那双桃花眼笑了笑,又接着道,“还说,要嫁给陆朝当小娘子。”

……

江以桃肃着一张小脸紧盯陆朝,耳朵却控制不住地红起来,脑袋里乱成一锅扑腾的粥,支支吾吾道:“不、不算数的!”

后半句话倒是陆朝说来唬她的,看着江以桃的的反应,他十分满意地点点头,应声道:“这样么,当不得真的。”

“嗯嗯。”江以桃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

陆朝起身将早食一样样地摆了出来,轻声道:“倒是不打紧,我自己愿意信便信了。”

江以桃被陆朝说得噎了噎,倒也不去与他争论了,瞧着陆朝这样,指不定说出来唬自己的呢,小狐狸陆朝的话才是当不得真的。

或许江以桃自己都不曾发觉到,自己与陆朝的相处是越来越亲近了,像是认识了许多年般。她对于陆朝也没有了当初那份害怕,一口一个小山匪叫着的时候,十分放肆无礼。

陆朝对她也从因着这个而凶她,就好像对于江以桃来说,陆朝不是溪山的山匪,他只是陆朝。

日子一点点往后蹉跎着,气温逐渐升高,日光照着人也是暖洋洋的。

江以桃却十分不合时宜地想起来,自己来溪山也有好几日了,再过几日便是自己本应当要回到盛京的日子了。

若是江家发觉自己没有回去……

那么调查到溪山也是迟早的事。

到时候不仅是自己,连这溪山,或许也会生灵涂炭。江家的手段,江以桃比谁都要清楚。

恍然间,江以桃想起陆朝曾说过几日后,要带自己去参加灯州的灯会。

这是自己最后的机会了。

江以桃扬头看了看陆朝的侧脸,他还是那样一惯随意的坐姿,正执筷认真地挑着鱼刺,然后把那小碟子里的鱼肉推到了江以桃面前,朝她勾唇一笑。

陆朝自己面前的白粥,还一点儿不曾碰过。

他首先想到的事儿,是为江以桃调出鱼刺。

江以桃垂眸盯着那雪白的鱼肉,眨眨眼,又眨眨眼,只求山间的清风能快些吹干她的眼眶。好半晌,她也不敢抬头,只是轻声道:“谢谢你,陆朝。”

这一次她倒是没有说陆朝是个好人了。

陆朝挑挑眉,也像模像样地应道:“不用谢,不言姑娘。”

*

午后,陆朝真的带着江以桃去了山寨里的练武场。

江以桃原以为这里应当是有许多人的,可到了才知,偌大一个练武场竟然只站了个看着年纪不大的少年,远远地便朝陆朝挥手。

江以桃认得这小少年,见到织翠的那日,陆朝最后喊了个人去将织翠送到平叔那儿去,便是这个小少年。

似乎是叫元宝来的。

“元宝,你在这儿做什么。”陆朝瞥了瞥他,语气不善。

元宝挠挠后脑勺,似乎一点儿没察觉出来陆朝口中的危险,十分诚实地答道:“当家的让我看着点你。”

陆朝嗤笑一声,拿起弓箭,好像连瞄准的时间都没有,咻地便射了出去,“你倒是比他们都胆大,连我的行踪都敢打听。”

“哪儿需要打听。”元宝看了看江以桃,又回头冲陆朝露出一个憨厚的笑,“寨子里都传遍了,少当家的今日让别人不许靠近练武场,我便猜到了,少当家要带谢姑娘来。”

陆朝又搭上了弓,微眯着眼去看靶子,唇边连一丝笑意都没有。

元宝像是什么也没察觉到般,自顾自地往下说去了,“现在寨子里都说谢姑娘是当代妲己呢,把少当家的迷得五迷三道,堪称祸国殃民。”

当代妲己本人把手支在额头,也不去应元宝的话,放眼去看陆朝射的两箭,竟都正中红心。

江以桃眨了眨眼,转头冲陆朝笑得眉眼弯弯,夸赞道:“陆朝,你好厉害呀。”